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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堂中惊变 ...

  •   顾依依站在松月堂廊下,她显然站了有一会儿了,眼睫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身上是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棉裙,连花边都未绣,袖口有一处缝补。

      她的鞋还带着雪地的泥泞和湿意。

      站在她身边的是去传话的粗使丫鬟,穿得也比她体面些。

      只是她实在美丽,五官似山水间最灵秀的一笔,她的眉细而长,眼若寒潭,幽深又清澈,满头青丝只用一支素簪挽起。

      她立于寒风中,像是雪中月色凝成的幻影。

      顾依依抬眼向松月堂望去,朱漆梁柱间高悬的宫灯亮如白昼,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灯火的光晕交织着堂中晃动的人影,显得喧闹而嘈杂。

      这些人,有些吵闹。

      崔大在门口踱步,心里一片乱麻。

      他刚从外院领了家丁扛着刑杖进来,耳边还回荡着侯爷的呵斥,心下却一阵叹气:“大过年的,这真要打了可怎么办?我这倒霉蛋,到时候还得挨夫人和老夫人的骂,还有我那亲娘——崔嬷嬷的骂!崔嬷嬷这嘴,啧……”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低声咕哝了一句:“这大少爷也真是……”

      正要转身吩咐执杖的家丁几句,目光忽然瞥见堂外的廊下,那个身影显得格外清瘦。

      “咦,顾姑娘?”他眯起眼定睛看了看,又瞥见顾依依身边的小丫鬟缩着肩膀,一副被吓破胆的鹌鹑样,一步不敢挪动。

      “唉,估摸是被这场面吓住了,连声通传都不敢。”崔大心里暗叹一声,“小丫头呐,还是胆小。”

      他转身向堂内高喊了一声:“顾姑娘到——”

      声如洪钟,瞬间盖过了堂内的喧哗。

      堂中的人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

      廊下的檐铃被风雪吹得叮当作响,像一声声细碎的催促。

      顾依依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雕花朱门,堂内灯火辉煌,人影攒动。

      她动了动冻僵的手指,终究没有抬袖拂去肩上的雪片。

      顾依依不疾不徐地走出了昏暗的雪夜。

      她抬脚跨过门槛,融融暖意扑面而来,眼睫上的霜雪瞬间融化成水珠,滚落下来。

      她像是没察觉众人的目光,静静站在堂中,看着堂中陈设。

      松月堂内摆了一架六扇紫檀屏风,绣的是松鹤延年,银丝勾勒松枝,金线细绣鹤羽,枝叶蜿蜒如生,鹤羽熠熠生辉。

      甚是富贵。

      屏风前跪了个人。

      顾依依的目光略过那人,转向了他头顶的八角宫灯。

      这盏灯悬于梁上,灯架雕蟠龙瑞凤,灯罩为描金丝绢,上绣万里河山,峰峦叠嶂,金玉为饰,而最耀眼的是那颗正中的夜明珠,光彩非凡。

      确是富贵。

      她抬眼,神色平淡,似乎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关。

      门外的仆人们窃窃私语。

      “不是说少夫人是乡下来的农妇,怎么美成这样?”

      “大少爷真是昏了头,有这样的美人竟还逃婚?”

      “只是这衣裳还不如府中丫鬟体面。”

      顾依依身份尴尬,既不是这侯府的客人,更不是侯府的主人。

      平日里极少出栖月庐,府中大多数人都未见过她。

      只听说“乡下来的少夫人被厌弃,大少爷逃婚,夫人迁怒”这样的传闻。

      可谁能料到,这样一个备受冷落的少夫人,竟生得如此绝色?

      堂中的气氛因顾依依的到来而微妙地沉了几分。

      杜氏坐在侧首,手中端着描金的青瓷茶盏,目光扫过屏风前跪着的长子,又落到站在堂中的顾依依身上,心中一阵厌烦。

      “果然是乡下来的,不知礼数,竟就这样站着。”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唇角隐隐一撇,“还等着我向她问安不成?”

      杜氏神色不动,抬眼淡淡瞥了顾依依一眼,慢吞吞地开口:“怎的站在那儿?坐吧。”

      她放下茶盏,瞥了一眼身旁的大丫鬟,“这起子没眼色的东西,也不知道看座。”

      那丫鬟闻言一惊,连忙低头应是,脚下急急忙忙,恭敬地对顾依依道:“顾姑娘请坐。”

      顾依依站在原地,片刻未动,随后垂下眼,向杜氏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杜氏听着这话,眉梢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暗恨:“这样顽石一般、没教养的乡下女子,成了我伯远侯府的长媳,京中人还不知要如何笑话。长玉若娶了她,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

      顾依依从堂中走过,鞋底的泥水混着融雪,在织锦地毯上洇开深浅不一的痕迹。

      林长玉低着头,跪在堂中,膝下是厚实的地毯。

      云锦地毯勾勒着团龙盘云,那女子的脚踩过,留下一道道刺眼的污痕。

      林长玉见惯京中名门贵女,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入他的眼。

      他未曾抬头,只能沉默着,像被积雪压得垂下枝头的枯树,躯干僵硬,无力挣脱。

      八年前,他也曾跪着。

      那是一个烈日炙烤的夏天,祖父将他拖到祠堂,摁在青石地上,不认错便不许起身。

      那一年,父亲从随州归来,提起顾老将军的孙女,语气轻快:“那孩子倒是一派天然,跟着老将军耕种,不嫌泥泞,连鞋都掉了一只。”

      林长玉自幼便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无论骑射还是书画皆拔尖出众,先生常以他为典范,同窗们亦无不钦服。

      可这一切,都在那个夏天被打碎了。

      父亲的随从私下议论,用讥讽的语气,将那个与他定下婚约的女孩形容得一无是处——

      “泥腿子、乡野粗鄙、连府里的粗使丫鬟都比不上。”

      府里的风言风语很快传到了学堂。

      平日考学总被他压一头的小胖子李昭,竟也拍着他的桌子大笑:“林长玉的未婚妻是乡下泥猴!”

      那笑声像滚烫的热油泼进林长玉的胸膛,烫得他喘不过气。

      他怒不可遏,双手猛地扫翻了书案,笔墨砚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连母亲为他精心挑选的玉摆件也没能幸免。

      他夺门而出,跑回家扑进母亲怀中哭嚎:“母亲,我不要娶她!我要退婚!”

      他闹着绝食退婚,却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祖父更是大怒,将他拖进祠堂思过。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屈辱的滋味。

      没齿难忘。

      八年了,他仍旧跪着,那个女子却真的走进了侯府。

      “侯府的长子。”他冷笑一声,抬起头,掌心却越攥越紧。

      他跪在八角宫灯下,灯光辉煌明亮,将他笼罩其中,像是囚于这座光华璀璨的牢笼之中。

      端坐正中的伯远侯自然也看到了顾依依。

      故人之后,眉目间依稀透着几分顾老将军的坚毅,而眉梢眼角,却胜过其母的柔丽,风姿湛然。

      她的脚下尚带着雪痕,被地龙的温热蒸化,在富丽繁华的地毯上洇出一团水迹,格外刺眼。

      而她神情从容自若。

      伯远候面沉如水,微微阖目,似是不忍再看。

      当年顾老将军和父亲联手退敌于西南,神勇无匹,威震朝野。

      顾家唯一的血脉,竟在他的府中落到如此境地。

      这一身衣衫寒苦,诉说着顾依依的孤苦无依,更狠狠打了伯远候府的脸面。

      杜氏做事,他素不过问,后宅之事更是少有插手。

      此刻,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不至于对杜氏发难。

      他敛住眉间的怒意,语气尽量平和,开口问候顾依依:“依依来了,从何处过来?走了这许久,可是路上受了什么惊扰?”

      顾依依声音平静无波,不卑不亢:“谢侯爷关心,居于栖月庐,一切无碍。”

      伯远侯听到栖月庐三字,面色一沉,冷冷扫了杜氏一眼,目光中带着压抑的怒火,声音低沉却锋利:“如此贵客,你竟如此怠慢?”

      杜氏心头一颤,手中的帕子霎时绞成一团,争辩道:“侯爷,顾姑娘尚未过门,住在内院怕是多有不便。妾思忖,栖月庐清净,无人打扰,正好合适......”

      她抬头看了伯远侯一眼,见丈夫目光森然,心中一阵发紧,帕子在手中越攥越紧。

      伯远侯目光中透着不耐,再度发问:“数九寒天,依依为何穿得如此单薄?府中的月例衣物呢?”

      杜氏微微一滞,垂下了眼,低声答道:“顾姑娘尚未过门,不是侯府之人,自然没有月例。”

      伯远候缓缓阖上双目,“我倒是不知,堂堂侯府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杜氏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明明身处温暖如春的堂中,却惊得后背渗出冷汗,“侯爷,这并非银子的事,而是于理不合……”

      “够了!”伯远侯声音陡然拔高,怒目圆睁,厉声打断:“杜氏!你当的好家!生的好儿子!”

      话音落下,堂中气氛顿时凝滞,连风雪声也被隔绝在门外。

      杜氏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额间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不敢再辩。

      她低下头,不敢直面伯远侯的怒意,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年前的那场闹剧——

      大婚当日,儿子留书出走,留下满堂宾客,她既担忧又恼怒,还得强撑精神收拾残局。

      她实在烦闷,更不愿将顾依依安置在主院碍她的眼,索性将人丢进老侯爷荒废的书斋里——一个偏僻破败、早已被遗忘的地方。

      她不想见,也懒得管,就当这个人不存在。

      当家主母连听都不愿听到她的名字,府中人最会看人下碟,不用吩咐便将顾依依的日子安排得凄苦无比。

      一个六亲无靠的孤女罢了,她苛待了又能如何。

      她心中不屑,却又暗自咬牙——谁能料到,今日老太太竟会把她叫来。

      “多谢侯爷垂询。”顾依依看着伯远候对夫人发难,眼中波澜不惊,只是这夫妻二人倒也稀奇,像是她昨日刚来这府中一般。

      她开口道:“我寄居侯府,自然要守侯府的规矩。栖月庐清净简朴,已是知足。”

      林老夫人听她不怨不忿,心中暗叹,这样的容貌心性,配她那倔驴一般的孙子,已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他倒好。

      林老夫人低头看着跪在堂中的长孙,手中的佛珠轻轻拨动,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两年,她心疼这个孙子,后院之事,杜氏掌家,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今日这一幕,她心头五味陈杂,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压抑了两年的怒气。

      崔嬷嬷捧上一盏热茶,轻声劝道:“老夫人,喝口茶暖暖身子。”

      说罢崔嬷嬷侍立一旁,目光落在顾依依身上。

      这样仙女似的姑娘,放在谁家不当个宝贝捧着?

      可偏偏命苦,落在这侯府中……

      崔嬷嬷心底一声叹息。

      堂外的风雪簌簌,敲打着雕花窗棂,像在叩问。

      “依依,这两年你受委屈了。”林老夫人轻声开口,放下手中茶盏,声音带着几分愧意,“总归,是伯远侯府亏欠了你。”

      顾依依唇角微微一扬,她来这府中两年,得到的问候加起来都不及今日多。

      她垂下眼帘,声音轻而淡:“老夫人言重了。”

      林老夫人顿了顿,目光投向跪在堂下的林长玉,语气不再慈爱:“长玉,你也听着。这份委屈,今日该由你来偿还。”

      杜氏闻言,连忙上前一步,声音中透着惶急:“老夫人万万不可啊!长玉在外两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才肯回家……”

      伯远侯冷哼一声,目光凌厉地扫过杜氏:“吃苦?你道我不知道这两年你给这逆子送出去多少银子?”

      杜氏低下头回避丈夫的目光,手中的帕子险些绞烂。

      伯远候望着跪在堂下的长子,心中既有失望又有遗憾。

      顾林两家恩义深重,绝非一般联姻可比。

      他寄以厚望的嫡长子,却连婚姻都担不起,如何能肩负起伯远侯府的未来?

      伯远候低头抚过茶盏,目光一瞬间凝成寒冰,声音沉如磐石坠地,直堕堂中——

      “既如此硬气,不愿担家族责任,堕了我伯远侯府的忠义之名,那也别享侯府的荣光了。”

      杜氏双膝一软,若非一旁的丫鬟搀扶,她已跌坐在地。

      林老夫人已听明白儿子话中的深意。

      她沉声道:“顾家恩义,林家根基,既系于此。”

      这堂中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

      当年孤城陷落之际,顾老将军以命相护,才换得老侯爷一线生机。

      后来天下已定,先帝未立储君,朝内派系林立,顾老将军厌倦朝堂争斗,辞官而去,隐于随州。

      连顾家遗孤都无法安置,林家要如何立于这朝堂之上?

      思及此,林老夫人不再犹豫。

      她敲了敲手中龙头拐杖,发出的清脆声响落在堂内每个人的心头。

      “长玉,祖母再问你最后一遍——”

      她语调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婚,你愿是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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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请诸位看官,走过路过点个收藏~~ 多谢啦~ 过完年更新~整理思路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