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雪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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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初至，大雪苍茫。
伯远候府仍沉浸在新正的喜庆与忙碌中，朱漆大门上的桃符鲜红未褪，檐下红灯笼照着台阶，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夜宴方歇，正堂一片凌乱，仆役们忙着收拾残局，各色珍馐堆满金盘玉盏，残酒在琥珀色的琉璃杯中晃动，香气还未散尽。
管家崔大正盯着人收拾器具，生怕哪个不长眼的碰碎了，叫他吃挂落。
尤其那套琉璃杯，崔大在心里捏了把汗。
是侯爷新得的，从海上运过来，晶莹剔透，一个便价值千金，这一套能在盛京买几座宅子。
寻常百姓一世辛劳，也未必能在盛京置下一套宅子，可这样稀罕的物什，对伯远候府不过九牛一毛。
老伯远候战功赫赫，先帝亲封一品侯爵，他有二子一女，长子袭了爵位，便是现今的伯远候，幼女更是贵为婉妃，风光无两。
“老夫人吩咐，这两日大少爷就要回府了，我去看看灶上备的吃食，你也去门房盯着些，可不能出了差错。”一片忙碌中，崔大家的对丈夫不放心地交代，脚步已往厨下去了。
崔大闻言转身快步到了门房，立在门槛边，扫了一眼当值的几个门房仆役，沉声道：“这几日好生看着，万万不可怠慢了大少爷。”
几个门房连忙应声，将灯笼提得更高，眼睛紧紧盯着门外长街，生怕漏了半点动静。
这大少爷正是伯远侯的嫡长子——林长玉。
两年前，林长玉因不满老伯远侯生前定下的婚事，大婚当日留书一封，扬言要游历天下求学立业，负气出走，再未归家。
为此林老夫人这两年愁眉不展，嫡出的长孙，生的仙童一般，自幼便养在身边，从未有一日不见。
这一去便是两年，如同在老夫人心头剜肉，日日盼着，夜夜守着，只等长孙归家。
崔大家的脚下生风，穿过膳廊进了厨房，里头挤满了人，却井然有序，炭火烧得正旺。
清洗碗碟的丫鬟，准备明日配菜的杂役，每个人都满面红光。
管灶头的婆子见崔大家的来了，凑了上来，笑着说：“都备好了！金乳酥在炭上烘着，鳜鱼汤也在炉子上煨着。保管大少爷一到，这膳食就能端上。”
崔大家的心下满意，灶头是个好差，都是府里的老人，最懂规矩。
她正要交代几句，忽闻一阵争执声从边上的炭房传来，她眉头一蹙——
哪个不省事的，年节里生事？
崔大家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单薄身影站在炭房门口，怀里抱着个空竹篓，低声与炭房值夜的婆子说着什么。
那婆子抱着肩横在炭堆前，斜眼看着她，语气不善：“这年节下，炭都是有数的，主子们要用热水，厨房要备膳食，你一个栖月庐的人要炭做什么？别让我难做。”
说着她嘴角微微一撇，手不紧不慢地理着小山似的炭堆，却连一块炭都没给。
青麦低头捏紧了空竹篓，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转身离去。
不等走远，炭房的婆子提声骂了一句：“大过年的，真晦气！这起没眼色的胚子，也不知道规矩！”
崔大家的心中微微一叹——是栖月庐的人。
风雪一阵紧似一阵，追在青麦的身后，将她单薄的棉袍掀得猎猎作响，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栖月庐的木门上结了薄霜，院中积雪未扫，石桌与老树覆满白雪。
她放下空竹篓，推开堂屋的门，寒风灌入，卷起火盆里早已燃尽的炭灰。
顾依依正靠在榻上，披着件半旧的棉袍，目光落在手中泛黄的书卷上，烛火昏黄，破旧窗棂上映出少女单薄的剪影。
“小姐……”青麦低声唤道，她低头掩过满面屈色，“炭房没给炭。”声音却已带着哭腔。
顾依依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冻红的双手，轻声道：“无妨，拿些枯枝来，添着烧一夜也够了。”
她到伯远侯府已有两年，不到一月就被赶来了栖月庐，她已经习惯了寒冷，只是今年盛京的冬天格外的难熬。
随州的冬天没有这么冷。
她记得祖父带她去冰钓的日子。
她穿着厚厚的棉袍，趴在坚实的冰面上，双手笨拙地提着小钓竿，冻得鼻尖发红，眼睛却一刻不肯离开冰窟窿，最后竟真钓上来了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
祖父用宽厚的掌心捂热她的脸蛋，哈哈大笑：“我们依依是全大启最厉害最不怕冷的小孩。”
枯柴燃起的噼啪声，让她的思绪飘远。
后来，后来祖父旧伤复发，骤然离世。
次年，父亲突然远行，说要去寻高山茶种，再无音信。
顾依依下意识地触摸挂在胸口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玉面，像摸着母亲临终前的手。
“依依......”母亲当时目光灼灼，气息却微弱。
她微微抬手，把婚书和玉佩塞进女儿手中。
“拿着它……去盛京完婚……”
她一字一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盼头……”
火盆内的枯柴熄灭，顾依依低头按住胸口的玉佩，一片冰凉。
......
松月堂内，明烛高照，地龙烧得暖烫。
林老夫人坐在雕花椅中，手里捻着一串檀木佛珠，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外。
“老太太，歇下吧，今夜风雪这般大，大少爷怕是行路不便。”老夫人身边的崔嬷嬷轻声劝到，一手拉开了已暖得熨帖的厚实被衾。
林老夫人却摇了摇头，“我得等着。他这倔驴脾气跟他祖父一个样，连人都没见过，就闹到逃婚离家，哪有这样的道理！”
崔嬷嬷低声道：“老太太宽心，大少爷回来了，您再好生劝他，总归能圆满。”
“大少爷回府——”
此时门房的通传遥遥地从前门响起。
林老夫人猛地起身，檀木佛珠从手中滑落，滚到几案上发出一串脆响。
崔嬷嬷连忙扶住她：“老太太，莫急，慢些走。”
堂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几道快马飞驰向长街尽头。
门房值夜的仆役提着灯笼迎上前，嘹亮的通报声盖过风雪：“大少爷回府——”
这一声声通传如同滚石入湖，瞬间唤醒了入夜的伯远侯府。
膳房里热气蒸腾，备好的菜肴被迅速装盘端出；松月堂的丫鬟急急忙忙奔向栖月庐；伯远侯夫妇匆匆整衣，向松月堂赶去。
积雪被马蹄溅起，寒风卷着飞雪灌入门内，伯远侯府的朱漆大门敞开，一个身披大氅的身影翻身下马，步履飞快地朝松月堂方向走来。
“祖母——”
老夫人听得少年清朗的声音，心头软成一片，霎时落下泪来。
门帘被猛然一掀，只见一个身形颀长，俊美张扬的少年带着风雪的寒气旋风般冲了进来。
“我的儿！”早已守在堂中的林老夫人一把将孙子搂进怀中，声音已然哽咽。
她双手颤抖地抚上孙子的脸，眼中满是心疼：“瘦了，也高了……定吃了不少苦。”
林长玉任由祖母拉着他上下打量，笑着答道：“孙儿不曾受苦。”
林老夫人双手紧紧握着孙子的手，眼角仍泛着泪光。
林长玉见祖母情绪稍稍平复，轻轻从她怀中退了半步，躬身行了一礼，郑重道：“孙儿不孝，让祖母操心了。”
“哼，你也知道让你祖母操心了？”不待林老夫人作答，伯远侯满是怒意的声音从祖孙二人身后传来。
“父亲，母亲。”林长玉闻声，对双亲恭敬行了一礼，目光镇定。
伯远侯夫人杜氏看着丈夫怒气勃发的样子，心下忧虑，却不敢开口劝阻。
“逆子，你可知错！”伯远侯一甩袍袖，沉身坐下，声如雷霆震得堂中众人心头一颤。
老夫人脸色一沉，目光看向儿子，语气柔中带冷：“你这是做什么？长玉才回来，你便要吓唬他不成？”
伯远侯怒气未消，抬手一指林长玉：“母亲，您太纵着他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压抑胸中怒火，目光如刀落在跪着的林长玉身上。
“逃婚出走，你可知京中怎么议论我伯远侯府？如今倒好，回来一声不孝便躲在你祖母怀中卖乖！”他冷笑一声，语气陡然一沉：“你可知错？”
林长玉直视父亲，目光坦然，朗声道：“男子求学立业，何错之有？”
这句话如同在烈火上浇油，伯远侯眉间的怒意陡然一升，“还敢狡辩？你给我跪下！”
他重重一拍案几，茶盏几乎倾倒，“好一个求学立业！目无尊长，背弃婚约，抛下妻子，这就是你的男子所为？”
林长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一抖衣摆，双膝跪下，低声道：“这婚事，儿子从未同意。”
“放肆！”伯远侯拍案而起，气得脸色发青，“你祖父定下的婚约，岂容你不同意？婚书上红纸黑字，你当是儿戏！”
松月堂中一片寂静，门外的仆从们躬身侍立，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够了——”
林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堂中一静。
“长玉，不可顶撞你父亲。”她微微眯起眼睛，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老夫人看向儿子，温声道：“绍庭，你儿子年少气盛，一时想岔了，这婚事我来做主。”
林绍庭便是伯远候。
自从承了爵位，林老夫人甚少直呼其名，多以“侯爷”相称。
听到母亲喊自己的名讳，伯远侯终是不再开口，眉宇间却透出一丝失望与隐忍。
林老夫人看向堂下跪着的孙子，沉声道：“长玉，不论你心中如何想，这门婚事未成，顾姑娘并无半点差池，她却因你在这宅中误了两年花期。”
林长玉虽跪在堂下，但脊背却挺得笔直，他的手指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闭上眼，耳边又响起了那些讥笑——同窗们隐带嘲讽的低语，仆役们躲在背后的窃窃私语。
他与这个“乡下来的妻子”未曾谋面，但她带来的耻辱，却令他没齿难忘。
“这，是你的错。”林老夫人轻叹一声，手中拐杖轻轻在地面点了一下，似是无声敲打。
林长玉抿紧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辩解，却在林老夫人锐利的目光下咽下了所有的话。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你需得给她一个交代。”
林长玉垂下眼，似有所想，薄唇抿紧。
林老夫人深深地看着她疼爱的孙子，继续道：“今日你向你父亲认个错，应下这门婚事，祖母便替你向顾姑娘讨个脸面。”
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着林长玉的回答。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过了一息。
林长玉终于开口——
“孙儿认错。”
堂内氛围顿时一松，伯远侯夫人面露喜色，悄悄舒了一口气，伯远侯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似是打算翻篇。
下一刻——
“但这婚事，孙儿不愿。”
伯远侯勃然大怒，脸色青白交加，手指颤抖着直指林长玉，怒意几乎要从胸膛中喷涌而出，“好一个逆子。”
杜氏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神慌乱地扫向伯远侯，又瞥了眼老夫人，手心冷汗涔涔，终究不敢插话。
这次连林老夫人也不再开口。
伯远侯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喝道：“请家法！”
“你不愿，那我就打到你愿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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