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大帝回忆录》栖命

2、我们

　　这个梦很长，我恍惚间回到了我曾住在皇宫的时候，按照罗卡丽帝国的传统，每位君王都应该在即将退位时写下自己生平的回忆录。

　　我是在几个月前开始写的。

　　当时，记录官听说我开始下笔高兴坏了，只是看到了我写完的东西他又是满脸忧愁。

　　“陛下，您年少的事可以尽量多写一些。”

　　他委婉道。

　　“我实在想不起多少了。”我说，“这没什么好写的，那并不是很美好的回忆，我的脑子可能不太愿意去记起它们。”

　　记录官唉声叹气地看着我，滑稽的模样叫我忍俊不禁。

　　“那您再大点时的事大概记得起多少？”他问，忧愁到眉毛都拆不开。

　　我没有回答他。

　　其实我很想自信地说：我几乎记得全部。

　　可是当那股熟悉的钝痛如附骨之蛆一般冒上来，我痛得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陛下，您怎么哭了？”记录官慌乱的脸在我眼前被模糊，我呼吸困难，只能用手死死抓着胸口，大片水渍沾湿了我的衣襟，凉透心脏。

　　“伊……”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只要想到他，我就觉得自己难受得要死了。

　　可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我想我该说说他了。

　　我这辈子活得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辉煌，若非从骨子里带出来的身份，我也就是只阴沟里的老鼠在这世上苟且偷生，但不若此，我就见不到他了。

　　很多话我曾经以为总有机会能说出口，可是在人世间的生离死别面前，再多诺言都是飘渺虚无。

　　好想见你啊，伊。

　　罗卡丽帝国的教堂判定我是个有罪之人，灵魂怕是不能与你相见了。

　　但是，我爱你。

　　这是我首先要说的。

　　——

　　我十二岁那年离开了伯爵管辖的特希城去了仅次于首都的大城维歇城。

　　维歇城是得雷森公爵的领地，伯爵也是他一派的党羽，看在伯爵的面子上我被安排到了帝国久负盛名的洛特娅骑士学院。

　　伯爵本是派个佣人一同和我来此，我拒绝了他，我向来对伯爵家族的人是有些陌生抵触的，更何况彼时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

　　那时候我对世界的概念已经认识得差不多了，至少会像个正常的普通人一样生活，也许天性使然，生母没叫我留下多少心理阴影，反而让我比同龄人更早熟了些。

　　我在学院的生活很平常且无聊，身边人大部分都是贵族子女或是皇室的人，我这个寂寂无名的私生子没怎么受待见。但是那样也很好，我不必去应付那复杂的外交关系。

　　不过我也是有几个朋友的，他们出生也没好过我，父亲多半是个男爵甚至骑士，但骨子里终究会比我这个野蛮长大的半吊子贵族懂得多些。

　　他们不太上进，爱玩爱闹，没有那些高层贵族玩的高雅，却有着他们的通病。

　　最常碰上的是他们拉着我去十字街――一条藏在贫民窟里的恶臭之地。

　　那里花样很多，女人和男人都有，卖的放荡的就站在街口招揽客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花花的胴体。

　　来这的尽是些没钱却满腹欲望的贫民窟的男人，也有小部分贵族，他们大多是逃避着妻子或者像我那朋友们一样的底层贵族。

　　而且在这里，这些贵族都会很有优越感。

　　我初时不懂这些，跟着他们来过几次这，对这些事情兴趣不大，甚至很不喜。

　　他们都比我大上些，玩的总是很大胆，我偶尔就坐在旁边看，觉得看着不适就一个人先走了。

　　那一次依旧是这样，在他们把酒倒在那个女人的下面时，我只觉得腹中翻涌，喉咙里淹开一股酸水。

　　我没打招呼就走了。

　　但这次与往常不一样。

　　于后来的我而言，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美好的日子，连那些令人作呕的事都没破坏我中回忆的喜悦。

　　――我在这里遇见了伊。

　　.

　　伊是东方人，有着纯黑色的眼睛和发色，别致、好看，我愿意把世界上最美好的词都用来形容他。

　　他的母亲是从东方逃跑来的奴隶，在个富商家做女佣，因为心思不轨偷爬了主人家的床，被打断腿赶了出来，在十字街做个任人宰割的娼.妓。

　　遇见伊的那时，他的母亲病倒了无暇接客，老板就逼着他穿上女人的裙子替代他的母亲，伊不愿意，就被人拖到外边挨打。

　　他待的那条街很昏暗，上面有乱七八糟的厂棚遮住了太阳，只能漏进点明明灭灭的光。

　　我走过那时闻到了散着腥臭的臭水味，只想着快点离开，便见到前面一群人拥堵在一起，粗着嗓子骂着难听的字眼。

　　我停了下来，叫他们让开些，也同时看到了地上的人。

　　我确定我开始未曾心动，那个时候的他实在太脏了，浑身泡在臭水沟里被人拳打脚踢，直到我经过了他，与一双纯黑色的眼睛视线交汇。

　　我步子一顿，转身问站在旁边的老板：“这个孩子要多少钱？”

　　“客人，您是说他？他一文不值――哦？您是想买下他？”老板口里叼着烟枪，说话含糊。

　　“是的。”

　　“唔，不如您换一个吧，我们有比这更好的，这个小杂种他还有个糟心的母亲，他的罗卡丽语也不好，总说些东方的鸟语。”他眼神里带着厌恶。

　　我稍有点不知从何而起的怒气：“我要的只是他，不是他的母亲――另外，我以为语言是没有所谓鄙视链的。”

　　“哦……很抱歉，客人，我为我的言行道歉，您要他就直接拿去吧，请记得以后多光顾我这的生意。”老板说的很随意，显然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打量了我几眼，露出一个堪称谄媚的笑容。

　　我心上瞬间冒出了一团火，当下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甩在地上――现在想来有点蠢，我应该一分钱也不给他，可我并不后悔，当我脱下外套把伊从地下抱起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很轻，却格外珍贵。

　　怀里的人似乎愣住了，大概不明白刚刚的打骂怎么停了。

　　被我抱着走了一段路，才开始因为陌生人的怀抱害怕，接下来便开始在我怀里颤抖着，也许他也以为我如那些纨绔的贵族一样会干出些肮脏恶心的事。

　　他中途甚至有过挣扎，但他实在太瘦了，已经十岁的年纪，在我怀里还和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我紧了紧动作，他便不能动弹了，我只能尽量把声音放缓些，顺便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臂：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记得老板说他罗卡丽语不好，话语里每个音节落下都有所停顿。

　　伊听懂了，虽然身体还在发抖，挣扎的动作却少了很多。

　　果然还只是个小孩子，别人说什么都相信，我心里庆幸着，还好他遇见的是我。

　　只是过了一会儿我才犯了难，刚刚直接带走了人，先不说伊还有没有东西留在那里，我也没有想好把他安顿在哪。

　　我自己是一直住在伯爵赠给的一户小房子里，那里只备了一个房间一张床，我不知道伊愿不愿意跟我住，毕竟伯爵对他的情人都很大手笔（我并没有把伊只当做一个情人的想法），虽然我确实没多少钱，可我也不想伊跟着我受太多的苦。

　　我不想把他买来当作奴隶驱使，可那时也没有太多旖旎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陪伴自己的小家伙。

　　当然，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念头的。

　　那个年纪我的想法还太幼稚，却也很坚定，伯爵与那女人的纠缠确实恶心我，我便认定以后对人要一心一意。

　　或许对伊的初次心动只是我少年时期那点荷尔蒙躁动，但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有想过要一辈子和伊在一起的念头。

　　现在我也很想，只是不可能成真了。

　　——

　　伊身上很脏，把他带回去之后，我就叫他去椅子上坐着，自己去烧水。

　　在等待的时间里，伊十分局促不安，死死把头埋在衣领里，手指不停地抠弄着身上那件几乎无法蔽体的衣服。

　　我坐到他旁边去问他名字，其实这个时候我也很紧张，我算不上是个善于交际的人，此刻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伊怯怯的看了我一眼，脸上还有污泥印子，他声音轻轻的：“我叫伊。”

　　我不知怎么紧张起来，言语下意识加速道：“我叫路西，路西.查尔斯，你可以叫我路西。”

　　我无意垂头看他，便见衣领下青青紫紫的伤痕，顿时心口涌现一股愤怒无处发泄。

　　伊费劲地去理解我重复了几遍的词汇：“路西？”

　　他声音还带着孩童的儒软，我一时气消了大半，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不少：“嗯。”

　　我看他手指紧张的绞着衣摆，大抵是想明白我接下去会做什么，在十字街的十年叫他看惯了人性的丑恶，他在害怕自己会落得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我这下也无法坦荡的说出自己目的单纯，但我想安慰他两句，只能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温柔点：“我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你别害怕，我想找个人陪着而已。”

　　这句话有点长，伊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模糊的意思，可他显然还心存怀疑，缩着脑袋不说话了。

　　我又指着自己：“其实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岁……我也做不了那种事的。”

　　伊略一抬头盯住我，眼神澄澈，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在我看来，这反应十分可爱。

　　这时水烧开了，把水放在浴桶里，又加好冷水调好水温，哄了伊好一会儿他才脱了衣服被我泡在水里。

　　伊很白，不同于我们国家的白色人种，他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胸前肋骨的形状都清晰可见，身体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淤青，我帮着他擦身子的时候，心里控制不住漫上密密匝匝的酸――那是我第一次为人感到心疼。

　　那晚伊是和我一起睡的，可惜被子中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我睡不着，开始问了伊好些问题，伊用罗卡丽语答得磕磕绊绊，甚至有些词句听不懂，我便想着有空多教教他。

　　到了后半夜，伊睡着了，我却依然清醒着，但恍惚又有些不真实感，旁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让我觉得新奇又喜悦。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我甚至害怕那声音太大吵醒了旁边的人，我整夜未眠，胡思乱想着，又忍不住转身看着伊的方向。

　　难得可贵的是，在那种地方待了这么久，伊还保留了一份孩童的赤诚与天真。

　　我是在这第二天后，才知道这需要归功于伊的母亲。

　　那晚伊其实睡得并不好，我听见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呢喃什么，第二天我先起了床去做早饭，回来便看见伊坐在门口发呆。

　　我问他：“是很无聊吗？周围有些和你一样的小孩，你可以去找他们玩。”

　　伊犹豫半晌，声音很低地说：“我想要妈妈。”

　　我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遗漏了什么，因为不美好的童年，让我下意识觉得母亲都是令人厌恶的角色，也忘了伯爵夫人也是常和她的子女和睦相处的――像我这样的例外，真是极少极少的。

　　我去学校请了假，带着伊回到了那条十字街。

　　那位老板对我的回来倍感欢迎，热情地叫上了几个漂亮的妓女，我把伊护在身后，给了他一枚金币：“我不需要这些人，带我见见他的母亲。”

　　老板惊讶的看着我，或许是想不到事情如此发展，但看在金币的面子上，他还是爽快的顺从了。

　　伊的母亲住在一间又破又潮湿的小屋子里。

　　哪怕她生着病，也看得出来是个很泼辣风骚的女人，她有着和伊一样的黑发黑眸和相似的面容，只是面色腊黄，带着浓重的风尘气。

　　女人很诧异我的到来，目光一直落在伊的身上，伊跑过去搂着她的胳膊，便掉下眼泪来。

　　女人耐心地哄了他好一会儿，才叫我坐下来。

　　“我想要带走伊。”

　　在说出我的目的之后，女人沉默了。

　　她用那一双风韵犹存的眸子定定的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既然你已经买下了他，那他就是你的人了。”

　　我不敢猜测这句话的意思。

　　她又笑了声，道：“我身体越来越差了，保护不好伊，他留在这，反而会受更多伤害。你年纪应该不大吧，看着也不坏，我以前的国家讲究看人面相，你倒像是个好人。伊是个乖孩子，如果……如果你以后不喜欢这个孩子了，也是他命不好吧。”

　　哪怕只有寥寥几句，我也听懂了她话里的无可奈何，可是我不能笃定地保证什么，最终是下定决心后才开口：“我会尽我所能……遇见他，我很幸运。”

　　女人又笑起来，带着不太熟练的温柔摸着伊的头发。

　　我们又交谈了一会儿，谈到一些本不该谈及的话题。

　　“您说当年的事――？”

　　对于曾经所做的错事，女人并没有回避，直言自己想要上位只是没有成功。她的的确确是个懒惰且时常想要攀附权贵的人，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认为自己只是选择了一条活下去的路而已。

　　但她不希望伊成为那样的人。

　　她和一个东方来的商人一夜风流生下了伊，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只是在这种场所总有疏忽的，伊从小受了不少苦，却也懂事，受了伤也不告诉她，让她总是心怀愧疚。

　　女人说，伊小的时候她还不太会说罗卡丽语，只能和伊讲东方本土语，所以导致伊的沟通能力不是很好。

　　“望您体谅……”她道。

　　我认真道：“我会努力教他的。”

　　话谈完后，我给了女人一袋子金币。

　　“我不需要。”她拒绝了我，“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最后，她用母语和伊讲了好一会儿话，伊眼睛又变得红红的，但他没有在女人面前哭，而是走到我旁边，抓住我的衣角。

　　我牵住他的手，向女人道别。

　　.

　　那晚伊哭得很难过，在睡梦中喊着母亲，我虽然不能理解母子间的亲情（原谅我从未拥有过），但是见到伊难受，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

　　我尝试着抱住他，像童话故事书里哄小孩子睡觉一般，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伊的背。

　　“路西。”

　　他朦胧间醒来过一次，抱紧了我。

　　我恍惚了一瞬。

　　万籁俱寂间，天地之中好像只有我们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