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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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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
维歇城的钟声准时奏响,一共是七下。
我目送着船只扬帆远去,那庞然大物在朝阳下显得娇小了,一点一点的被愈盛的橘色光芒吞噬,变成了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影子,最后消失在海平线上。
海风凉凉的,带着我熟悉的咸腥。
清晨,沿岸的甲板上人们已然开始忙碌,工人呼唤着彼此搬运活物,他们的口音浓重,与我儿时所听到的无甚区别。
最为常见的是鱼贩子,新鲜的海货一捞上,他们就席地摆摊吆喝。
我径直走向记忆里的一处地方,途中踩过一块腐朽的木板,发出了吱呀的一声,像是昭示着什么的分界线,与不远处的吵闹隔离了。
我见到熟识的面孔,站定。
比起其他鱼贩,这个缩在一角的老伯实在过于安静消极了,他皮肤黝黑粗糙,身材矮壮,背一躬,似乎就散发了一种穷苦磋磨的味道。
那件灰黑的汗衫一年四季穿在他身上,我离开维歇城的时候他是这副打扮,时隔多年,我回来了,他还是这副打扮。
他头顶半旧不新的草帽,浑浊的双目遥望着大海,脚下一溜的鱼还新鲜着,活蹦乱跳,一静一动,鲜明对比。
我上前,问:“鱼怎么卖?”
他眼珠子动了动,瞥我一眼:“你想买那种?”
那声线如喉咙里含了把沙子,干枯嘶哑,连带着腔调也不怎么礼貌似的。
“这种小的。”
我一看,一指。
“五个铜币。”
“嗯,那就这个。”
老伯没有多说什么话,手脚利落地将鱼拎起装袋,递给我,又继续望他的海了,连我有没有付钱都没在意。
我从兜里摸出仅剩的几个铜币,数了数,放在他的脚边。
转身离开时,老伯突然开口了,“那种鱼,不好吃。”
我停住脚步,“知道。”
老伯沉默了一下,觉得我可能不太聪明,“那鱼,我卖的比别处贵。”
这我也知道,那鱼是海中最为常见的一种鱼类,肉质柴、刺多,一般只有贫苦人家想尝尝肉腥味才会舍下一枚铜币买回去煮汤。
我说:“我不喜欢吃鱼,这鱼是我带给别人的。”
老伯更不解,他大概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花五个铜币买条槽糕的鱼送人。但他没问,又执着于眼前的海了。
我继续走我自己的路。
这么多年过去了,维歇城的变化翻天覆地,只有几家老店铺还一直开着,经过一条主街时,一条轻盈的手帕忽的落在我怀中。
刺鼻的馨香让我不自觉地皱眉,紧跟着一声娇笑响起,我侧目,打扮俗艳的女人倚在一家破旧的书店门前冲我招手。
她该是年过半百了,细粉铺在脸上没挡住皱纹,反而让她的衰老更加明显,但她自己恍若未知,红唇扬起:
“十分冒昧打扰您,实在是见您眼熟,想问问我们以前是不是有一段美妙的邂逅?哦,就像每位绅士都曾在下雨天的书店遇见一位美丽的淑女一样。”
我无奈,喊她:“露莎阿姨。”
女人瞳孔瞪大,手上动作也生生止住了,模样甚至滑稽。
我笑不出来,低叹道:“好久不见,我是路西,路西.查尔斯。”
这句话像是给女人一个指示般,她猛地冲过来,拉着我的手臂转了一圈,嘴中喃喃:“哦,我的天呐,路西……是路西!你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弯了弯嘴角,任她打量。
虽然露莎总爱一身风流艳丽的打扮,但她却是书店的老板,那勾引似的揽客方式,只是为了让那些看起来有资产的人去光顾她的书店罢了。
露莎引我到店里坐下,给我倒了杯热茶,目光没从我脸上移开过,“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我打量着这间多年没光顾的书店,目光在横梁上泛黄卷皮的壁纸上停留一会,想着它该沉默了多少岁月。
红茶入口,温和暖融。
褪去庸俗的造作,露莎如一位普通的长辈关切道:“这次回来是做什么?会留多久呢?”
我道:“外面赚够了钱,我打算在这一直待下去了。”
露莎小小的惊叹:“是回来做生意呀,路西真是厉害呢。”
我心中蓦地柔软,有些话遍更容易出口了:“露莎阿姨,我不打算做什么工作了,我想在这里度过我人生最后一段时间,之后会在天使墓地长眠。”
这话猝不及防,露莎呆愣住,这样的神态她在几分钟前也有过。好半天,她才轻轻出声,似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生病了,没有几个月可以活了。”我如此解释。
“路西。”
露莎蓦地眼尾红了。
尽管过去多年,她仍旧与记忆中一般深切地关怀着我,尽管刚刚相逢,她也仍旧容易为我落泪。
此时露莎大概想不明白我怎么做到这样平静又温和,她不住地擦着泪水,“怎么会这样……”
几年前,她也曾这样为着另一个人哀痛。
我却无法给她一个完整合理的解释。
——
离开书店后,我的目的地便很近了,穿过七拐八弯的窄道,虫蚁在臭水沟里窸窣地响动。我恍惚间听见个稚嫩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混杂在这样的嘈杂里,莫名清晰。
我回头却只望进一片空旷死寂。
维歇城不是每块土地都物尽其用的,那些已经没有住户的老房子似乎都被遗忘了,任由时间摧残、腐化。
我找寻的是便是这样的老房子,它如记忆里一般矮小潦草,黄泥堆砌的外皮不断被风沙剥蚀,连带着记忆里的简笔画也一并抹去了。
老房子前的小院杂草丛生,我只能隐约辨认出哪些是花盆,而那些花盆里的枯草是已经死去的莉娅花,连她们尸骨早早腐化了。
我开始动手收拾起我的老房子,直至星辰缀上天幕,才整理出一张能睡的茅草床。
窗户漏着冰凉的晚风,我没有顾忌那些穿梭于夜晚中的盗贼,保持着一种异样安心感躺在茅草床上,等待困倦的袭来……
哪怕噩梦紧随着降临。
——
准确来说,这些梦都是我的真实经历,说它是噩梦,只是我不想再体验那些痛苦的过去了……不,也并不全是痛苦――仅仅因为最开始总要重复我那凄惨的童年罢了。
梦里所有的场景都是单调的灰白色。
我是一位舞女所生,父亲却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伯爵。
不过我很少见到这位老贵族,最近距离的一次是他躺在棺材里,而我作为遗产的继承人之一,给了他一个形式上的悼念。
我最熟悉的是他日渐稀疏的头顶,在阁楼上的窗户边还能见到他微凸起的肚腩。他年轻时应该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那混浊碧蓝的眼似能看出这一点。
可惜他算不上一个好的领主,不勤政务喜欢寻欢作乐,多数子民对他的评价不怎么好看。他也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他的孩子们无一例外对他那个位子虎视眈眈……这当然包括我,这里值得一说的是,他在我七岁时才知道我的存在。
他最多算是一个不错情人,至少曾经对那生我的女人来说是这样的。
说说我的母亲,我真不想这么称呼她,毕竟我们的关系比陌生人都要糟糕,她也是造成我噩梦的元凶之一,即使在后来我多次感谢她让我降临到整个世界上,我依旧无比厌恶着这个女人。
她叫薇蒂,是一个酒馆名不见经传的外乡舞女,全身上下唯一珍贵的只有她的贞洁,她长得没有那些出名的舞女好,却靠着贞洁和自己略显白痴的性格俘虏了伯爵的心。
实在可笑,她将这个称之为“少女与贵族的邂逅”。
我有点反胃。
不过后来现实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伯爵有着英俊的面容和阔绰的手笔,他将她安置在一座漂亮的庄园里,庄园很大,有着锋利的尖顶和高耸的钟楼。我想那会她该高兴疯了,因为她不止一次和我炫耀这份华美的礼物来自我那伟大的父亲。
她真可悲,除了这精美的囚笼一无所有。
起初伯爵还频繁地光顾着这地,渐渐地,他却不再来了。她起先还一直期盼着,直到某一夜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当察觉到这点时,她或许应该离开,这样的话也许后面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但她已经被那奢侈而短促的时光拖住了脚步,少女和贵族所谓的童话故事被撕得粉碎不堪,她那迟来的丑恶心思终于露了头。
那日的婚礼满城皆知,他亲昵地搂着身边高贵美丽的伯爵夫人,她几乎砸烂了庄园里所有能损毁的物件。
永远不要小瞧一个女人的报复心,我深切地从她身上领会到这一点。
故事像戏剧化一样曲折,他最终向她妥协,半个月来看她一次。我被她瞒着生了下来,成为了她手中的一个筹码。
可惜这筹码并没有被用上。
自我懂事起,我一直生活在一个窄小的屋子里。屋子里总是积着灰,窗子很小很高,只有白天外面会照来微弱的光,点亮这个屋子。
格外奇怪的是,在我意识到她是我的母亲时,我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排斥感。
七岁前除她和伯爵以外,我从没有见过其他人,更不知道所谓的母子相处是何种景象,在我的心里,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词语。
明明那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但是在梦里恍然时还能闻到那股子木头腐朽潮湿的味道,女人的利声尖叫和打骂从未有一刻停歇,恍惚中如海浪要将我拍打淹没。
我小时候格外害怕她,哪怕她有时候露出一个称之为温柔的笑我也觉得扭曲又丑陋。
最多的,我曾感谢过她教我识字,虽然那些经历不怎么美好。
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时候,每天的清晨她会带着几本书过来,叫我跟着她念。
只是她的耐心不是很好(事实上她自己懂得也很少),在读过一两遍之后,我依旧不记得一个词汇时,她的目光便开始变得凶恶起来。
“你真是太愚蠢了!”她时常这么说,指甲扣着我的头皮,一股大力把我往后拽,“你知道他的那个小畜牲几岁时就能读出一首诗吗?”
“你怎么连畜生都不如?”
我不敢哭,只是闷声猜着那个词汇的音节,若是读对了,她会好心放我一马,若是错了的话,就不只是挨一顿打这么简单了。
于那会的我而言,几天几夜都饿着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所以我拼命地学,竟也会了好些知识。
不过,教会我读书应该是她最后悔的一件事。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一直想要逃离着她。
我学会了在墙上刻字,那时不懂何是日期,只知道屋子黑暗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会再次被窗户点亮,而她会再次到来。
每经历一段黑暗的时间,我便在墙上刻了一画,而那时我也发现了,每十五个一之中,必有一天她不回来。
感谢她教了我那些字,读了那些书,让我知道窗户上的玻璃是可以用重物砸开的。
我寻找到了一个契机,在一个雨天的时候,我爬上窗台上看见她被一辆马车带走。
我用屋子里的椅子把窗户给砸开了,有一块玻璃碎片割伤了我的手,但那时我丝毫没有察觉,固执地探出头,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液体在我身上包裹化开,那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我甚至觉得我胸前跳动的东西仿佛要冲出嗓子眼。
――那该是我第一次触摸世界的兴奋战栗。
我挪到了钟楼的中间,俯身看到下面一个又一个的小尖顶、甚至是整个庄园大半的景象。
我真该庆幸她没有教过我生死为何物,即便我现在已记不得当时的感觉了,但是我很清楚地意识到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半分身处险境的害怕。
只是正当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回来。
雨声很大,她在下面冲我怒吼,声音似是要吞吃人肉的猛兽,水弄湿了她的头发,像极了话本里描述的雨夜怪物。
我还看见马车里还走出来一个装扮奇特的男人(是马夫,那时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装扮)正瞪大眸子张着嘴巴看着我。
很快,她冲进了屋子里,我知道她想上来要抓我。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逃去哪,但是脚不由自主地挪动了,我幼稚地想象着自己是话本里的勇士,要逃离恶魔的追杀。
――只要离开她就好了,无论去哪。
这是我年少时最清醒的梦想,哪怕在那时候看来一个七岁的孩子根本就不能做什么。
我跳到了另一个屋顶上,她从窗子里探出了头,扭曲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愤怒。
“你死定了!”
她翻过窗,裙子不知道被什么刮开了一个大口子。
即便她身体纤弱,但抓住我却依旧轻而易举。
只是意外永远发生在瞬息之间。
雨夜的天空暗淡阴沉,失重的感觉就仿佛与雨水融为了一体。
我看见了她脸上那一刻清晰的惊愕,光影重叠了很久,隐约之中她的手摇晃在我眼前。
我努力想睁大眼睛看她,可是层层叠叠的黑暗接踵而来,沉湿腐臭的雨水堵在了我的腹腔,迟来的剧痛让我以为在睡梦中又遭到了她的打骂。
很多年以后我时常想起,竟也觉得只是做了个梦。
真是荒唐。
我总是这么想:一个母亲在将要死的儿子面前,竟然拿起稻草来隐藏他的身体,想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罪行――这大概是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她果然很愚蠢。
后来有人告诉我,在她来追我的时候,那位马夫去告诉了等在庄园外的伯爵:您的情人似乎正在抓一个小孩。
我被那位尚还年轻的贵族救下来了。
再后来的事情,我确确实实记不起多少来了,或许是被摔到脑子的后遗症,我只大概清楚那位伯爵把我安顿在了他的家――我该庆幸我和他年轻时长得太过相似,叫他发现了我是他被偷养在外的亲儿子,否则我也没这个机会写下行字了。
虽然他那位伯爵夫人并不待见我,可不知道是因为我看着实在弱小又可怜,还是伯爵其他情人和私生子太难缠,她也没有过多为难我,让我在伯爵家还算安稳地度过了七八年时光。
我先前说伯爵算不上一个好的父亲,诸多原因也是因为这八年里从未见他怎么关注过自己的子女,在我的记忆里,一年中只能在大型晚宴上见到他几面。
他唯一给过我一点零星的关注,就是将我送到了一所还看得上眼的普通学校(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恩赐了)。
伯爵的家族也并不关注我,但他们好心地给了我一个名字――路西.查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