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莲花》鹤望

13、妖宴（三）

　　我强行抑制住身不由己的颤抖，侧过头去看那只手。指甲很尖，涂了黑色的指甲油，冰冷而坚硬，显然是女人的手。来不及顺着手臂抬头看主人，那只手蓦然一用力，狠狠地穿过我的外套掐进了我的肩膀。我一瞬间就慌了，勉强维持的镇定顿时崩溃，我像疯子一样挣扎着甩开那只手，喘着粗气爬到一边无人的角落。所有妖怪的视线跟着我挪动，真恐怖，这就是偶像范儿？未等我平息喘气，一个冰冷低沉女音从头顶炸响：“呦，小姑娘，怎么混进来的呀。”略带戏谑与嘲弄的语气。说话间，一团黏黏的液体洒在我的胳膊上，当我意识到这液体是口水的时候，同时也意识到一条黑色的巨蟒盘在我头顶的岩石上。用巨蟒这个词太没有概念了，你无法描述它的庞大，但是我在它面前，就好像它吹一口气我就可以滚蛋那么微不足道。我尖叫着缩成一团，如同陷入了冰窟一样全身颤抖不已，脑子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住手！”是白娘打破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寂静，磊落地站了出来，“她可是重要来宾。”我在咒骂狸宝的同时，无比感激地看着白娘。不过是两面之情，竟然这么义气，如果不是不合时宜，我早就感动到痛哭流涕。
　　可是话一发出，众小妖不屑地讪笑起来，妖怪里一阵骚动。前所未有地，我觉得生为人类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脸就不自觉地红了。小妖中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带头喊了一声：“请帖呢？”然后我见识到了从众心理的可怕之处，所有的妖怪们都极其有节奏地喊着“请帖呢请帖呢”三个字，这比喊着“周杰伦”还要令他们感到振奋。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白娘移到我身边，弯腰扶起我，在我耳边低声问：“请帖你应该有带着吧。”之所以用移字，那是因为此时她的下半身变成了长长的蛇尾，仿佛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请帖？对，狸宝早上给我的请帖！我手忙脚乱地去翻各个口袋，可是一无所获，我模糊的记忆告诉我，我把那张请帖落在被窝里了。我还是不死心，一遍遍地翻找着各个口袋，希望请帖可以奇迹一般在我的口袋里出现。
　　天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是多么欲哭无泪。
　　还是白娘最镇定，又问：“狸爷那臭狐狸呢？”
　　我颤抖着说：“不见了。”短短三个字我都是用颤音说的，还带着一个带吸一口冷气的尾音。
　　白娘烦躁地四顾了一圈，说：“他出面解释就不用请帖了。”
　　我又一次展示了我完美的颤音：“刚刚还在旁边的。”
　　这时候有个老头也英勇地站了出来，是对我举杯示意的那个白胖胖的老头。他清清嗓子朗声说：“老爷我知道她。她是调料铺新任铺主，狸宝狸爷的女人，大家不要嘲笑她。”本来我是很想他的，不过他也太搬弄是非了吧，即使是要让我出场得有气势一点，把小妖们震撼到，也不用胡诌出我是狸宝的女人这种话啊。还有，这老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完他的话后一阵细琐的讨论声又出现了。
　　“狸爷也好这口？”
　　“莫非是吃腻了，想换个口味？”
　　“狸爷呢？”
　　最后这句话一出来，又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应，偌大一个洞穴里反复回荡着“狸爷呢狸爷呢”三个字。一边喊着，铃鼓也敲了起来，妖怪们跳起舞来，对着我张牙舞爪。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海浪冲到沙滩上奄奄一息的鱼，被毒辣的阳光与炽烈的沙子连谋烘烤着。
　　如果我有他们那样尖锐的爪子，一定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进去，越严实越好。
　　“狸爷呢狸爷呢狸爷呢——”
　　“狸爷在这里！”突兀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女声，我眼睛一亮，所有妖怪顿时也把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她身上，然后顺着她的手指转移到，七仰八叉睡在地上的狸宝身上。那姿势史上绝无仅有，念天地之悠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妖怪们嘴巴都一点一点张大。狸宝下半个身子仰着睡在八仙桌上，中间悬着，头挨着地。白沫从他嘴角倒着流出，他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桌子下，原本握在手里的海螺酒杯掉在了地上，酒洒得到处都是。对于狸宝，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和憨豆在戏里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他的举止，真是可惜了那张千年修炼来的绝美的脸。
　　“狸爷只抿了一口，就成这样了。”那个女声再道，她是鸟精中的一个。见众妖表情凝重，她又说，“别怪他，狸爷酒量向来不好。”
　　生为雄性没有酒量就等于没有肚量，狸宝太失败了。但是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过去猛地摇他，他的头只是随着惯性晃荡了一下，顺带还吧唧吧唧嘴，像是正在做美梦一样。小妖们得不到所谓的证据，又哄闹起来。我的心在看到狸宝的时候就已经跳得没有那么惨烈了，我冷静下来，用心中的天平左右权衡了一下。得出来的结果是，宁可得罪一狐狸，不可得罪众妖。于是我抡起拳头，使出吃奶的劲道，往狸宝的脑门挥过去。

　　是错觉吧？那一拳头就像打在我自己的头上一样，我眼冒金星地回过神来，却发现我正在一个小巷子里。漆黑的小巷子，地上还积着没有融化的雪，风从缝里挤进来，呼呼地仿若鬼哭狼嚎。拳头突起的关节还是疼痛的，刚才那种感觉，仿佛整个人经受了剧烈的天翻地覆后的晕眩，回忆是虚幻的，疼痛是真实的。我拍拍屁股吃力地爬起身，脚被绊住了，这下子我才看见狸宝也在旁边。狸宝没醒，嘴角还沾着白沫。一切都说明，刚才的宴会不仅仅是我的梦。多么荒诞，为什么不到三秒钟的时间，我们就穿越了几公里的距离呢？
　　我扶着狸宝走出了小巷子，呈现在眼前的是熟悉的街道，这里是在小河的南岸，离调料铺不过隔着两条街。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竟然是十二点十三分。关店门是十点，然后我上床迷迷糊糊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最后看钟是十二点多几分钟，就算是八分钟好了。然后与现在的时间做一个减法，只间隔了五分钟。不可能那场漫长的宴会才过五分钟吧？明明至少有两个小时那么漫长，时间和空间似乎完全错乱了。难道这两者某种程度上都可以压缩，就像两张纸对折一样，可以以最短的距离作最长的跨越？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状况要紧。我该拿死猪一样的狸宝怎么办？狸宝虽然没心没肺，但把他扔在冰冷的街道上我也于心不忍。反正只有两条街，索性把他带回调料铺好了。也不忌讳男女独处一室，反正狸宝是狐狸。
　　皎洁的月光拨开夜幕，从高高的枝桠流泻下来，我们仿佛身处幽暗的海底，看着光线呈线状照射，并随着云的漂移遮挡，不断变幻。
　　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嘎吱嘎吱作响，干燥的雪花像是滑石粉一般柔软。狸宝眯着眼靠在我的肩膀上，走路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嘴里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穿成这个样子，万一被镇子里的居民看到了还以为哪个拍摄组来这里拍古装戏了呢。
　　他目测约一米八，所以虽然身材还算匀称我还是被压得气喘吁吁。仰头，迎面扑来空巷里吹来的冷风，我打了个哆嗦。忽然狸宝的身子一沉，滑了下去，我不自量力地把他环腰一抱，结果两个人一起摔在了石阶上。我屁股吃痛，轻哼了一声，而狸宝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腿上。他脸颊泛着微红，嘴角幸福地翘起，眼睛轻轻地闭着，睫毛又浓又密。他的睡脸近乎完美，柔美的线条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可惜这种感觉在他精神好的时候，烟消云散……
　　狸宝，你真傻呀。你以为我是适应能力举世无双的小强吗，想要把我硬生生地塞进你的世界，好人不是你这么当的。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害怕，我对你的信任差一点就要崩溃了，我差一点就怀疑这是你诱捕我的计划。我真的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白娘我的下场是怎样的，那样一个荒山野岭也不会有人为我收尸。我甚至想象，我的肢体四分五裂，鲜血盛满酒杯，头颅作为下酒菜，那场面该有多么盛大。可是狸宝，你却不顾一切地落下我，闭上眼睛就什么也不管了。可我无法怪你，因为你是出于好心的，我相信。至少作为普通人的我甚至体验了一次腾云驾雾，这已经足够为后面那一场有惊无险买单了。
　　狸宝，此刻的你削去了你所有的防御，安宁地睡在我怀中。
　　这个夜晚将成为星座，汇入我记忆的银河。
　　我们两个，这样下去就很好。

作者有话说

　　我僵硬地扭动脖子，把求助的眼神投向狸宝。
可是，狸宝没看到，倒是有一只凉凉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