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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行幸 ...

  •   嘉宁元年二月十七,自筹划之初就为重重诡谲云雾所笼罩,在天皇强硬意志下执行的石清水八幡宫行幸,终于迎来启程的时刻。这日惠风和畅,花香满衣,使人想望深山是否早有与青翠松枝交相映衬的樱花,同清澄可鉴神明之心的溪水一并,殷切盼望君王的到来。天子的车马填咽街巷,随行的公卿殿上人各色衣袍,远望亦似花影错杂,惹道旁延颈张望之人目眩。
      然而这看似光鲜的盛事,实则不过靠少数忠君之臣的奔走,勉强支撑起仅存的体面。被知家不幸言中,由于天皇过于轻率的言动,不知经过多少别有用心之人的附会,这几日宫中渐渐传出天皇有心加害于东宫的流言。即便最迟钝的朝臣亦隐约察觉到此次行幸的危险意味,随着时日迫近,越来越多的随行者称病推辞,最终陪伴在天子左右踏上前往神山之旅的,除却扈从的武士,竟统共不过几个心腹近臣而已。
      皇室绵延的祈愿之旅落得如此狼藉情状,天皇心下忌恨自不待言,只是如今再行取消,神明可畏暂且不提,落得天下笑柄可想而知。而局势的飞快转移再度超出天子的预料,装束华美的车马行列滞留原地,迟迟不发,天皇一把抓过自东宫处回来复命的使者衣襟,厉声喝问:“东宫人现在何处?他什么时候过来?!”
      在天皇不容辩驳的言辞之下,曾一度于行幸之事满口应承的东宫,至出发的当天却迟迟不见踪影。反复遣使催促之下,天皇的耐心逐渐耗尽。他终于觉察事有反常,而使者只浑身颤抖地跪下,只一味哀泣求饶:“陛下恕罪。”
      天皇怒极,刚待继续逼问,却见道路尽头另一名前去探听消息的近臣策马而来。他不再理会伏地痛哭的使者,急忙向近臣道:“东宫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那近臣翻身下马,因剧烈的战栗整个人滚落在地上,他顾不得君前失仪,仓皇起身,开口的瞬间有涟涟泪水自青白面孔上滑落,“东宫……东宫他不见了。”
      天皇但觉五雷轰顶,咬牙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臣去时东宫御所上下正乱作一团,遍问侍从女官,竟无一人知晓东宫去向。听说昨夜尚沐浴焚香,早早就寝,俨然是为了今晨行幸做准备的样子……直到清晨迟迟不起,女房前去探问,才发现榻上仅余衣冠,已无人息……”近臣说至此处,惶恐涕泣,几不能言语,忽然跪伏于天子脚边,悲声道,“陛下,臣斗胆上悖逆之言。此行凶险,事关陛下玉体安危,神明亦当宽宥,请陛下终止行幸,摆驾回宫。”
      天皇震颤一霎,眼中登时有了泪迹,他犹自摇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此时终止,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敢对朕说这么荒唐的言辞,朕的皇子怎么办?朕的颜面怎么办?满朝公卿,不对,整个京城,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着呢,你要朕回去,你告诉朕怎么回去……”
      他言未终了,身侧随侍的侍从近臣已齐齐跪下,各自含泪道:“臣请陛下回宫。”
      天皇的泪水终于被震落,仿佛不愿让人看去这般狼藉姿态,他背过身去,以宽大的衣袖掩住口鼻,拼命咬牙,试图将这莫大的屈辱咽回胸腔之中。这是一生深居帘幕之后,长于妇人之手,童稚之年为前朝废太子的怨灵所苦,长成之后埋身于父亲京极院辉煌权势的阴影之中,刚刚闪现的亲政曙光再次被权臣反掌之间轻易掐灭的君王,平生头一遭不顾群臣的反对,不顾未知的危机,全然凭借自身意志,做出的一次独断。此刻在近臣的号泣声中,这决断再度化作虚幻的水中泡影,空留近在耳边的世间嘲笑回荡不绝。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唯有命运的狰狞微笑清晰浮现。他凄咽的声线终于缓缓传出,或许是经过为泪水浸泡的厚重衣袖阻隔,变得细微模糊,几不可闻:“好,回宫。”
      周遭的朝臣皆暗自松了口气,有近侍上前,扶悲咽几不能站立的君王登车,同时高声道:“陛下回宫。”
      行列末端的众人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早已等得心焦,此刻骤然听见回宫的消息,皆不敢置信,一时陷入混乱。这时有数人穿过人群来到天皇面前,来者作武士打扮,而行幸的扈从之人中本就有披甲带剑者,加上场面凌乱,倒不算特别扎眼。真正令人意外的是为首之人面向天皇恭敬施礼之后的言辞:“八幡宫去此十数里,日色不早,再行迁延,恐违逆神明之心,臣请陛下速速启程。”
      天皇刚欲在侍从扶持下上车,动作停滞了一下,看向来者,声线低哑地开口:“朕刚刚说回宫,你没听见吗?”
      使臣皱眉看向这些不晓事的鲁莽之徒,刚待开口训斥,却见天皇骤然变了神情。天皇起初只觉得说话之人有些面善,待分辨出来,原已煞白的脸色顿时青若死灰,他不敢置信地颤声开口:“是……是越中守吗?你几时进的京?”
      “臣昔年与内大臣相约,京中一有缓急,当即刻举兵来援。”始终低眉作谦恭之色的武士缓慢抬起头来,棱角朗练的面孔在日光下映出锐利的明暗,正是昔日由季时启奏升任京官,而在摄关家诸人的策划下外任作越中守的平时茂。他轻睨了一眼天皇身边试图作色的近臣,见对方立刻面露惶惧之色,噤口不言,方微微一笑,看向万乘之主的目光却深沉得令人胆寒,“臣听说京中有宵小妖言惑众,招致人心惶惶,企图妨碍陛下行幸盛事。臣特意携部下前来扈从,保行幸之事万无一失。如今吉时已过,还请陛下速速启程,即刻前往神山。”

      “你身负统率检非违使之责,被陛下委以护卫京城的重任,眼下宫城之内,陛下最在意的是何人何事,你不知晓吗!如何一个东宫御所都看守不住,让人这么无声无息地就不见了!”东宫失踪之事传来,世间震动,素来沉稳的左大臣兼经也终于失去了冷静,既惊且怒地注视着仓皇赶来府上会面的大纳言定清,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口吻厉声责问,“近日会见过东宫的除了内大臣还有什么人?你们事先一点异动都不曾察觉吗?事已至此,你不去补救,又来见我做什么!”
      他言辞急促,说完便伏在几案上剧烈咳嗽起来,他慌忙抓过怀纸掩口,纸背渗出的点点殷红却终究逃不过定清的视线。左大臣昔年犹有起伏之色的病状自今年只一味恶化下去,明眼人皆知其无再起之日,天皇甚至不曾向这位重臣发来同往神山的邀约。定清一时无话,半晌只低头道:“前些时日京中皆传,陛下欲加害东宫,当此流言惑众之下,若再于东宫御所加重兵驻守,实在有损天家体面……”这样无力的辩驳之词仅令对方面上阴郁之色欲浓,定清自己也觉无趣,遂深深颔首,“下官这就传令下去,搜索全城,尽快找出东宫踪迹。”
      “检非违使人手本就有限,京城之大,恐怕搜索东宫不得,反使要紧处守卫薄弱,致使别有用心之人乘虚而入。”兼经制止对方欲起身离开的动作,一边压抑着咳嗽一边低低开口,“眼下大纳言先去探听陛下的消息,确保陛下平安,再派人死守宫中各处,不许放可疑人等出入。特别是象征天子地位的三种神器,万不可落入旁人之手。”
      定清沉默片刻,应承道:“是,就依兄长大人所言。”
      他刚待告辞,却见兼经支撑着桌案,艰难站起身来,作势要往外走。他心下惶然,抬头道:“兄长大人要去何处?”
      兼经没有看他,只平静注视前方,淡淡开口,于听者却只如惊雷贯耳:“我要去见内大臣。”
      定清大骇,慌忙阻拦:“内大臣身边此时定有兵马相待,他于我们摄关家衔怨已久,兄长大人独自前往……”
      “内大臣亦出身累世公卿之家,才学人品皆无可指摘,标格自在,如今一时迷了心窍,走至行篡逆之事的边缘。然而许多事只在一念之间,如今未必就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徐徐说完,忽而轻微一笑,如含嘲弄,“何况我本就是没有多少时日的人了,死在床褥之间,和死在刀戟之下,都是一样的。后者说不定还痛快些。”
      定清无言以对,只坐视兼经向外走去。然而他尚未迈出门槛,已有一道身影忽然自廊柱背后闪出,挡住他的前路。来者步履无声,似乎已经在外面悄然倾听了许久。二人俱流露出讶异之色,定清先行蹙眉道:“知家参议?你来做什么?”
      “下官见过左大臣大人,大纳言大人。”知家低头行过礼,忽而看向定清,微微一笑,“下官有些事务想要来过问左大臣,但恐言语繁杂,累及大人病体,是以在外踌躇不进,如今却见有人拿更加无益的事来烦扰左大臣,下官就也算不得什么失礼了。眼下大纳言之事既已终了,可否暂离此地,让下官同左大臣单独说几句话?”
      他神色淡泊得近乎轻快,此刻天地人间,大抵只有他一人能做出如此悠然的意态。这样的三人会面似曾相识,而知家的言辞无疑是对当时场景的隐晦报复。定清眉目阴沉,却也无暇在此际同他多加计较,只冷眼看了一眼相对站立形同对峙的二人,起身快步离去。
      兼经凝视过知家:“参议没有与陛下同行吗?”
      “我有点事要留在京中,事先已向陛下告了假,陛下想来不会怪罪的。”知家面上犹是一派清淡笑意,“大人不邀下官进屋一叙吗?还是下官就这么站在廊上与大人说话?”
      兼经摇头:“我眼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
      他绕过知家向外走去,衣袖却忽然被对方紧紧捉住:“大人,陛下今晨刚刚出发,行幸路途长久,内大臣就算有所动作,也不会在陛下一行抵达神宫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大人不必急于一时。大人就给我一刻时间,可以吗?”
      他言辞恳切,兼经顿住脚步,蹙眉道:“你几时养成了偷听的习惯。”
      话虽如此,他终于还是邀对方进屋落座,黯淡空寂的客室之内,知家凝望着兼经的面孔,语气忽然带了几分哀怜:“大人,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惯于以己度人了。”他不顾对方细微变化的神情,直直说了下去,“大人在意的,人家未必在意,什么累世公卿,标格自在,这样的言辞,是说不到内大臣那种人心里去的。”
      兼经目光颤动一瞬,知家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惶惑脆弱的神情,他几乎不忍细看,低头叹息:“还有,大人不要再说时日无多这种话了,旁人不提,若让中宫听见,可是要伤心的。下官的妻子近来与中宫走动密切,下官也跟着听说了许多,中宫是心细之人,大人怎么好惹儿女忧心呢。”
      兼经压下眼中悲戚之色,轻声道:“知家参议,你觉得东宫如今身在何处?”
      知家艰涩开口:“下官有个无根无据的猜测,却不知与大人猜的是不是一致。”
      兼经没有过多的气力同他兜圈子,垂下眼帘,低低道:“是……宇治吗?”
      知家不语,漫长的沉默于双方俱是残忍的煎熬。兼经结束了这样无谓的苦痛,他稍稍坐正,肃然道:“无论你如何说,我都必须要去见一面内大臣,这场争端自我二人而起,如今也当由我负责做个了结。这也是我事到如今,于朝于家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他言辞冷冽如经春不化的流冰,令知家的肺腑都因刺痛而瑟缩一瞬,这刺激却令他整个人豁然清醒起来,想起今日到此的真正目的。他迅速上前几步,不顾上下之别,隔着衣袖紧紧握住兼经的手臂。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出口的语调低沉得令他自己都恍惚一瞬:“不,不是的。大人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去做,比起内大臣的府邸,世上还有更需要大人的地方。”
      他的衣袖与兼经的衣袖重叠,借由厚重衣料的遮掩,他得以将什么物事牢牢交至对方手中,而不为任何人觉察。见兼经的目光由一瞬间的惊骇,困惑,逐渐转作深沉的了然,最终夹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悲悯,知家重新换上进门时那一派恬淡轻快的神情,他轻轻笑开:“至于会面内大臣这种差事,还是交与下官去办吧。”他将目光徐徐放远至庭中新绽的阳春花树,露出同这般焦灼紧张的局面不相称的感伤之色,“不论公事,下官也想,在事态不可挽回之前,再去与兄长见上一面。”

      “臣在此恭候殿下多时,今日再见到殿下,感悦之至,不知所言。”春山环抱,花片纷飘的壮美殿宇之间,素来轻袍缓带,风姿闲散的太政大臣,此时仪容肃整地伏身叩拜。他徐徐抬头,看向面前褐衣缊袍的旅人,目光中流淌的是真切的喜悦之色,“殿下此行辛苦,臣这就为殿下置备衣物酒食。殿下且安心在此栖留几日,待时机成熟,臣定亲自送殿下风光回京。”
      “太政大臣何必多礼,大臣肯容我叨扰些时日,当我致谢才是。”京至宇治的这点路途,对于热心武艺的年轻东宫自然不算什么,凶险之旅并未使他眉宇间沾染丝毫困惫之色。远离京洛风尘的清朗日色照亮他朗朗言笑的容颜,身上简陋衣装亦自有一股清爽之气,不显寒酸,“久闻宇治是此世净土,今日得见,更胜于所闻。太政大臣不愧是天下第一得享清福之人。”
      雅成似是习惯了每个初来之客的这番恭维,只笑而不语。东宫四下环顾,又道:“更衣饮食暂且不急,我还想四下走走,与太政大臣说说话。”
      雅成笑着点头:“就依殿下。”
      二人屏退随从,穿过幽邃山径,循着水声相伴而行。雅成一一指给他看香烟弥漫的壮美佛堂,晨钟隐隐的寺院,樱花覆盖的远山。还有晓雾笼罩下的浮桥,桥下的浩荡江水,和江心渔网中翻腾的通体透明如冰凌的鱼。东宫惊异地睁大双眼,周遭历历新奇景致,足以令平生大半时光都消磨在局促宫室之内的人如痴如醉。
      与动荡政局相关的只言片语就这样夹杂在山水赏誉的闲雅言辞之间,仿佛二者本就是同样的东西。东宫往北方的天际望去,忽然道:“皇兄此时,也已经在神明镇守的八幡山,作他的山水清游了吧。”
      “正如殿下所言,只是这番清游,恐怕比预想的来得长久些,且不是陛下想要中途终止就能够折返的。”雅成含笑应道,整个事情布局之初,他就收到由良时亲手呈上的密信,平时茂的出现自然不是什么意外的消息。这个时辰大约已有重重武士包围于山下,无声守望着在山中惶恐涕泣,除却向神佛祈愿无计可施的天皇和近臣。他的眼前忽而闪过那些在京中的故人浮沉的面影,他不知道他们如今在做些什么,是否正对自己失望透顶,怨恨有加。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阴翳拂过,他却只忽略心底的惶恐和空洞,复看向东宫,送上作为臣子和兄长的忠诚微笑,“殿下什么都不必担心,臣会永远守护殿下。”
      东宫点头:“我信宇治大臣。”他沉默少顷,目光轻轻颤动一霎,“大臣是这个世上,最能理解我的处境之人。”
      他侧过头看向雅成,笑了笑:“待我即位,我会追封故怀仁亲王太上天皇的称号,与历代上皇享受同等的祭祀。至于谥号,这几日大臣自己好生考虑一下吧。”
      雅成怔忡片刻,深深低头:“臣谢殿下深恩。”
      二人言谈之下,沿原路返回山庄,已近正午,雅成吩咐侍女侍候东宫用过午膳后小憩,安置过一番事宜过后,独自来到一间僻静书房里小坐。雅成平素为人轻快,喜言笑,在家臣侍女前从不摆主人的威仪,然而无论何人,只要稍稍深入相处下去,就会发现这位看似亲和的大臣别有不容触碰的隐晦一面,仿佛天然带了一层与现世人情的坚硬隔阂,比起寻常辞色严厉之辈更加令人心生怯意。是以常与主人亲近玩笑不异家人的下人们,实则始终小心把握着分寸。譬如这样主人一个人端坐沉思的时刻,是断然没有人胆敢上前打破沉寂,递上一盏茶水的。
      然而万事皆有例外。听见渐次靠近的脚步声,雅成不消回头就知道来者何人。他侧过身,给来者腾了个位置:“听闻上人立志在深山古寺里闭门苦修千日,这才第几天,怎么就有闲暇出来了。”
      来者年纪五十上下,肤色微黑,五官深邃,一双眼睛亮得逼人,正是昔年获雅成救助,多年来一直栖息宇治的宋朝僧侣净缘。他精瘦的体态披掩在宽大僧衣之下,落座的瞬间如同一只羽衣开合的野鹤。净缘注视着雅成,缓缓开口:“听说大人的山庄今日来了贵客,贫僧亦忍不住好奇,特意荒废修行前来一观,果然神采精华,自与凡人迥异。令贫僧这种久居乡野,同鸟兽为伴之人,耳目一新。”
      “净缘上人竟也是不免凡心之人。”雅成哂笑,忽然反应过什么,蹙眉道,“你跟踪我们?”
      “心向净土,而形骸尚在浮世之内,总不免沾染尘埃,贫僧亦是肉体凡胎,如何能够超脱这人世种种烦恼。”净缘淡淡一笑,“其实,贫僧是看大人今日神气异于平日,心下不免担忧,遂来一看究竟,若身有病恙,贫僧也好为大人和几味药来。”
      雅成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今日看起来气色不好吗?
      “大人容光焕发,更胜往日。”净缘笑着答复一句,忽然异样严肃起来,“只是,大人此时身堕无边暗雾之中,心乱如麻,却找不到前路。”
      雅成怔了一下,目光染上淡淡阴郁:“上人说什么?”
      净缘露出悲悯的神情:“大人多年来自由往来于红尘之内,却始终心性清洁如明镜,自与昧于因果的凡夫迥异。如今忽遭此无明长夜,浊雾蒙心之苦,茫茫然将入恶道,贫僧实在于心不忍,想来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上大人的。”
      雅成面上阴郁之色渐浓,显得阴鸷可怖起来:“将入恶道?上人是在非难我的所作所为吗?上人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贫僧不过一出身异国的方外之人,本不知晓世间的情势,口出一二狂言,大人又何必在意。”净缘清淡微笑,待对方的面色稍稍缓和下来,又道,“如贫僧适才所说,贫僧只是看着如今的大人,心生怜悯而已。”
      他多日来竭力掩抑的心头一抹空茫惶恐,此时在宋僧的只言片语下迅速弥漫开来。他眼中恼怒之色渐渐褪去,剩下一片失魂落魄的空白。素来姿态高迈凌驾于旁人之上的宇治大臣,第一次在人前流露这般示弱的神色:“如上人所说,我此时心乱如麻。”他顿了顿,“上人可以为我指点一条明路吗?”
      “大人是反掌间可动世间风波之人,贫僧一介流离草野的遁世之辈,何谈指点。若非说有什么妄言想要献与大人,”他沉默良久,深深吐出一记叹息,“贫僧只希望,大人永享清净安乐,不要做出令自身深陷泥沼,追悔莫及之事。”
      雅成指尖轻叩桌案,如有所思,良久却忽轻淡一笑:“我只道上人有什么高深的见教,却不过是这点老生常谈,在京中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净缘笑而不答。世路艰辛,孩童皆知的道理往往是最难践行的道理。二人就此达成无声的和解,直到雅成再度换上与平日无异的轻快神情,拈起一桩颇显不合时宜的荒唐闲话,“人世多愁,况我朝是粟散边土,忧患更有过之,若来日果然有清净安乐的岁月,上人愿不愿意携我往宋国一游,我在那边作上人的弟子,随上人一起周游修行也是好的。”
      净缘深深颔首:“贫僧随时恭侯大人。”
      他说着起身,野鹤收起垂地的羽衣,如来时一般自在离去。雅成枯坐案前,虽值白日,深沉内室依旧阴暗,如暮色低垂,他慢慢抬头四下张望。此时不再有任何来自不速之客的响动,他独自对峙的,是绝对而永恒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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