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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密话 ...

  •   嘉宁元年二月三日,围绕正月的夜雨冲突之事,面对内大臣与摄关家的轮番上书,被逼入穷境的年轻君王终于下诏,迫使这一场狼藉事态走向仓促而生硬的收束。
      此事究其根源,乃良时少将失礼在先,本应解官,念其父内大臣奉仕朝廷多年,且少将无心之过,从轻惩处,暂时解去其上殿资格,闭门反省后再行出仕。至于当事的家臣,虽有过激之处,然皆出护主深心,不至责罚,由大纳言定清自行训诫,往后勿再生此等事端。而石清水八幡宫行幸一事,事关皇统存续,岂可悖神明之心,陛下痛失承香殿女御,哀戚逾时,如今良辰将过,断不可再行迁延。宜速整行装,十日以内启程,上下事宜,公卿神官皆不容懈怠,云云。
      这则表面公允的裁决,无疑标志着昔日以繁子为纽带,多年维系的皇室与内大臣之间良好关系的彻底决裂,至于“念内大臣奉仕多年”“痛失女御”等等言辞,穿插在这等文字之间毋宁说是一种无声的讽刺。这日清晨飘起细雨,午后仍浓云笼罩,宣旨传到内大臣邸时,当事人良时恰走进一年前迎娶的年少妻子房中。繁子产下的皇女几日前获御笔赐名萱子,下内亲王称号。依照惯例,新降生的皇子皇女往往不会被立即迎往宫中,而是在臣下家中养育数月乃至岁余,再行回宫。三条邸之中,陪在降生即失去生母的萱子身边的,除了乳母侍女,最为适宜的人选无疑是同样出身天家的明子。十五岁的新妇拥有花蕊一般纤细易感的心灵,看着襁褓之中的侄女不知身世忧患的天真笑容,亦忍不住背身抹泪。她与繁子相处不过数月,已为其远出流俗的明艳风采深深心折,却不道当此老少不定之世,人命浅似朝露,朱槿朝开暮落,犹不可及。
      抱着追慕故人的感慨,面对小小的女婴,明子就这么油然而生一股稚拙的责任感来,践行使命一般朝夕守望在萱子身边。良时今日进门,眼见的又是妻子和一众侍女围着小皇女轻声言笑的和乐景象。他在明子身边坐下,半开玩笑道:“你这般喜欢小孩子,来日我三条家血脉绵延,可无忧矣。”
      明子红了脸,别过身去,一言不发。这对夫妇如今还是会相对羞涩的年纪,周遭侍女见状不由微笑。然而细看良时,大约因为额角尚有伤痕,清秀眉眼之间显出怀揣心事的忧愁,适才的玩笑亦像是强打精神的戏言。
      即便是这样由当事人刻意粉饰出的和美局面,亦随着转达宣旨之人的到来,顷刻间分崩离析。良时一张面孔转作煞白,他骤然起身,双手紧握片刻又缓缓松开,如同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不顾明子担忧的目光,快步转身离开。
      他清楚自己即将走入何其凶险的前路,是以一道长廊亦长得如同穿过永恒的光阴。季时正一个人在书房凭案独坐,自繁子过世以来,往昔在荣华喧嚣中应对不暇的内大臣就常有这样独自静坐的时光。良时站在廊下的阴影中,轻轻喊了一声“父亲”,季时的背影未有所动,他只得又近前了一步:“父亲,是我,良时来了。”
      季时终于侧过身来看他。正值芳春时节,溶溶光景映在少年的白皙面孔之上,额头一道黯淡伤口如同宝玉上的微痕,衬着莹莹玉色,显出脆弱近乎凄艳的美,比完好的宝器更令人惊心动魄。良时惶惑伫立片刻,宣旨的事情季时自然已经知晓,可他此时的神情是如此平静,而这样的平静愈发令良时颤栗不已。方今的少年已不是往昔安然沉湎于家门荣华,在人前一味纯真羞涩的稚子,他已经成熟到足以嗅出命运阴影袭来的凛冽气息,并决心一人负担起这样的命运。他低低开口:“父亲,之前的事本就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辨礼法,冲撞于大纳言,如今理应蒙受责罚。只是姐姐身故,父亲心痛难当之际,我又惹出此等事端,为家门招致祸患,于朝廷,于大纳言之罪尚易偿还,于父亲,于家门之罪却永无磨灭之日。此事后果,皆由良时一人承担,还请父亲……”他低下头,哽咽说完,“还请父亲不要再伤心了。”
      他并非不知自己言辞浅薄幼稚,只是面对新一轮降临的沉重打击,他急于让自己成为承受这打击的人,而不是已然深陷于黑暗的父亲。季时听他说完,目光隐约颤动一瞬,却犹自平静:“良时,你近前来。”
      他语气如常,只如召唤爱子到身边一起读书习字的寻常慈父。良时走至室内,坐下的瞬间目光扫过桌案上堆叠的书信,那是来自各方的吊问繁子的信件。只是随着天皇对季时的怨恨日益昭彰,如今愿意送信慰问的朝臣已渐渐稀少,此时案头墨痕新鲜的,大抵皆出自两个人之手,一是东宫,一是明子的母亲冷泉局,或许是单纯的痛惜这个曾有过一二分因缘的薄命女子,或许是什么别的。良时下意识地蹙眉,想要张口过问,季时忽然伸手,扶过他的肩膀。
      良时颤抖一瞬,同父亲正面相对。季时的目光呈现出静谧的温柔,那是身居高位的威严父亲,平日不曾轻易向子女展露的神色。他轻轻叫了一声:“良时。”
      良时点头:“良时在。”
      他单薄而轻轻颤动的肩头为父亲平静有力的手掌扼住,他终于也慢慢平静下来。季时抬手轻轻抚过他额角的伤痕,语气充满歉疚:“父亲还没问过你,痛不痛?”
      良时忍下泪水,笑着摇头:“一点都不痛。”
      季时亦笑起来:“心性坚强,不愧是我的儿子。”
      然后他的笑意一点点收回,眼眸再次被浓郁的黑暗所淹没:“良时,你适才说的不对,你没有错,你是个好孩子,这都是父亲的错,是父亲让你,让繁子受委屈了,往后父亲再也不会委屈你了。”他的声线微微沙哑,溢满怜爱,却让良时再度僵直了脊背,动弹不得,“现在,父亲要做一些事情,可能得到一切,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可能会痛,可能会死,但父亲不得不放手去做。良时,你害怕吗?你愿意和父亲一道吗?”
      良时木然良久,终于微微地点了头。他的动作如此轻微,几乎不辨是在点头还是在颤抖。唯有眼角隐约的泪迹透露出异样的真诚。这点反应对于季时而言已经足够,他露出欣慰的神色,自案上取过一纸刚刚写就的书信,细心封装之后递至良时手中,顺势握住儿子的手,如紧握什么世上至为珍贵的宝器。他语调轻柔,宛如低声念诵什么歌文:“你可以替父亲去送一封信吗,稍微有一点远,一日往返要稍费些气力。你小时候父亲不是带你去参拜过平等院吗,你还记得到宇治的路怎么走吗?”

      二月过半,朝廷上下奔忙于行幸准备的时分,曾经因繁子入宫而一度稍稍疏远的东宫和内大臣,重新往来日密的消息传来,天皇一时怒极,挥袖将桌案上的文书卷轴全部扫到地上,切齿道:“朕给他的还不够多吗!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当年果然是朕错了,朕本就不该拉拢于他,到头来一场空虚,白白扶植了个劲敌出来!”
      知家默默将书卷捡拾起来,避免触碰同季时有关的话题,只沉声道:“臣以为方今确保八幡宫行幸万无一失,获神明加护,以求皇嗣无恙,方是于陛下而言第一要紧之事。”
      “确保行幸万无一失。”天皇喃喃重复一遍,斜睨过来,“知家参议也觉得,有什么人或事会危及行幸吗?”
      知家思忖片刻,依旧不露声色:“陛下是谨慎之人,当早有万全之策,岂容臣多话。”
      他虽未形诸表面,心底却清明得几近悲凉。天皇不顾内大臣一党的激烈反对,强行往八幡宫行幸,身后京城空虚,剩下一众党同季时,拒绝扈从的朝臣与东宫共处,难保不生变数。虽早已下诏命检非违使别当定清留守京中,警固皇宫,然而检非违使数量毕竟有限,故院统制下的大量武士或流散他方,或归于季时统率的近卫府之下。昔年围绕武士编制的人事之争,遗留的恶果终于显山露水。
      “东宫的事,朕不放心。”天皇咬牙开口,阴沉眉目间忽而浮现一丝笑意,“所以,朕决定了,朕要带他一起去。”
      知家愕然抬头,但见天皇一面负手踱步,一面笑道:“八幡神明乃是护佑我皇室之神,东宫既为储君,当此盛事,若还有推辞不去的道理,这个储君之位就也没必要坐下去了。此事上朕纵差遣不动那些悖逆的朝臣,总还掌控得住这个不安分的皇太弟……”
      携东宫同往以绝祸患,听来确是上策,知家却犹自眉宇凝重,低头无言。天皇看得无趣,皱眉道:“你今日怎得这般寡默,可是当差一日累了,若是同朕无话可说就早早退下,莫在这里一脸怏怏,惹朕心烦。”
      知家依言起身:“臣告退。”
      他行至廊上,春来夜风犹有寒意,扑面顿觉凛然。无边夜色的渲染之下,他心下一丝拼命掩抑的不安飞快扩散开来,缠绕绵延,将他的脚步死死锁在原地,几乎不能迈步往阶下去。那是自繁子身故以来生根发芽的不安,始终萦绕在心头,如春夜的雾气,缥缈而经久不化,最终令他整个人精疲力竭。这不安在听见适才天皇那句“带东宫同往”的刹那达到极致,化作冰凉的忧惧。他是如此倦怠,稍一思索便头痛欲裂,当下只想回到家中,到妻儿相依的桃源中去。然而当他再度试图迈出沉重的脚步,几日前兼经说与他的言辞忽如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闪现,世上本没有回头之路,方今已是决断之事。这词句似惊雷照亮前路,他悚然惊觉,他自以为是的退路原本并不存在,人世四面俱是高山深谷,从来没有折衷之路。他闭眼深吸了口气,忽然转身,几步回到烛火晦明的殿中,向着犹自保持着站立姿态沉思的背影叫了一声:“陛下。”
      天皇闻声转身,但见知家端正跪下。互为年少玩伴的君臣之间鲜少有这般严肃的姿态,天皇露出困惑的神色:“怎么了?”
      知家抬头紧紧凝视天皇的双眼:“陛下适才之言,确是良策,令臣感佩。可臣想要知道,同行之事,陛下是否已经传达与东宫了?”
      天皇不得要领的皱眉:“自然先日已经遣使传达,毕竟东宫御所上下也要留出安置行装的时日。”
      知家闭了闭眼,凄然一叹:“陛下应当事先安顿好一切,临行之前再知会东宫的。”
      天皇一时未明白他的意思,待重新落座,忽然反应过什么一般,面色苍白地喃喃:“参议的意思是……”
      知家艰涩开口:“内大臣此人,智略深沉,敢行旁人所不敢行之事。若他果有异心,必然百方筹谋,绝无半途而废之理。与此人相争,只有出其不意而已。陛下早早将本意示与东宫,内大臣定然别有手腕。若东宫果欲谋大逆之事,仅凭一个事先拟定的同行,是防不住的。”
      天皇闻言失神,自悔轻率之下,只强笑道:“参议言之有理,此事是朕思虑不周。只是朕既携带东宫同往,便内大臣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至做出什么叛逆之事来,朕不信他还能把东宫掠回宫去即位,让武士把朕单独拘禁在深山里。”这等恐怖之言出口,天皇自身亦觉瑟缩,又笑道,“说到底,内大臣也不过是与东宫走动的勤了些,他们多年交谊,原也没什么异样,什么谋反不谋反的,究竟是朕惊弓之鸟也未可知……”
      知家打断他的自语:“陛下。”
      天皇安静下来看他。知家忽然埋首叩拜一轮,方直起身肃然开口:“请陛下恕臣妄言,臣如今有一下下之策,臣只希望永无派上用场的一日。”此时有穿过月轮的乌鸦,在窗纸上落下嘶哑的鸣叫,亦如同撞破他人秘密的使者,令人胆颤心惊。他稍稍侧过身,与天皇共同置身在烛火所不及的阴影之中,轻声耳语起来。这鸟雀与蜡烛尚无法知悉的密谈,自然在棋局的走向大白于天下之前,不会为第三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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