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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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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闻莺到护国寺山脚下的香烛店买了两串黑檀木佛珠,一串挂脖颈,一串握手中。按主事人给的包袱里的信指示,她走上信徒上山的石阶,从午时一直走到天色昏暗,身边人流不断。
石阶尽处正对一个门洞,信徒们从这里进去一路直走进佛堂,畅通无阻。
许闻莺在第二个门洞处左拐进了一个院子。
她取下腰间竹牌,握在手中高举过头顶,利落跪下。
“属下莺歌,前来复命。”
摇椅上懒懒散散躺着的人手上摇扇的动作停下,几息过后,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许闻莺头顶响起:“闻莺,怎么不到两年时间,你就与我如此生分?”
他伸手挑起竹牌上的红绳,轻轻一勾,许闻莺手中便空了。
刘缅晃着竹牌躺回摇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许闻莺一动不动地跪了一刻钟,轻飘飘松了力道,竹牌碎成齑粉从他指间散落。
“别愣着不动啊,”刘缅掏出绢帕擦净手,“说吧,这回是讨债来了,还是投奔?”
许闻莺站起身:“公子说笑了,莺歌从来不曾易主。”
刘缅随手把绢帕一扔,上等的布料挂上一旁的观音竹。
他说:“懂了,是来要债的。”
松支被尤罕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节节败退。且不说松支的父亲于今春去世,家族内斗严重,给予的支持少了很多,让他焦头烂额。只凭他半年来夜夜笙歌,四体不勤,就已经导致身体亏空,成了半个酒囊饭袋。
他现在的状态可以称得上是外强中空,并不适合战场。
可惜他篡位成功以来,除了入主王宫声色犬马,便是疑心病日益深重,把能抗事的将领撤职的撤职,发落的发落了。眼见着帮他造反的功臣都鸟尽弓藏了,现下自然也无人请命出征。打了败仗死在敌人手里,家里人倒是会有赏赐,但命只有一条不容挥霍。打了胜仗回来封赏是有了,却要应付各种明枪暗箭,武夫们练兵已经很累了,实在分不出心神去与上位者周旋,这下一个个都决心不做出头鸟。
松支将缩着不出声的一众武将们骂了个遍,命人去库房里把束之高阁的银甲战袍取来,集结兵力出了王城。
各方因素影响之下,许闻莺保守估计三个月的战争被硬生生缩短到两个月不到。
松支南逃,最终在王城外被斩落马下,尤罕的坐骑踏过他的尸身。
不过松支这一趟没有白来,他初初得知阿木即是尤罕时,正是在路上扎营,从北边逃出来的一个小兵赶来,向他透露这个消息。
后来在草野平原短兵相接,亲眼所见才真正感到既荒谬又真实。
松支死前最后一刻,离尤罕最近,能看见他手起刀落时溅在盔甲上的血迹,或陈旧或新鲜。以及尤罕波澜不惊到仿佛失却人性的死寂的眼。
松支的死讯还未传达时,王城之内各方贵族势力就已经开始角逐,临时首领轮换了四个。王城守备军到底不过两千余人,没等第五位首领上台便撑不住了。尤罕率领十万大军破城,把王城内的南蛮贵族清理得干干净净。
由于先前松支篡位时已经把王城内外屠过一遍,是以尤罕动手的时候也不必考虑要不要放过平民了。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做最后的扫尾时,松支的王后在城楼上拉弓朝着尤罕的心口同时射出三箭,没等士兵去捉拿她,她便毫无犹豫地跳下城楼。
这位先王后弓箭功夫在南蛮数一数二,绕是尤罕躲避及时,也不免中伤。
尤罕唤军医来做了简单包扎,平静看一眼城楼下死相并不好看的女人。
“按王后规制厚葬吧。”
先王后出身南蛮贵族,与松支青梅竹马,是半点不掺水的少年夫妻。
两人成婚八年有余,膝下无一子嗣。松支身边娇娥不断,姬妾也从未少过。南蛮贵族之间早有传闻,说这对夫妻貌合神离,徒有利益牵扯。
尤罕入主王宫。
王宫里的娇娥有的在混乱中被杀,活下来的都被遣送出宫。
偌大的王城,此刻空前荒凉。
由于高层贵族们一个不剩,尤罕成了耳根最清净的南蛮王。
尤罕本该是清闲的时候,毕竟接下来一些散兵游勇只需要交给帑伊等人即可。在任命完重要属官之前,他连政务都不常有。
可他照样日复一日练兵。
帑伊外出清缴,隔十天半月回王宫复命一次,眼睁睁看着年轻的王日渐阴沉寡言。
早前闻莺姑娘离开的时候,分不出人手及时寻找,如今局势稳定,尤罕派兵在南蛮境内搜查到了扰民的地步,却难寻到半点踪迹。
除了闻莺姑娘已经离开南蛮,不做他想。
帑伊很难不联想到,尤罕频繁地修整军队,甚至在王宫大殿摆上沙盘。
他跪在空旷的大殿中,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心惊,于是在复命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
头顶传来近乎失真的声音:“何事?”
帑伊试探着开口:“如今南蛮各个要塞民生凋敝,商路也不通,是否应该放粮救济,安抚各部落?”
王座之上的人轻轻叹息:“帑伊,你足够聪明。”
帑伊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他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尤罕。
“王,如今南蛮内部尚未走出战争,理应休养生息,而非继续备战!”
尤罕不予回答。
帑伊咬咬牙,利落跪下:“若您执意备战进军中原,您和闻莺姑娘之间从此相隔国仇家恨,再难同心!”
尤罕身形僵住一瞬,复又讽刺道:“刘缅通敌叛国,阿莺都能听命行事,他们之间可有国仇家恨?”
帑伊哑口无言,被这强盗逻辑噎得说不出话来。
尤罕没等来反驳,情绪更差。
“既然无话可说,那就退下。”
帑伊心知此时不能再劝,留下一句“请王三思”便起身离开。
尤罕像是卸下全身的力气,向后倒在王座上,眼神没有聚焦地望着虚空。
他一早知道两人不仅有差别,而且差别巨大。
她兴致上来了,会去看水中月,会画画,会吟诗,而他则去操练军队,去练武场舞刀弄枪。她无事的时候会躺在软塌上看书,会写手札,而他对笔墨纸砚毫无兴趣。她会说南蛮话,可是她如果不肯说南蛮话了,哪怕就在他面前用他能听得见的声音跟旁人谈笑风生,他也不解其意。她能妥善处理太多的事情,她离开他也能有一席之地,她的家不在这里。
所以她一定会走。她会去找刘缅。她会回中原。
尤罕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可是没有。许闻莺安安分分伴他身侧近两年,直到送他出征的那一刻,也没有半点不对劲。
是她心性非比寻常,还是她从未想过留下?
帑伊所言句句在理,尤罕也不是脑子糊涂的傻子,且不说国仇家恨的分量多重,仅仅是他作为君王不得不思虑的东西,就容不得他随心所欲。
男人疲惫地阖眼。
那能怎么办?莫非阿莺千辛万苦逃走了,还会心甘情愿主动回来吗?
许闻莺接管了刘缅在京城的商业据点,驿站则是统统关闭了。
按刘缅的话来说,“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打算折腾咯,有闻莺代我劳碌,岂不美哉?”
年方二十的贵公子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挑出一缕白发来给她看。
许闻莺咽下嘴边那句“您不过年长属下两岁”,默默接了这差事。
说到底许闻莺也不知道刘缅如今是个什么打算。
大皇子失败了,回了东南。刘缅算是半个操盘手,却还心大地待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虽然皇帝没下通缉令,但也不代表不准备找他算账了。
说他不上进,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让许闻莺规划他的商业版图。说他上进,他又相当干脆地放权当个甩手掌柜。
许闻莺盘点完这个月的账,回到自己的宅院,累得想要长眠。
多亏刘缅的良心还在,每月按进账跟她七三分,让她能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下一处别院。
其实许闻莺有在考虑,等刘缅被皇帝清算,她就把宅院卖了,卷钱跑去一个边陲小城。这些钱够她挥霍到下辈子。
但目前来说她除了偶尔忙碌得过头,过得也自在。京城贵人遍地,少有人闲得无聊来跟她套近乎,加上她早出晚归,跟左邻右舍都不怎么打照面,于是很好地保持了无人问津的状态。
靖朝不曾限制女性从商,女子招赘或独身虽少,也不是稀奇事。
许闻莺时常不太记得自己还有一位一心礼佛的上司。
这年深冬,京城飘雪。
时隔许久,许闻莺再次被刘缅召见。
贵公子笑眯眯地问她:“北境严寒,闻莺想去东南过冬吗?”
许闻莺静默看他。
她冒着风雪上山,白白耗了半日,店铺的账簿还未核对完,他就为了这事传唤她?
刘缅被她看得心虚,不再故弄玄虚,直白道:“东南驿站收到南蛮王来信百余封,大皇子君子品性,见收信人姓名陌生,不曾拆封。只是实在太多,恐怕有要事,才派人来问询。”
否则按他俩现在的状态,短时间内根本不能联系。
好歹曾经狼狈为奸过,刘缅自己心虚的同时也替大皇子心虚。
但他还是看热闹般问道:“阿莺,信一封不落地送来了,可愿一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