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亭向数》从言

8、霜降（二）

　　Chapter 08

　　程仰辀出短差到其南区，正巧有个人在那里，听说这个消息时，云幕当即给他打去电话，央求他带他一起去。平常那人不见他，这次好容易逮着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他用尽方法求程仰辀带他去找他那死活追不到手的女人，程仰辀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便答应了。
　　出发前给他打了剂预防针：“她不一定见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每次都说，你见我哪次听过？”

　　程仰辀沉吟一会，表示赞同：“也是。回来的路上记得别哭，我有老婆在家等我，想死先把我放下。”

　　云幕：“……”
　　他笑着应：“好，我一定拉你垫背。”

　　程仰辀一语成谶，那人果然没有见云幕，回市中心的路上，他安慰道：“先别哭，我老婆在家。”

　　云幕那叫一个火大，骂了程仰辀一路。

　　回到星禾湾后，他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了程仰辀挂在嘴边提个不停的老婆。
　　彼时她正关上窗户，看见他们的车停在庭院中时表情明显愣了愣，他朝她打招呼，大声说了句“嫂子好”，后者只浅浅地笑了笑，随即拉上了窗帘。

　　程仰辀不悦：“真心问好就下车进去问，在车里瞎叫什么？”

　　云幕在暗处朝他做口型，但凡有人能看见，就知道他在骂人，而且很脏。

　　“嫂子肯定心疼你，去找伞来接你下车了。”云幕说。

　　闻言，程仰辀一怔，霎时眉目舒展，“真的？”

　　云幕掩去神色，一本正经道：“那能有假？等着吧，嫂子一定马上就来。”

　　程仰辀嘴角控制不住上扬，他说：“下次带你去见她。”

　　“这不见到了么，下次还见什么啊。”云幕想也没想就说，程仰辀没搭理他，他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说……”
　　程仰辀说的“她”是指他没见到的那个人。

　　有生之年啊，嫂子简直是他的救世主！
　　云幕两行清泪。

　　两人在车里等了两分钟，找伞的人还没有出现。

　　云幕：“你们家伞难找，嫂子估计得找一会儿，再等等。”

　　于是又等了三分钟。
　　然后四分钟、五分钟过去，云幕口中找伞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程仰辀渐渐黑下脸，凝神一想，也逐渐反应过来，什么找伞，什么接他下车，都是云幕这家伙信口胡诌的假话。
　　他当时也看见了周数，她只笑了笑便拉上窗帘离开窗户边，没有多余的语言和动作。

　　乍一听云幕说她去找伞接他，还以为是自己错过什么云幕恰巧看见了，这才听信了他的谗言。

　　他从车里翻出雨伞，打开车门，临下车前留下一句“这辈子你都别想见到你想见的人”。
　　关车门时手上发力，将其重重地合上，像是要借此将云幕震出脑震荡，好好震一下他脑子里的水。

　　云幕还沉浸在他方才那句话里迟迟没有反应，直到车门被甩上，他才猛一回神，打开车窗朝外吼了一嗓子：“姓程的！不是你车就不心疼是吧！老子祝你没老婆疼！”

　　回应他的只有雨水砸击地面的声音，以及程仰辀冷漠的背影。

　　程仰辀就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周数。

　　她保持着程仰辀进门时的姿势，时不时偷瞄一眼茶几上她放着的资料，确认没有乱糟糟地摆放后才又道：“怎么了？”

　　程仰辀抖了抖伞，在玄关换了室内拖鞋才朝她走来，“没事。”

　　刚才的黑脸早已没了踪影，对上她时他总柔情似水，仿佛这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人就是他程仰辀。

　　“程仰辀你不是人！”门没关，云幕推开门进来，一边轻车熟路地换鞋一边破口大骂。

　　程仰辀一记眼刀过去，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不好好说话以后别想求我办事。

　　云幕是什么人，能受他威胁？
　　那不能够。

　　转眼，他轻手轻脚关上门，朝夫妻俩走来，先是向周数鞠了一躬，“嫂子好！我是程总的朋友，我叫云幕。”

　　周数礼貌回应：“你好，我是周数。”

　　“程总常在我们面前提起嫂子你，啧，大家都说他是妻奴。”云幕说，然后对着程仰辀讨好道：“刚刚被鬼上身，胡言乱语哥你别放在心上。刚才在车里说的……”

　　周数没有吭声，而是仔细看他面上表情，像是在确定这话的真假。

　　程仰辀淡淡“嗯”一声，不知是赞同他鬼上身还是答应兑现车里说的话，云幕看得着急，但碍于周数在场，他愣是忍住没问。

　　周数自然能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于是她连忙抱起茶几上的资料和电脑，对他们说：“你们聊，我上楼放点东西。”

　　不等人说话，周数便跑上楼，客厅剩下程、云二人，她将东西放回自己房间，在房间坐了会又起身走到书房，打算将剩下的材料捡起来整理好。

　　刚将书桌上的资料归拢，转身去整理沙发周围，书房门便被人推开，周数手一抖，手上整理到一半的资料尽数掉至地上。

　　她回头，与站在门口的程仰辀大眼瞪小眼，良久后挤出一个笑：“不是和云幕在楼下聊天么，怎么突然上来了？”

　　程仰辀松开门把手，进来后关上门，道：“他走了。”

　　“走了？”

　　“嗯。”程仰辀低头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纸张，抬步到她面前弯腰拾起递给她，“他自己走的。”

　　其实是他赶的人。

　　周数上楼后，云幕便立马问出心中所想：“你快说，刚才车里说下次带我去见她，还作不作数？”

　　程仰辀张口欲答，云幕又火急火燎道：“你宏昇集团继承人程仰辀不会说话不算话吧？信守承诺是基本素养，连这一项素养都没有，你的合作方是怎么与你合作的的？你的属下又是怎么信服你的决策的？”

　　“作数。”程仰辀实在疲于听他废话，在他问出下一个问题前及时遏制，“还有事么？没事就走吧。”

　　云幕：“……”

　　迎着周数的目光，程仰辀面不改色，周数从他手中接过资料，正要说谢谢，就见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身后——

　　那里摆放着她胡乱扔的纸笔，她绝望地闭上眼。

　　还是躲不过，周数深吸一口气，决定如实道出。

　　她说：“好吧，对不起。我这人思考的时候坏毛病多，喜欢乱拿乱放，把你家弄乱实在是不好意思。”

　　程仰辀眼神茫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周数看了他一眼，转身将书房里剩下的资料拾起，边道：“青姨说你讨厌家里被别人弄得一团乱，不整理好你会生气。这事是我不对，不该在你家里随心所欲，我向你道歉，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无人回应，大概是真生气了，周数心想。

　　还欲再说点什么弥补，程仰辀却道：“我没有这些坏习惯。”

　　周数回头，没有听清他的话，问：“什么？”

　　程仰辀朝她走过来，弯腰拾起最后几张，说：“我没有很讨厌家里一团乱，也不会生气。而且，你不是别人。”

　　她不是别人？
　　周数睫毛颤了颤，看着他一时无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她不知道怎么说。

　　若是放在往常，她一定想都不想便反驳：“协议结婚而已，你别太入戏。”
　　可今天不知为何，她竟生出恻隐之心，不是很想说出这话打碎平衡。

　　应该是天气原因，她想。
　　最近总是阴雨不断，心绪很难不被影响。又或者是林蓼月即将搬进来借住，她在适应两人和谐相处的情况。

　　一定是的。

　　程仰辀替她整理好资料放在矮几上，而后牵起她的手，温声道：“走吧，下去吃饭。”

　　周数心中一凛，下意识想要抽出手，程仰辀却没给她机会，他手上力道收了收，握着她手下台阶。

　　挣扎无果，周数随他去了，拉个手而已，拉了也就拉了，又不会少块肉，她不想吃亏，便反手扣了回去。

　　程仰辀偏头，意外看她一眼。

　　“怎么了？允许你握我的手，不允许我反握回去？”周数道。

　　程仰辀低头笑了，“没。”

　　周数凛了凛，随即也跟着勾唇。

　　毫不意外的，周数晚上失眠了。

　　她打开灯，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床头的时间：02:43 。

　　周数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至矮几旁倒了杯水，玻璃杯还未触及唇边，她便听见门外响起房门打开的声音，手上动作一滞，她侧目看向房门。

　　莫非……

　　周数放下水杯，走到门前按下门把手，开门走了出去。

　　斜对角的房门半掩，灯光自内泻出，她抬步过去，却听见楼下传来响动，她闻声看去，只见程仰辀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东西，察觉二楼灯光，抬头向上望去，与周数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周数愣了一下，转了方向朝楼下走，“怎么还没睡？”

　　程仰辀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睡前想起有点工作没有处理完，下来处理。”

　　周数看着空无一物的茶几，没吭声。
　　骗鬼呢。

　　她正欲去开灯，沙发上的人出声：“别开灯。”
　　急切，仿佛害怕被人看出端倪。

　　周数收回开灯的手，走至他身旁坐下，问：“是睡不着还是处理工作？”

　　“处理工作。”程仰辀答。

　　“用什么处理？”周数借着二楼房间的灯光扫了眼他周遭，一无电脑，二无手机，三无文件，拿什么处理？
　　意念么。

　　程仰辀在暗处扯出一个笑，道：“是睡不着。”

　　“因为什么呢？”

　　这次程仰辀沉默不语。

　　周数便明白了，不再追问，只枯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等。

　　许久之后，程仰辀似是叹了口气，起身道：“回去睡觉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周数扭头看去，只觉他的背影孤绝，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怎么，她似乎透过背影感受到了无穷尽的悲伤。

　　她叫住他，“程仰辀。”

　　程仰辀回头，目光疑惑，“怎么了？”

　　周数不答，她的动作牵引着他的视线，只见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停下，然后双手自他垂下的手臂内侧穿过，环住他的腰，脸贴上他的胸膛，道：“别难过。”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但她还是安慰他，别难过。

　　程仰辀身体僵了僵，回抱她，轻声答应：“好。”

　　回房后，程仰辀坐在床边，目光疏淡，盯着床头放了许久，又换过多次的瓶罐出神。
　　他睡不着，但不同于周数的失眠，是梦魇。

　　他又梦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