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何春秋

5、章之四、似是故人

　　“你是说，你有闻到脂粉味？”窗外还在飘雪，寒风呼啸，屋里却是暖意融融，谢师爷端着热茶，指腹在杯底轻轻摩挲，显然正在思考中。
　　“恩，小清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何碧横在炭盆旁的软榻上，眯着眼睛享受着暖意，昏昏欲睡。
　　“脂粉味……”不是谢清欢不相信何碧，可据说老张不能人道，何以会与女人有交集，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那味道好像还蛮熟悉的……”打了个哈欠，实在困得不行的某人留下这句话之后，彻底地进入了梦乡。
　　在一旁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的谢清欢，忽然觉得这看似毫无头绪的奇案有了头绪。这脂粉味必是属于一个女人，而自从何碧来了碧溪县之后，接触到女人的机会，只有前天那次逛街的时候，也许破案的关键就在那个女人身上！
　　想到这里，谢清欢决定好好利用何碧那个灵敏的鼻子，他开门快步穿过长廊，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出那日投怀送抱的小姐们留下的手帕，打算转身回去找何碧辨认。忽然意识到那只妖刚睡着，不过犹豫不过片刻，谢清欢已经做好了决定。事关人命，小妖再困也得摇醒他。
　　再次推门，室内的暖意融化了他身上的雪花，抬眼看去，懒猫果然睡得很熟，面朝着里床，从被子的形状来看，他好像在被窝里拱成了一团，只留一个黑黑的后脑勺对着门。攥紧了手上的手帕，谢清欢走到床边摇了摇熟睡的人准备摇醒他，不过心里却知道这是项艰巨的任务，倒也没指望一次成功。
　　谢师爷再次出手，这次的目标是何大人埋在被子里的脸。不想伸手却摸到那人一脸冷汗，这绝对有问题。谢清欢一把掀开被子，何碧一双手正紧紧地抱着自己，用力地蜷缩着，整个人还轻轻地抽搐着，一身衣物居然已经被冷汗湿透，冰凉地贴在身上。
　　“大人！何碧！醒醒！你先撑住，我去找大夫。”谢清欢着急地拍着何碧的脸，一边想拉开他的手帮他把湿衣服脱下来。然而就像是要把自己捏碎一样，谢清欢越是用力，何碧就缩得越紧。就在谢清欢转身想找人帮忙的时候，何碧却终于缓了过来。他用力拽着谢清欢的衣袖，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喘着粗气。
　　“别……”他想叫住谢清欢，一时之间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大概是耗尽了元气，本来用法术掩住的绿眸显了出来，却不知为何盈满了泪水。他直直地盯着谢清欢，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何碧这副样子，谢清欢只道他是有什么隐疾发作。
　　“嗝！小清，我，嗝！只是，嗝！做噩，嗝！梦了！”何碧缓了一会儿，一边打嗝，一边道出了原委。
　　“做噩梦？！”做噩梦会做成这样？这解释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可是以谢清欢对何碧的了解，也不是不可能。当初带着何碧下山的时候，这小妖是胆小却又图新鲜，连田里犁地的老黄牛都能把他吓上树。而何碧若是受到了惊吓，就会打嗝打个不停。不过以前就算再害怕，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或者说，这次究竟是多么可怕的梦，能把他吓成这样。谢清欢不禁好奇，耐心地劝诱：“那你梦到了什么？做噩梦的话，说出来就不怕了。”
　　“不，嗝！不记得了。”弱弱地吐出这句话，看到谢师爷一副要暴走的样子，何碧吓得抖了抖，以为就算不挨揍也至少会得个爆栗。
　　他这一抖倒提醒了谢清欢眼前的人还穿着汗湿的衣服，不赶紧换下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冻出病来。逼着何碧先裹上棉被，谢清欢准备先去厨房要一桶热水。
　　谢师爷刚站起身就猜到几粒圆圆的东西，一个没站稳又跌回床上，低头一看，罪魁祸首竟是一颗颗圆亮的珍珠！不光是地上有，双手一摸，又在床上摸到了数颗。不会吧，这才来几天，小东西就贪污受贿上了？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被谢师爷回头瞪眼的样子吓到了，何大人害怕地往床角缩了缩，时不时还打个嗝。
　　“我，嗝！不是故意，嗝！害你摔跤的，嗝！不要打我，嗝，呜……”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泪水越积越多，最后聚成一大滴溢出了眼眶。那泪水在下落地过程中起了变化，晶莹透明的液体迅速凝结成了圆润亮泽的珍珠。
　　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变化，谢清欢忍不住伸手接住那颗珍珠，他一直以为什么“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都是古人杜撰，美则美矣，并不真实。可眼前这只小猫妖，哭出来的居然是珍珠，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到底是什么？”呆呆地看着那颗珍珠，谢清欢喃喃地低语。
　　“小清，冷……”装作没听到谢清欢的问题，何碧委屈地提醒。而谢清欢总算是想起了正事，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门。
　　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何碧一下子泄了劲瘫软在床上，连掀眼皮的劲都没有了。其实他对于那个梦有一些印象，梦里是残酷的杀戮，宁静安详的小镇遍地尸首，血色延伸到天边染红了圆月。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个虚幻梦，而是上天给他的启示，梦中的一切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现实。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而上一个梦里，他梦见的是在舍身崖迎风而立的谢清欢。
　　是的，从一开始他们的相遇就不是偶然，佛说他们有缘，他便去找他。然后，只要静等缘分散尽，他便功德圆满

　　窗外厚厚的积雪反光，天不过蒙蒙亮，屋里的一切已经清晰可见了。何碧破天荒地早早醒来，发现自己窝在熟悉的怀里安睡了一整晚。看着眼前轮廓分明的脸，唔，怎么连睡觉的时候都那么完美呢！想起两年来所有关于这人的点点滴滴，虽然嘴上总嫌自己笨，可行动起来，又无一不体贴温柔。这样的眉眼，笑起来眼角眉梢都透着让人窝心的暖意，衙门里的人都说这师爷人脾气好得没话说，可怎么就爱对自己生气呢？
　　贼手摸上“睡美人”的脸庞，勾勒眉眼，流连在唇角，一想到从这嘴里吐出过多少个“笨”字，何碧恶向胆边生，准备蹂躏美人的美脸。
　　“啊，疼疼疼疼疼！”再一次地，偷鸡不成蚀把米。
　　“大人，属下有哪里做得不对吗，要您亲自训诫？”不胜骚扰的谢清欢抓住何碧那只贼手，“诚恳”地反省，暗中使力。
　　“呃……我是想说，我想起那脂粉味是谁的了。”收回前言，此人暴力之极，实在跟温柔搭不上边。
　　“哦？”没想到居然是正经事。
　　“是那天那个卖身葬父的骗子的。虽然那个女骗子身上的味道，是那种廉价的脂粉味，可那个男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那种味道我只有在你身上闻过，嘿，一定是你串通那骗子贪衙门的钱，说，到底认不认罪！”何碧说得头头是道，神情却很不严肃，裂开嘴露出两颗虎牙，一脸的调侃，“难道是传说中的……男人味！”
　　“……”谢师爷舌头打结，幸好双手灵活，一个爆栗敲得熟门熟路，顺手无比。
　　“呜，脾气真臭。我说的是真的啦，我还知道那种廉价脂粉味跟那天我们路过的‘小红楼’里飘出来的味道一样，我厉害吧，我可不是只知道吃哦！”何碧得意地仰头，还特意变出两只猫耳朵，闭上眼睛一副只想听好话的耍宝样。
　　见何碧这样，谢清欢只觉得有趣，一边说了几句好话敷衍过关，一边见到久违的耳朵，忍不住就伸手揉了又揉，柔软的毛皮带着暖暖的体温，软骨在手里弯折起来百玩不厌。谢师爷这次下手很轻，力道大小掌握得很好，就像按摩一样让人舒服，何大人很是受用。当然，很快就被严厉的师爷给拖起来查案去也。

　　何碧做人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进妓院，本想好好扬一扬县令的威风，没想到里面的味道太浓，他那敏感的鼻子实在不适合进那种地方。何碧硬着头皮过门槛，只觉得一进门就有一大堆味道扑鼻而来，胭脂水粉夹杂着汗臭熏香，刺鼻上脑，直把他熏得两眼发花脑袋发昏，腿软踉跄。幸好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他刚想道谢，那人就柔弱无骨地贴了上来，嘴里好像还念着什么，但此时的何碧完全听不清了，他只觉得一瞬间那味道直接来到了鼻子下面，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像是隔着一层薄纱一样朦胧，听不清也看不清。
　　谢清欢就跟在何碧身后，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引得姑娘们纷纷倒贴，而那优雅的举止看在鸨母眼里，则完全是一副肥羊的样子。
　　“哟~两位公子里边请，可有相熟的姑娘？没有啊，那也没关系，我们这小红小绿阿紫阿兰随您挑~”圆滚滚的鸨母走进他们，卖力地推销着，那浓重了好几倍的香味，连谢清欢都闻了皱眉头，何碧更是完全被放倒。
　　见何碧站也站不稳了，谢清欢急忙伸手抱住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隔绝的周围混杂的气味，随即甩了一张银票来封住鸨母喋喋不休的嘴。见两人的姿势不免有些暧昧，一旁的鸨母眼珠一转，眼中一片了然。本国男风虽说不上盛行，也不是没有。参考两人的衣着，鸨母已当他们是来妓院偷情的富家公子，对于能赚的一分也不想放过，鸨母也不废话，叫龟公把二人引上楼不提。不是没看见鸨母的反应，但碍于打蔫的何碧，谢清欢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无暇多做解释。
　　妓院的房间毕竟不是普通的客房，朦胧的薄纱，绣着金色牡丹的鸳鸯锦被，还有随处可见一些“方便客人”的小摆设，加上角落里安静燃烧的熏香，暧昧不明，旖旎香艳。
　　谢清欢并不习惯这些，本想等何碧缓过劲来，再一起查找线索。低头发现县令大人不知何时抱着鸳鸯锦被去会了周公，白里透红的脸颊像一去壳的新鲜荔枝，红唇翕动，轻浅的呼吸，造成微弱的气流挠过谢清欢的手心，像一只猫爪一样，软软的肉垫挠着心口，让人生出莫名的烦躁。
　　破天荒地没有叫醒何碧忠于职守，谢清欢只是僵硬地走出房门，调整心情，重又恢复到称职的师爷状态。
　　虽然这是二楼，但大厅里莺莺燕燕的声音依旧嘈杂，来往的恩客美人不断，想偷偷地查房都办不到。谢清欢寄希望于能在人群里发现那日卖身葬父的姑娘，可一来他不太记得那姑娘的长相，二来这里实在是让人眼花缭乱，叫人束手无策。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从背后轻拍他的肩，想引起他的注意。本以为是睡醒的何碧，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青年，恰是那日假扮“尸体”的那位。
　　青年不苟言笑，只抱拳恭敬地道：“请大人跟我来，我家主子已等您多时了。”说完便径自在前方带路，也不管谢清欢会不会跟上。
　　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查案心切的谢师爷还是紧紧地跟上了他。两人一路穿过小红楼的大厅，转几个弯便到了后院的花园。园子的正中央是一座小亭子，月亮正圆，明亮洁白的月光撒在园中，将亭中的人也照的明晰。那人身着白衣，双手碑于身后，正仰头看着那洁白的月亮，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圆月相对，只有道不尽的寂寞冷清。
　　带路的高个青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谢清欢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只觉得很熟悉。心里似有个声音在焦急地喊着“回头吧，回头吧”，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阻碍，涌入脑中。
　　那人缓缓转身，看见谢清欢逐渐露出的惊讶的表情似乎心情很好，微笑着说道：“怎么，还没认出我来吗？亲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