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何春秋

6、章之五、不诉离伤

　　在看到那人与自己一张七八分相似的脸之后，谢清欢的脑袋就开始隐隐泛疼，两年来平静空白的心被突然涌上的记忆塞得满满的，却变得沉重不堪。他跪在地上痛苦地干呕着，却纾解不了越来越剧烈的头疼，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白衣人走到谢清欢的面前，伸手钳制住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而笑容却越发温柔，只是刚刚还是一副谪仙之姿，现在却看起来更像是地狱的恶鬼。
　　“两年，玩够了吗？该回家了。”他语气温和，像个真心带弟弟回家的兄长，可谢清欢却只觉得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架，直到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入眼是马车的顶棚。把脑海中重新回归的记忆整理分类，谢清欢此刻已经平静下来，接受自己的身份——燕国丞相谢子敬的二公子，纪元340年的武状元，也是同一年，在知道了自己父兄的谋反计划之后，被逼跳下了万丈深渊。
　　“啊！醒了！”
　　没察觉到一旁有人的谢清欢被忽然逼近的一张脸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那日卖身葬父的“姑娘”，不，确切的说，应该是燕国的八皇子燕棣，也是他父兄所扶持的对象。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父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这个无权无势的孩子，现在看来，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跟自己一样成为一颗弃子罢了。
　　愣神的当口，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大概是燕棣的叫声惊动了他的兄长，谢清轩。
　　果然马车的帘子被一只手掀起，上车的便是谢清轩本人。他一上车就叫燕棣换车，却什么也不说，只等谢清欢先开口。等了许久，转头发现谢清欢竟然一直在看马车的车顶，丝毫没有要提问的意思。
　　“唉，你的个性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若是以前的你，一定会追着问许多为什么，我就会故意不告诉你，那样多有趣。”谢清轩一脸的惋惜，随即又似想起来什么，舒颜微笑道，“是因为那个漂亮的玩具么？反正你以后也见不到他了，我会慢慢让你改回来的。”
　　“你把他怎么了？”虽然很不想理会自家恶劣的兄长，但一想到何碧倒在血泊里的情形，谢清欢就觉得心口微微地抽痛。他承认，他是变了很多，这两年的生活现在想起来，竟是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中最为轻松惬意的两年。从小便顶着名门之后的压力，上头还有如此优秀的大哥，他本以为只要努力做出成果，就能与父亲兄长站在同样的高度，却没想到自己一直都追错了方向。
　　“我说我什么都没干，你信不信？”看着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反应，谢清轩加深了笑容，接着说道，“因为不需要我做任何事，他也活不了。”
　　“你！”
　　“你不是来找分尸案的真相么？真相就是——我派人干的。”看着谢清欢陡然睁大的眼睛，谢清轩似乎很满意，“骗你的，你呀，到底什么时候才相信我，我是从来不杀人的哦！那个老张还不知老李，是西祁的奸细，十年前潜入宫中，盗走了一张地图。”
　　“地图？”
　　“对，碧溪县附近三座大山的地形图。唉唉，要不是小八贪玩弄翻了书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糟糕的事呢，这下，又要晚三年才能篡位了，真可惜！”
　　不用谢清轩多说，谢清欢已经明白地图被盗意味着什么。西祁与燕国虽然争斗多年，西祁骑兵骁勇善战，极难抵御，要不是靠着边境上坚实的堡垒，中原恐怕早就易主。现在敌人有了地图，而碧溪县根本没有任何御敌的军队，一旦对方发起战争，就像是一把锋利的烤的通红的热刀切进了黄油里，畅通无阻。
　　“想你那漂亮的玩具了吗？你说，他是幸运一点，会被一刀给个痛快呢，还是更幸运一点，得到无数英勇骑士的垂青，□□呢？”
　　谢清轩每说一句，谢清欢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他报了两年的“救命之恩”，纵容了两年欺负了两年的小东西，一想到那张脸上会出现惊恐的表情，他就恨不得把他抱来好好安慰。
　　“放我回去！”谢清欢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要回去带他走。
　　谢清轩也不多说什么，伸手撩开马车的窗帘，露出车外气势恢宏的皇宫。
　　“来不及了，为了让你多休息几天，可是花了我不少药材。我们走了七天，途中我已经收到了战报，以西祁人的作风，你觉得他有多少可能性能活下来？”
　　这问题问得好，一盆冷水浇灭了谢清欢心头的一丝希望，他绝望地闭上双眼，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啪！”谢清轩忽然伸手重重地给了他一个巴掌，谢清欢本就被药物控制，四肢疲软，只得生生受了这一下，头被打得偏向一边，嘴角都流出血来。
　　“怎么，觉得很伤心是不是，脑袋里一片空白是不是？看来你这两年实在过得很滋润啊！可是你知道你带着你的小玩具在世外桃源逍遥快活的时候，我跟父亲在干什么吗？”没有了之前戏谑的样子，谢清轩通红了双眼，已经完全陷入了愤怒中。
　　“碧儿不是玩具！而且，你们不是要谋反么，没有我的阻碍，反而更顺利不是吗？”
　　“不，你一直都误会我们了，我和父亲从来都没想过要谋反。”似乎刚才的愤怒只是错觉，谢清轩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语气也一如一个温和的兄长，“你也知道那时先皇已经油尽灯枯，而太子又骄纵暴戾，根本不够资格做这天下的主人。我跟父亲只打算废太子，改八皇子为帝而已，并不想做皇帝。但等先皇寿终正寝，一切就都来不及了，所以我才跟父亲商量对策，让先皇提前宾天，好假传遗诏。你那时刚考上武状元，一时风光，只想忠君爱国，做个好臣子。若是告诉你，你必是不会同意的。”
　　他顿了顿，复有无限伤怀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父亲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噩耗一个接一个，谢清欢惊讶地喊出声来。
　　“父亲的身体从很早开始就出了问题，为了扶新帝登基，费尽心力。在知道你跳崖的时候，伤心欲绝，之后就一病不起，最终没能撑到去年春天，临死都在念着你。新帝登基后，我为父守孝两年，想当年‘一门三杰’只剩下我一个，心里总是不快的。”
　　真相带来的是无尽的愧疚，如果兄长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从头到尾，错的人只是自己一个人而已，没有体谅父兄的难处，没有给予他们信任，任性妄为才造成了今天的结果，还把碧儿带入了人世间，无辜丧命。谢清欢只觉得自己所犯的错误，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能被原谅的。
　　“对不起。”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他的兄长，这个世上他所剩下的唯一的亲人。
　　“如果觉得愧疚的话，就去拦住西祁的军队，不要让父亲的苦心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