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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铜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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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循舟出了办公室去食堂,路过十九班教室看到袁艺一个人趴在课桌上没有去吃饭——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开学被搜到小说通报批评,但是语文作文写的极好的学生。袁艺的座位是后排靠窗。
许循舟忽然想起来曾经在过自己手里的那本《无极莲》上的名字,龙飞凤舞——他敲了敲窗户,食指和中指指节扣在上面打出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清脆,反倒闷闷的——“同学,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教室在午休结束前是不留人的。”
袁艺本想着也不搭理,自己在头上声音消失后换到最后一排躲起来,可她抬头不耐烦地瞧了一眼却发现是她课上心心念念的语文老师。她迫切地想要验证代课的林老师的话是否属实,她心爱的书中的人物是否就在她的身旁。
“老师……信,你看了吗”
许循舟稍稍有了然的意思。他想起来信封上和信纸上压抑的棱角,对比上《无极莲》扉页的龙飞凤舞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个稍稍好的印象。这孩子话不多,总是在教室某个角落里或许是趴在桌子上,或许是低头写着什么。她的眼神很凶。
“啊,写好答案了,我拿给你。”许循舟又折回办公室里拿信封,刚出办公室就看到小姑娘眼巴巴等在办公室门口。
把信封递过去的时候看教学楼门口的大爷已经拿着一只喇叭在催了,许循舟笑着说了声去食堂吃饭吧。袁艺沉浸在能马上得到答案的喜悦之中,可肚子的一声咕噜又把她拉回现实——她这个星期生活费因为买书没剩多少,又连在和寝室里的人吵着架,饭是不打算吃,午休也不想回宿舍。
眼前的语文老师越看越是有书里子虚神的模样,高高白白瘦瘦,说话也是清冷清冷的,太阳底下像是有什么仙气儿环绕,她觉得自己眼花了。然后就因为肚子一阵一阵的疼靠在了墙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起来早上吃的那个在肖程宇那里顺来的苹果,打算把什么都赖在那个果子上。
就算是许循舟也看出不对劲来。打巧了刚在天台接了医院电话的林墨从楼上下来,就看到许循舟手足无措地围着一个小姑娘学生。他探过头去看是那个自己曾经安慰过的小姑娘,心里不知怎么就松了一口气,走到跟前去问怎么了。
袁艺肚子疼得厉害。林墨一句“怎么了”还没完完全全脱出口就差不多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早上没吃饭吧”林墨笑了,“我当学生那会也早上老是不爱吃饭,每回中午到饭点儿了就冲出教室去,我们班主任因为这点名批评了我好几回。”林墨轻轻松松地道出当年自己的好笑事,却也没忘记把小姑娘送到卫生室请校医给开点儿药——犯胃病可不是几句玩笑话就能治好了的。
他把小姑娘托付给许循舟就走了。许循舟耐心地等着老医生从药房里掀开帘子出来问坐在椅子上的袁艺哪里不舒服。
“就……肚子疼。”袁艺是不想来卫生室的,她心里掂量着自己饭卡里还剩了几块钱的生活费,想着自己多去几趟厕所就能解决肚子疼的问题。
老医生又问了是哪里疼、疼了多长时间、吃了什么的问题,然后开了一盒奥美拉唑和阿莫西林,嘱咐说按时吃饭。
袁艺有个在学校不生病、生病不去校卫生室的原则,可是此刻也只能肉疼地掏出饭卡来刷钱。她八岁搬到了乡下和妈妈一起住,深切地记住了村里对面小卖部的物价和市里银座百货的物价并不对等。感冒发烧多喝热水、肚子疼多去厕所才像是真真正正解决问题的良药——不花钱的良药。她看向小许老师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幽怨。
刷卡机器滴滴了两声,显示余额不足。袁艺下意识地脸红,却又想到能不能借机把药给退了,也算是赚得个便宜。
许循舟蹙了眉头,他清清楚楚看到那饭卡里余额不足十五块——他递上了自己的饭卡。老校医也是惊讶,可也许是着急去吃饭,就刷了许循舟的。许循舟又问能不能在这里借个杯子倒杯水把药喝了再让学生走,老医生这才明白眼前这个贼显年轻的大高个是个老师。
袁艺接过水杯的时候有点儿难过。她感觉胃里回暖,也许这药根本就用不到了。也许是手里的热水隔着杯子发烫,也许是校服口袋里那封自己期待的答案在发烫,所以她现在觉得很温暖。
大人跟在小孩子后面付钱的这种事,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许循舟给小姑娘学生买了午饭才去的食堂二楼。他想起来高一总是中午抢自己饭吃的林墨——林墨说自己爱早上不吃饭没错,而且这习惯断断续续地带到了高中——最起码高二分班前是这个样。林墨那个时候已经改了到饭点就冲的毛病,那个高一林墨认真学习绝对在班里数第一,肚子叫了好几轮才从没人的教室到食堂去,然后就碰上刚排好队打完饭的许循舟。再心安理得地抢饭吃。
学校里的男孩子多不在意饭是怎么分、和谁吃,许循舟第一次住校也算是有模有样融入集体。后来分班了同寝的朱栩才告诉他关系好同吃一碗饭和别人故意占你便宜就吃你的一碗饭概念是不一样的。许循舟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因为多多少少和林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不会陷入一个人如惊弓鸟的战栗状态。
袁艺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把买药的钱还给许老师、怎么开口还给许老师、怎么凑钱还给许老师。她低头看向餐盘里的炒土豆片——是不是该把这顿饭钱也加上
她打定了这周不去网吧追文哥儿新小说的最新章的主意。
也不知道《繁花梦》最新章曾玉缘有没有和魏北打通电话。
这些都得往后搁了。她想起来揣在口袋里的信,打开的一瞬间脑子里出现《无极莲》中寡言穿越的子虚神,打开之后子虚神已经变成了她的语文老师。
有那么一点点高兴,也顾不上去想昨天和宿舍里的魏楠楠吵的有多凶,独自沉浸在喜悦中,就回宿舍了。
林墨赶到S市精神病院的时候是一点刚过。林文的责任医生早给去了电话可是他上课手机调了静音。林文上完高中就一直在这所医院里。林文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把在一中念书的林墨吓得不轻,母亲坚持是把林文往医院里送,懦弱温和的父亲难得护犊子,两个人因为这在家里吵个不停。也就只有林墨这个当哥哥的愿意问问自己妹妹到底是怎么想的。林文说自己可以不上大学,但是她想念完高中。
林文对于学习有一种近乎癫狂的追求。林墨的s市状元名号得有一半来自天赋与运气——林墨进高中的那一年是一中最后一年自主招生,等到林文再考高中的时候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划片的镇上的五中。林墨学什么都信奉不往死里学的教条,偏偏就漂漂亮亮过各种考试;林文事事必尽了三百分的努力,可最后去的不是高考考场,而是精神病院。
林文上学的事从发病开始就一直不被家里人同意。盛气凌人的母亲和略显窝囊的父亲难得对于此事意见统一,那也是唯一一次林墨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不好的揣测:他怕是怕丢人才不让林文去念书。
把林文第一次送进医院的那年林墨发现了她的小说稿。拿到那写在纸上的沉甸甸的二十三万字的时候林墨才知道林文这么多年来爱的究竟是什么。他也才能从正文外的潦草字迹里勉强分辨出林文究竟脑子里在受什么折磨——她不爱说话,她想法和别人不大一样,她沉浸于没有同龄人的幻想世界里,以至于挣脱不开。
从那开始他辞了书店里的兼职,只为了每次回家能多和林文说说话。他始觉自己用在别人身上的小心思、小伎俩都没有什么意义,他耿耿于怀的东西都没有意义,甚至是班主任说他可以考上的很好的大学也没有意义。那些东西抓不在手里、看不在眼里。他甚至生了逃学的念头,上完周三的课就从操场的栏杆缝里钻了出去。
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市中心的一中门口无处可去,天黑的很早,照瞎人眼睛的是街对面眼镜店新立起来的大灯牌——他最近坐后排看不清黑板,却也只能搬着凳子往前坐坐,他没有钱来配一副眼镜。就算是现在递到手里的传单上写着“学生半价”。
当天夜里他赶在晚自习开始前又灰溜溜的钻了回去,卡了一脑袋的铜臭。
他又想到应该是坐在五楼对面的许循舟来。他愈发恨起许墨文来。可是这恨意无根,他怎么都无法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与之联系起来。上一代人的旧事缠缠绕绕就闷住了他的鼻息,他实在是不想一个人打什么哑谜、独享这一份回忆。他也恨自己的贱手为什么当初打破那面镜子惹上一堆的破事,又为什么替别人写作业缠上了许循舟这尊大佛。可是现在想如果任由许循舟一个人在那里挨揍,他心底又泛起一丝丝的疼来。
他行乐时从来不计后果,只追求短暂忘记自己是穷苦人儿子的事实去沾染富贵人家子弟的快活。他不该的,他不配。就像是当年的林溢洋,他也将成为下一个林溢洋,一个穷鬼,一个倒霉蛋,一个不自量力的庄稼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