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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跋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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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军部大楼,干燥的凉风从后脊背灌了宁贞一身。他大梦乍醒一样茫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好像在思索自己该干什么。
宁淮远对他的放心近乎于一种傲慢,就连象征性的阻拦都没有。他这一路畅通无阻,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是啊,他的机甲还停在办公大楼里,能跑到哪去?
脑子里就像有一个乱缠的线团,宁贞吐出口气,反倒冷静下来。
他向前走了两步,干脆不顾一切地迈开腿跑了起来。冷风猎猎地灌进他的衣服,他整个人就像是一面张起的小小风帆,向着未可知的地方远航——宁贞竟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了一丝从没有过的快意和洒脱。
不过他很快停住了脚步。风吹得他眼睛湿润,生理性地流了点眼泪,眼眶周围通红,显得脸色越发雪白一片。
他微微眯起眼,强抑焦急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伸手拦住了路过的一架客运飞行器。
宁贞二话没说,无比轻捷麻利地爬了上去。驾驶人被这人吓了一跳,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啊,现在全城戒严了,我们也限飞了。”
“限飞?”
宁贞正在伸手拉安全阀,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看向他。
“限飞。”这驾驶人对宁贞解释道,“运营飞行器都不让飞,抓住吊销执照。不是我不载你啊。”
宁贞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只是他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像个明白人:“好,麻烦去城北枢纽。”
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吊销执照!”这师傅没好气地重复了一次。
宁贞果然不说话了。
驾驶人正暗松一口气,就听他声音古板无波,没有一点感情地开了口:“那你跟我换换位置。我来开。”
五分钟后。
这位大哥心惊胆战地攥住自己身上扣住的安全阀,战战兢兢地说:“小哥,你开飞行器挺野啊!”
宁贞正神思不属,没搭他的腔,全神贯注到面前的视野中。正常情况下二十分钟的路程让他一路疯跑,这会已经快要到了。
快点,快点……宁贞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这架可怜的营运飞行器被他开出了势不可挡的气势,指针死死贴着速度仪表最右边的刻线,一刻也不停。
这架运营飞行器的异常行动当然已经引发了警方的关注。宁贞把飞行器稳稳当当地停在地面上时,追捕他的警方也刚好停在了他身后。
一名整肃的空警走上来,探头对着舱内说道:“你好,现在是空中管制时间,你已经违规飞行并且超速行驶,按照规定,现在要对驾驶员处以……”
宁贞哗啦一下掀开舱门,露出他女鬼一样苍白的脸,把人家警官吓了一大跳。
“吊销执照。”宁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心提醒。
“……没错,就是处以吊销执照的处罚。”
宁贞抿抿嘴,二话没说,从身上摸出一本执照来——普通驾驶执照是绿色,客运执照是红色,而他这本是黑的。
那是军用执照的颜色。
他把那本执照拍进空警手里,盯着对方不出声。
空警低下头,翻开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竟然是一本战斗机甲的执照!
理论上,有了这本执照就能开这世界上除了人以外所有能跑的东西。
这人是什么情况?
宁贞仿佛勉力压抑着内心巨大的情绪,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赶快吊销。赶快。”
说完,他就像总算摆脱了什么难以忍耐的东西一般,看也没看这空警,两条长腿从飞行器上跨下来,扬长而去。
“……”
“警……警官……”
坐在旁边的驾驶员今天出门没查星历,碰见个这么有风格的疯子,在心里疯狂骂娘:“那个,这章也是他违的,本也给他吊了,我能走了吗?”
空警还在思索收上来一本这玩意该怎么办,没有理由也没有闲心扣着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驾驶员得到允许,费劲地掰开固定阀,正准备爬回驾驶座上——
就在这时候,刚才那神经病又风风火火地闯回来了!
他一点没在意俩人的目光,一步踏上飞行器,毫不客气地粗暴打开公共广播。
“金玫瑰成员先灿燃已经叛变——原金玫瑰队长宁贞升为军长,奉命率队将其缉拿——”
“请加强配合,注意辅助!”
宁贞?
空警低头,翻开自己手中刚收上来的驾驶证看了一眼。
“……”
公共广播声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宁贞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白,弄得那空警都担心他会整个人倒在这。
“诶,你……”就是这广播里说的军长吗,你要是特殊军务可以找上级开个证明,三个工作日之内会把驾驶证返还给你,没有必要露出这幅都要哭了的表情嘛……
空警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宁贞忍痛一样颤抖着呼出一小口气,重重地闭了闭眼,又扭头飞快地走了。
“……”
空警对着驾驶员干笑了两声:“来去如风啊,哈哈哈。”
驾驶员也陪着他没盐没味地笑了好几声,这才想起来关心自己的处境。这地方看上去十分面生,他问道:“警官,这是哪啊?”
“呃……”星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执法定位,回答道,“这是北边的报废仓库——他带你飞过来的?”
宁贞咬了咬牙,只觉得自己头脑中涨潮一般隆隆作响,几乎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
这种状况往往会在他战斗最紧张的时刻出现,可是现在他的眼前没有任何敌人。
宁贞看着眼前的仓库大门,伸手掏出自己的身份卡,在门前刷了一下。
仓库的大门应声而开,发出滴的识别声:“金玫瑰军长宁贞,欢迎你。”
顺利打开大门反倒让他整颗心更加不可自抑地跌进谷底——刚才听见的都是真的,他已经……被升任成军长了。
宁贞抬起手,强行忽视了自己的战栗和颤抖。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正处于极端反常的高速运转中,随时都有铿然绷断的风险——可是他内心的血液仿佛被整个点燃了,熊熊烈火烧得他整片胸膛热到发痛。他一点也不想停下来。
宁贞看着眼前的仓库。里面有序地摆着不少机甲,按照不同规则编上号数,唯一相同的是所有机甲上都被做上了一样的报废标记。
他闪电一般极速一瞥,在刹那间环视了一周,直接登上了一台离自己最近的报废机甲。
不知道这台机甲是为什么被报废的,说不定飞到半空里就会散架掉下来。宁贞抬起手,按了两下自己的左胸,感觉到那里面的心脏正在亢奋地剧烈狂跳。
他好像已经疯了,顾不上理智也顾不上逻辑,在机甲刺耳的巨大警报声中伸出手,强制连接了交感——他的身体立刻反馈,太阳穴就像被猛然一记重击,传来难以忍受的嗡鸣剧痛!就在那顷刻间,宁贞在口腔里尝到一股蔓延开来的不详血腥味。
而他却像浑然不觉这一切一样,毫不犹豫地把速度拉到最高。
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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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广播的声音落下,城北郊陷入一片死寂。
先灿燃的机甲燃料已经彻底告罄,他只能从里面爬出来,站在地面上。
周围都是红绳军的机甲,他走不掉也躲不开,只能低着头。漆黑的头发在天寒地冻之中被风吹乱,半张脸都隐没在额发垂下的阴影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宁贞?”
广播的声音刚刚落下,旁边的人议论开了:“是我想的那个宁贞没错吧?那完了,我们要不要跑啊!”
看蔡承那货的德行就能看出一二,这队伍的军纪相当不怎么样,此时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闹开了,和冷清整肃的金玫瑰简直是天差地别:“是啊老大,能跑吗?宁贞不知道带多少人来,我们打不过啊!”
“我跟宁贞交过手,他太恐怖了。”还有人心有余悸地说道,“你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你懂那种感觉吗?而且他好像也没太把自己当成人,这简直更恐怖好吗?哎呀我不说了……我现在申请调休还来得及吗?”
蔡承看了一眼他寒风凛冽中的侄子,暗叹一家人竟然能在金玫瑰身上吃亏两次。
事已至此,他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废话嘲讽,干脆调转机甲头,转向城市的方向,静静等待着宁贞所率领的大军压境。
宁贞。
宁贞是宁淮远专为了战争而淬炼出的一把神兵,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战斗,没有人不知道他的锐不可当——
但是我等待今天已经太久了。
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害怕任何敌人。
蔡承慢慢地闭上眼,十年间的种种在他暗下去的眼前次第闪现。
金玫瑰、第一星系、帝国……
是时候了断了,现在就是我等待的“那个时候”。
无论代价是什么。
南方的天空,城市上空的天色似乎越发地晦暗不明,能见度低得可怕。而遥远的天边,似乎正有什么在目不能至的无声中悄然酝酿。
而作为这一系列鬼事情的主角,先灿燃的心情反倒很轻松。
无论如何,马上就能看见宁贞了。
他心中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释然,我可以亲眼看看他怎么样了。
先灿燃面色如常地抬起头,环视一圈,又收回视线。
不知在沉默中度过了多久,目力极限范围之内,终于出现了一架机甲的踪迹。
他们来了!
所有的红绳军立刻进入战备状态,站在地上的先灿燃都能感受到那份灼人的热气。
出乎所有人意料,从远处驶来的只有一架机甲——这架机甲上甚至还有非常醒目的报废标记。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它的速度极快,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已经像疯了似的一头扎到众人眼前。
“大军将至——”
红绳军全军通知响起:“做好最高战斗准备。”
无数甲机甲就像是无数张蓄势待发的弓,在无声之中张满。
只等一触即发。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架报废机甲旁若无人地停在了地上,舱门哗啦一下被人从里面用力掀开了。
“大军将至……”
通知还在循环播放着。
宁贞伸腿踏到地面上。他的身形微不可见地晃了两下,这才勉强稳住自己。
也许别人看不出,但是先灿燃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的情况不好。
在无数红绳军的注视下,宁贞一步一步地朝着先灿燃的方向走来。
一步,两步……走到最后,他甚至急不可耐地跑了起来。
先灿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宁贞跑到先灿燃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抬起眼看向他,脸上格外苍白,却还是一贯冰冷而缺乏表情的样子。
“……”
先灿燃还没来得及说话,宁贞忽然一下冲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腰!
“没有大军。”
宁贞的语气非常急迫,就像迫切想解释清楚什么事情。
他勉力呼出一口气,那在先灿燃听来几乎就像是一声哽咽。
“……只有我。”
“什么?”
先灿燃险些被他撞倒,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住他,错过了他说出口的话:“你说什么?”
话刚出口,他就感觉到,紧紧靠着他的那副身躯正反常而剧烈地颤抖着。
先灿燃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把他搂得更深了些。
“我说。”宁贞喉头梗了一下,咽下一口带着血味的冷空气。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几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一个人战斗了好久。
他一个人坚持了好久。
久到时间已经失去尺度,久到孤独已经失去知觉。
……实在是太久了。
一阵冷风吹过,宁贞就像是连这也受不住一般,被吹得向前一扑,顺顺当当地靠近了先灿燃的怀里。
“我说……”
宁贞终于合上自己干涩发痛的眼睛。两片密实的睫毛就像是两片经历了漫长无望的跋涉,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蝴蝶的翅膀。
他病热而干燥的话音全数喷打在先灿燃耳边,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小声,但先灿燃还是听见了。
“……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