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心》落劈鞍

55、远方

　　先灿燃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宁贞的肩膀拢得更紧了些。
　　宁贞的脑袋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又深又痛地呼吸着，整个人好像已经陷入了忽冷忽热的幻觉中：“带我走吧……”
　　“……”
　　先灿燃沉默地抬起头，越过宁贞的肩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整个世界仿佛已经被灰暗的狂风占据。

　　“你觉得怎么样？”
　　先灿燃感觉他紧靠着自己的身体如同萧索寒风中的一张纸片，削薄而瑟瑟发抖。在宁贞身体中生生不竭的那份力量好像已经耗尽了，就像一盏已经烧干的灯火。
　　宁贞咽下一口冰冷的空气，如同一道无声的抽噎。

　　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我可以继续战斗。
　　这是他从小到大对这个相同的问题唯一做出过的回答。

　　“嗯？”
　　先灿燃没听见宁贞的答话声，还以为是声音微弱，自己没有听见。他的语气有种和此时此刻不匹配的温柔，甚至不像他自己，哄孩子一样地轻声道：“怎么样，宁贞？”

　　“我觉得……不好。”
　　宁贞的脑袋死死埋在先灿燃身上，小声地说：“很痛。”

　　在宁贞看不到的背面，无数铅灰色的机甲正无声地从城中驶出。他们的阵型严整，进退得当，一看就经过了严密的安排与调度。
　　有多少？成百、上千？源源不断的队列还在涌出，难以相信第一星城中还有这么多可以调动的兵力。
　　宁淮远从来都会给自己准备好一条又一条的后路。
　　先灿燃缄默地看着这一切，慢慢垂下眼帘。
　　他开口时的声音没有一点异状，甚至还带上了一些宁贞熟悉的笑意：“痛啊？真可怜。”
　　“……”
　　宁贞握拳轻轻砸了他一下。
　　“没关系，不会再痛了……你想去哪里？”
　　“去哪里？”
　　“哪里……哪里都可以。”
　　“那就星际巡回。”先灿燃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冷铁无情的大军，不紧不慢地给宁贞出主意，“先绕路去第三星系，然后去第六星看看盐碱地，然后走到第八星和第八星以外去……”
　　“太远了。”
　　“不管多远都去。”

　　宁贞在他的衣领里无声地闭上眼，他汹涌而出的泪水正被制服面料无声地尽数吸收。
　　“不管多远……”
　　“宁贞——”

　　先灿燃没来得及回答，他们的背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宁贞，你的叛逆期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
　　在宁贞看不见的地方，先灿燃无力地闭上眼。

　　“你在开什么玩笑？！不要再任性了！现在回来，登上你的机甲——你自己调节的交感阈，全星际只有你一个人能开的机甲！”
　　“打败你该打败的人，做你该做的事！！”
　　宁淮远的声音从喊话系统中隆隆传出，就像是一道道滚滚惊雷，掷地有声地砸在地面上！
　　全国上下围绕他的宣传中，他都维持着温和且睿智的可靠形象。此刻骤然疾声厉色，一下把在场所有人都骇住了。
　　“……”
　　大军到阵，与红绳军极近地对峙着。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没有人感发出声音。

　　只有风暴正中心的宁贞，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着：“是不是？”
　　这话没头没脑，只有他知道宁贞在说什么。先灿燃的神色仿佛也很轻松：“……是。”
　　“好。”

　　听了他的话，宁贞终于抬起头，脸上是属于人型兵器的杀伐。他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拉着先灿燃登上了机甲。
　　他们的衣摆在风中划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弧度。

　　“宁军长——”
　　整个城市上空回荡着金玫瑰反复播放的警告声：“请你立刻归位，否则后果自负！请你立刻归位，否则后果自负！”
　　宁贞的眼眶周围一片通红，脸上却仍是冰冷的。他听了这话，像是觉得非常荒唐一样，不带笑意地冷笑了一声。
　　后果自负。
　　我已经自负后果很多年了。

　　先灿燃坐上驾驶座，宁贞坐在他身边，拍上机甲的舱门。
　　“宁贞——”
　　外面的通知声是听不见了，宁贞的个人终端又响了起来——他已经懒得再去想宁淮远是怎么拿到的直接接通的权限，反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探囊取物。
　　“宁贞，你不会要叛变吧？”

　　叛变。宁淮远说出这个词的一瞬间，机甲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你为什么这么幼稚？你以为你背叛的是国家、金玫瑰，还是我——你背叛的是你自己！”
　　“你最清楚你自己是怎样一路走过来，从前的宁贞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现在这样的宁贞吗？！”
　　“你现在回来吧。”宁淮远的语气放软了下来，“……现在回来，你会成为历史上最强的战士，今天的事情不会有人再提起。其他人不是叫你公主吗？”
　　他勉力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现在回来，你可以永远当‘公主’。”
　　先灿燃没有发动机甲。宁淮远说的话都悉数进入了他的耳朵，他一动不动坐在驾驶座上，目光静静地移向宁贞的脸。

　　机甲的中控灯依然闪着幽幽的蓝光，两人的面容都在冰冷陆离的灯下忽明忽暗。
　　宁贞迎着他的目光，睫毛眨了两下，忽然笑了。
　　“启动啊。”
　　宁贞一边伸手拉开舱门，一边冷冷地对先灿燃说：“还是你忘记怎么开机甲了——别忘记扣固定阀，别犯这种低级错误。”
　　话音刚落，他面不改色地把自己响个不停的个人终端扔出门外。
　　机甲里安静了下来。

　　宁淮远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显示器，自然看见了宁贞扔掉了自己的终端。
　　那台小小的机器划出一道果决的抛物线，掉到了离机甲很远的地方。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唉。”宁淮远语焉不详地自言自语道，“宁贞，可惜啊。”
　　他从小培养宁贞长大，知道他天赋卓绝又后天刻苦，却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不智到了这种地步。
　　他在演什么为爱私奔的肥皂剧吗？
　　“太可惜了。”

　　宁淮远独自叹息了一阵，打开中控，神色如常地吩咐道：“宁军长……叛逃。追捕他们。”
　　“是，请问使用哪个追捕等级？”
　　“B级。”宁淮远沉吟道，“尽快。不要伤及……宁贞的性命。”

　　-

　　宁淮远的命令随着中央通知传到了每一架机甲上，外面的机甲大军乱作一团。
　　宁贞刚刚才升任军长，追捕他？！
　　所有人都踌躇着不敢上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闹哄哄地吵成一片。宁贞靠在椅背上，很厌倦一样恹恹地皱了皱眉，半合上眼。
　　他好像浑然不觉这动静是因他而起，干脆伸出手打开机甲上的舰载收音，随便找了个电台来听。
　　“你好，欢迎收听星际广播——”

　　这电台估计是广告都接不到，正在放着一首和缓的老歌。宁贞偏过头，看着先灿燃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圣剑塔见到他时，电台也放了一首这样的歌曲。
　　操纵杆被一推到底，玫瑰之心灼灼燃烧，机甲向着天空凌越而起。

　　宁贞看着舷窗外暗色的天空。
　　他几乎已经扔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这些东西证明他是谁，告诉他应该要做什么。他曾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可是，他觉得从那时候起，从他独自生活的时候、遇到先灿燃的时候起，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在丢掉一切以后，竟然那么自由。

　　先灿燃手下动作不停，一边对宁贞说道：“你这是哪弄来的机甲？”
　　“报废仓库。”
　　“不是吧。”先灿燃感叹了一声，“只能坐报废机甲了啊。”
　　他正想说说公主殿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精神，就听宁贞转过头郑重地对他许诺：“等离开这里，我可以给你买民用飞行器。不过军用机甲暂时买不到。”
　　先灿燃被他的语气逗笑了，故意对他说：“哇，你那么有钱吗？”
　　宁贞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他平时就没有要花钱的地方，想花钱都花不出去，这么多年以来自然不大不小地攒下来一笔，足够他在先灿燃面前稍微充充大款了。

　　“你这台词让我觉得我在吃软饭。”
　　“那怎么办？”宁贞无奈。
　　“没事啊。”先灿燃喜滋滋地说，“能吃软饭是对一个人外形的最大程度肯定，我感到非常荣幸。”
　　“……”
　　总算又听见先灿燃胡言乱语的废话，宁贞这时候才产生了一点实感。精神稍微一放松，疲惫就像是没顶的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还想再说什么，却没了力气，只能闭了闭眼。
　　先灿燃瞥了他一眼，见他浑身已经到了超透支的状态，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宁贞头痛得快要裂开，这剧痛强迫他在混沌中保持着撕裂一般的清醒，连晕都晕不过去。

　　“哎呀。”
　　先灿燃看了一眼机甲的后侧视野，发觉不妙。
　　红绳军与帝国军队打得不可开交。可是这时，显然是得了命令，另有一支机甲编队绕过白热化的战场，直直地向着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宁贞，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灿燃转过头，沉重地说。
　　能不能只讲好的别讲坏的，宁贞在心里无力地想。
　　他摆摆手，示意先灿燃快说。

　　“坏消息是，来了一队追兵，打估计是打不过。”
　　宁贞抬了抬眼皮。
　　“好消息是——”
　　“我发现这架机甲的故障好像刚好是交感阈。所以……”先灿燃拖长声音，“我打算试试建立深度交感。跑说不定能跑掉。”

　　宁贞唔了一声，大有随你怎么办的态度。
　　他越过舷窗，看着远处暗淡的天幕。
　　那是从来没有到过的，远方。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