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酴忘台前》白烧

6、苦

　　“阿爸啊，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你怎么都不吃？”

　　穆归波被刚刚那个小伙子推进了雾里，正想斥责回去，便听到了小女儿的声音，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给你买了亚麻籽油，你不用。囤着到底想干什么啊？”这次的声音比之前更远了，但还是在左边，“给你买的衣服，也不穿。天天穿着几十年前的大衣。冷也不说。每天都说我很好，不要给你买东西......”
　　穆归波看着声音的方向，本来一肚子的话忽然哽在喉咙里，泪水涌到了眼眶中不停地打转。
　　不行。不可以再哭了。要是错过了，就真的再也没有了。
　　穆归波疯狂深呼吸，一边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边说：“真的......真的很好。比以前，好太多了。真的。爸爸、爸爸要走了。你，妈妈，还有你哥哥姐姐，都要好......好好、都要好好......”
　　最后一句，怎么都说不出口。
　　都要好好保重。

　　“落叶落入暮寒秋......”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喂......”
　　声音越来越远。
　　“阿囡？”
　　没有回应。
　　“真仔老婆......”

　　“阿囡！”

　　声音消失了，可是身边的黑色并没有像之前一般褪去。

　　“哇啊——”

　　一束阳光穿透了层层云雾，照亮了黑暗，照在了穆归波面前的青年身上，金光灿灿的。
　　太熟悉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金鸡报晓，闻者知晨。”

　　穆归波跟着青年喃喃了起来。

　　“晓闻，晓文。穆晓文。”
　　穆归波拖着躯壳，一步一步走到青年面前。
　　看着年轻的小子，穆归波端详了很久，伸手想抓住什么，但是又停住了。想了很久，还是收回了手。
　　穆归波后撤了一步，双手作揖。

　　“恭喜。”

　　话音刚落，面前的青年忽然化作烟雾四散而开。
　　穆归波正疑惑着发生了什么，再次烟雾再次凝聚出青年的身影。
　　这次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姑娘。

　　“今天孩子契妈说，有同志让我们响应国家政策，给孩子打那个什么......”

　　“打！”

　　还没等姑娘说完，穆归波就吼了出来。许是声音太大，把自己也吓到了。深呼吸平稳了一下心情，穆归波继续说道：“一定要去打。为了孩子。”
　　“好像是打针？说是能预防什么病。”姑娘轻轻地拍着孩子，“应该是什么药吧。”
　　“那是疫苗。疫苗懂吗？”穆归波跺着脚在夫妻之间走动，“疫苗，很重要！”
　　“是药？”青年疑惑，“那就算了吧，老话不是说吗？是药三分毒。还是别了。前两个什么都没打，不也平平安安长这么大？第三个也可以。”
　　“疫苗！”穆归波气的不行，“疫苗啊！疫苗很重要的！必须去打！”
　　“也是。”
　　“也是什么啊！疫苗！”

　　“哇啊——”

　　姑娘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哭了起来。
　　“哦哦哦......晓文乖......”
　　“孩子是不是饿了？”
　　“家里有没有肉票啊？一天天吃稀饭，营养跟不上的。再加上孩子最近胃口不好，弄点稍微好的吧。”
　　“我去找找看。”
　　穆归波看着远去化成烟雾的两口子，嘴里一直喃喃道。
　　“疫苗......”

　　“遇枫。”

　　烟雾再次凝结。
　　青年疲惫地往屋里走着。而一个小男孩正坐在阳光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书。小男孩把书放下，飞奔到青年身边扶住他。
　　“明天还是需要你带妹妹去复诊了。”
　　“知道了。”
　　“明天你契爸会帮你把邢叔带出来，跟你一起去医院。怎么说你会的吧？”
　　小男孩点点头。
　　“会。带阶级敌人学习工人精神。”

　　“穆小同志，你带着这个人过来做什么。你应该知道，这是阶级敌人。”

　　这次，男孩子出现在穆归波背后，背着小姑娘，旁边还杵着两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拉他过来学习学习嘛，告诉他什么是伟大的工人精神。”
　　幼齿的医生警戒地在两人之间来回审视，良久方才道：“你妹妹恢复得很好，相信不用多久就能痊愈了。”
　　“同志同志，”男孩子拦住了医生，“就那其实是需要多久？可不可以具体一点？就......我每次背着妹妹来，你都是这么说的。”
　　“穆小同志，你是在怀疑我撒谎吗？”医生脸色愠怒。
　　男孩子连连摆手否认道：“我只是想着问仔细清楚点而已。你也知道我们家很远，每天都要爬好几座山......”
　　“我说了，很快。穆小同志，该吃药吃药，该学习争取的思想学习正确的思想。跟着正确的思想做正确的事。别被敌人蒙蔽了双眼。”
　　“可是......”
　　“是是是。”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人终于张嘴了，“医生同志说的对，这次出来，我学会了很多，受益匪浅。请问，我下次能继续跟你学习嘛？”
　　“只要你认真发现，每个同志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我也还需要学习的。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病人。”
　　“好好好，谢谢同志谢谢同志。”
　　说罢，第三个人把男孩子拉走了。
　　空荡荡的四周，轻轻地飘来了一句话。

　　“蛇鼠一窝，怪不得得怪病。”

　　像是锥子一锤子砸碎了最后一道防线。
　　穆归波老脸涕零，水珠子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不......他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啊......”

　　烟雾再次凝结，场景又回到家里。
　　“怎么样？邢叔怎么说？还有多久细妹会恢复？”
　　小男孩很为难，而青年一直很兴奋。
　　“邢叔说，多吃点好的，多动动。”
　　“还有呢？多久会恢复？要是恢复了，我们要给你邢叔做顿好的，你们也不用跑来跑去了。”
　　“邢、邢叔说......”
　　“说什么呢？快说啊。”
　　小男孩一咬牙，闭上了眼睛。

　　“细妹再也好不了啦！”

　　青年愣住了。
　　“阿枫，这种玩笑不能开知道吗？”
　　“我没有开玩笑！这是邢叔说的！”
　　“这种玩笑，不能开。它不吉利。要吐口水重新讲的。快，快去吐口水。”
　　小男孩一动不动。
　　“像根柱子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今天让你吃藤条焖猪肉。”青年踉踉跄跄地摸索到一张椅子旁，抄起了藏在里面的鸡毛掸子。

　　“啪——！！！”
　　“去不去！”

　　小男孩身体一个激灵，抖了一抖，僵在了原地。

　　“啪——！！！”
　　“去不去啊！”

　　鸡毛掸子越来越近。
　　小男孩还是没动，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啪——！！！”
　　“去啊......”

　　鸡毛掸子刮开的风打到了小男孩腿上。
　　小男孩的腿软了，脖子缩了缩。他很害怕，但是还是咬着牙，站定在那里。

　　“啪嗒......”

　　鸡毛掸子跳到了地上。
　　“干什么不动啊......动一动，动一动......”越说越小声，青年哽咽了一下，捂上了脸，“它......不吉利......”
　　穆归波一步一步走向青年，抱住了他，轻轻拍他的背。
　　“不哭不哭......孩子会健健康康长大，会出落得亭亭玉立......会遇到很好的男孩子，然后结婚，生下属于她的孩子......孩子会长大，会拿很多奖，会成为她的骄傲......不哭......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哭声越来越大。

　　“爷爷！”

　　穆归波猛然醒了过来。
　　硕大的两张脸?在穆归波跟前。
　　“妈呀！”
　　穆归波再次被吓了一跳，直接把两只鬼推开。
　　“你们两个干什么?得这么近！”
　　“什么叫我们?这么近！”药世佳没好气地说道，“你刚刚突然跑出去了，把我和老白都吓傻了。找了半天，发现你晕在楼梯边儿。差不多就掉进忘川河里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
　　穆归波看着周围烟雾弥漫，隐隐约约之间能看到拍打在码头上的浪涛。
　　“咱们耽搁太久了，里面等的不耐烦了。”文判官将穆归波从地上扶了起来，“要是再慢一点，保不齐会怎么样。咱们还是快一点吧。”
　　“好。”

　　再次走进五殿，没了上次灯影明灭的场景，清清静静的，多了一份安静祥和，感觉像是刚通了宵的年轻人，到现在都还没有睡醒。
　　又到了那个殿门前，穆归波还想往前走，脑海里还在想着刚刚“梦见”的一切，完全没注意到在他面前的白无常突然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撞了个满怀。
　　“爷爷没事吧？”
　　“没事没事。”穆归波吃痛地揉了揉头鼻子。
　　沉默了一下，白无常很郑重地看着药世佳。
　　“这一路，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
　　药世佳笑着说道，鼻子莫名酸酸的。
　　心里咯噔了一下，穆归波忽然反应过来了。
　　“我也是。”

　　“启禀大王，”白无常转身，“药世佳已押送至店门口，等候发落。”
　　门的那边传来了熟悉的京腔和稍微塑料的普通话。
　　“宣。”
　　“宣，药世佳！”
　　门一开，劲风再次席卷了天地。这一次。白光褪去了所有的颜色，闪得人眼冒金星。
　　本能地闭上眼，刚一睁开，天地黑了。

　　“啪——！！！”

　　刺眼的白光打到了三个人脸上。

　　“堂下——何人！！！”

　　因为猝不及防，三鬼再次被闪瞎。
　　“大王，下官和穆归波还在呢。”
　　“盲啦要！”
　　“啧。”阎罗王开始不耐烦了，“关关关。出来。”
　　白无常和穆归波揉着眼睛，与药世佳愈发远了。指缝间，穆归波看到药世佳目送他们远离，心里决定了什么，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啪——！！！”

　　同样的白光一打。接着，同样的京腔一问。

　　“堂下——何人！！！”

　　白光之中，只剩下了药世佳。他傲然挺起胸脯，笔直地站着标准的军姿。

　　“药世佳。”
　　“穆归波。”

　　穆归波的身影，挤进了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