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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咫尺——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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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自睡梦中饿醒,吃过中饭,仍然疲累不堪,当晚子时一过,又要去那哨塔值夜。
夏正月道:“你会读书写字,又生得这样好看,为何来投军呢?我瞧你也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莫非家中出了什么事,逼不得已来边关?还是你爹爹是个什么将军大官的,要你来这里吃吃苦,历练一番啊?”
顾惜朝忍俊不禁,“怎么,我像是家里很有权有势的样子吗?即是如此,哪容得别人这样欺负?”
“我不敢说我看人有多准,但是我断言你出身必定不凡,且将来必然出人头地,只不过是不是在着雁门关发迹就难说了。”
顾惜朝眉毛一挑,“还不知夏兄会算命,你不如去开个摊子卜卦。”
夏正月瞪大了眼,“我说真的!”
“那就谢谢你的吉言了。”顾惜朝笑得直摇头,一边扫了一眼远方的夜幕,然后一张脸又沉下来,抬手一指,“你看到没有?那边的沙尘扬起来了,毕宿六、二和北斗最下的星,都被风沙所遮。”
夏正月努力分辨了一下,“这个……报还是不报?”
“我们管我们报,至于他们愿不愿意信,那是他们的事。”
夏正月点点头,冲城楼上的几个哨兵挥了挥手,“前方有异动。”
那几个哨兵探出头看了看,摆摆手道:“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惜朝苦笑,“那就等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然夜色里二、三十个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凄惨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这么邪啊?”夏正月忍不住道。
城楼上的哨兵们冲楼下喊了几声,“干什么的?”
“有辽人打草谷,我们是去北面做生意的,放我们进去暂避吧!”
“慢着!”顾惜朝喝了一声,“你们打哪边来?”
楼下几人张望一下,有一人道:“我们去灵州做生意的,往回赶的时候正遇上一队辽兵。”
“你们看清了后面的是辽兵?”
“是啊是啊,足有上百人,吓死啦!”
顾惜朝冲远处望望,马蹄声已经临近。城楼下的士兵正欲开门,他忙叫他们停下。
夏正月道:“为何昨天的宋人你叫人放进来,楼下这几个百姓却不肯放?”
“他们是辽人,穿着辽人的衣服,为何说是辽兵打草谷,杀到他们自己人头上?”
“宋人去北面做生意,穿了辽人的衣服不奇怪啊。”
“可追他们的是蒙古兵,辽人和蒙古人钉马掌用的不同的铁蹄,听声音是不一样的。昨晚上的才是辽兵,这几个人在撒谎。”
正僵持着,后面箭阵已经铺天盖地射过来,顾惜朝一拉夏正月,两个人几乎从哨塔上跌下来,幸得没有受伤。城楼上几个没有防备的宋兵便倒了霉,许多人受了箭伤,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前方一骑冲杀上来,到得楼下,骂骂咧咧道:“怎么门还没开,被人识破了?”那人细细查看了城楼上的旗帜,大骇之下,向后方道,“速报大汗,辽人昨夜未攻雁门关,这里守关的还是宋兵!”
躲在墙后的夏正月已经吓得双腿发抖,“怎么来的是蒙古人,他们不是在很远的北面吗?”
顾惜朝脑子里转过十七、八种可能的情形,当下已经猜了个七、八分。辽人多年与大宋战战合合,修筑的城关多是针对南面,而北面沃野千里,却是敞开着大大的口子,蒙古人若攻过来,如入无人之境。正值金人攻辽之时,也速该既然早与金结盟,自不会闲着。
刚刚楼下的人穿着辽人的衣服,本以为昨夜经过的大军,必然踏平雁门关,正准备黄雀在后,骗城上辽兵来开门。走到近前却发现城楼上还是宋兵,于是傻了眼,临时编了谎。顾惜朝一看他们身材魁伟,与昨夜那二、三十人全然不同,肯定不是什么生意人,只可惜他还未及细想,那几人已经葬身乱箭之下。若真是被蒙古人追赶的辽人倒也罢了,如果是射杀自己人,那真真太过狠毒了。
几枚蓝色响箭直冲云霄,照得城关上一片寒凛凛。不一会儿,远处响了两枚红色响箭。
“大汗吩咐我们即刻撤退,走!”楼下的人扬鞭一抽,跟在他身后的几百铁骑又跟来时一样,匆匆奔入夜色。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李校尉一边束着衣服,一边急急忙忙跑上城楼来,见到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哀哀惨叫的几个士兵,他再次怒吼:“怎么回事?”
“又有辽兵打草谷,追着百姓直到城墙下。”
李校尉探出头去,看看下面那二、三十具尸体,顿时破口大骂,“怎么不放人进来,昨天才出的事,今天都犯糊涂了?”
“是顾惜朝说不让开!”
“混帐!”李校尉气得吹胡子瞪眼,“顾惜朝算老几,他说不开你们就不开了?”
顾惜朝一翻白眼,指指后面,“前方大军顷刻之间便可到得城下,刚才的响箭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说有大军便有大军?你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大军?如今大军呢?”
顾惜朝一时噎住。夏正月已经急忙扯了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李校尉叫人来把伤兵抬走救治,回头对顾惜朝冷笑道:“这城楼下二、三十人,就让你去埋了吧。这事我不告诉俞将军,否则,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时辰以后,日头从东边渐渐升起来,两个倒霉的宋兵小卒正在城关下的小山丘上埋那些尸体。
宋兵甲夏正月正骂骂咧咧,说这些比他们更倒霉的人合着是唱戏,把昨日的戏文竟一点不差又演了一遍。
宋兵乙顾惜朝则忍不住扯开尸体的衣服前襟,只见那些人个个胸前都有狼头图腾。
“果然是契丹人!”夏正月道,“要不我们叫李校尉来看看!”
“算了。”顾惜朝叹一口气,“我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至于那个草包,他看不看见都一样。拖了他下来看,怕是要惹得人家恼羞成怒了。”
挖个大坑要将二十多人一起埋下,也是颇费周折的事,待到填上土时,夏正月抬头抹抹额角的汗,突然,他猛地一拍顾惜朝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军!大军!大军真的来啦!”
顾惜朝头也不回,哼一声,“天光这么亮,你不说我也看到了!只是我实在懒得跟你说,想必哨塔上这会儿也该看到了。”
夏正月喜道:“那你昨晚的猜测就是对的!”
顾惜朝闭上眼聆听一会儿,又睁开,回头往山下看去,淡淡地道:“已经不是昨天晚上的蒙古人了,雁门关外也真够热闹,这会儿倒是金人的马蹄声音。却不知道他们来此做什么,看样子人也不多,三千铁骑,阵型倒是摆得有模有样,应是前锋营精锐了。”
夏正月听了双腿一抖,赶紧道:“咱们回去吧,撞上人家心情正不好,拿我们两个开刀就死了。”
“怕什么,我们埋的是辽人,金人不是正和辽人开战么?”顾惜朝低头兀自拿着铁锹,正一锹一锹将土铲进坑里。
哨塔上的几名士兵已经回去通报,那金人的队伍也很快到得城关下,有个喊话的金兵出列,对着城头上朗声道:“大金国辽王麾下镇南将军厉晴川,拜望雁门关俞将军!”
顾惜朝听了身体一僵,随即吸一口气,继续装着慢条斯理地铲着土。他和夏正月在山丘下的低地处,本来离城关尚有三百多步的距离,却因是在那里埋头填土,很是显眼。没等俞大勇到城楼上,厉晴川手底下的亲随就冲两人喊道:“喂,那颇下面的是谁呢,咱们将军叫你们过去。”
顾惜朝一咬牙,握紧铁锹,低着头和夏正月一起走上前去。
到了队伍跟前,夏正月上前拱手一揖:“回将军,昨天晚上辽人打草谷,死了几个人,我们正埋呢。”
“大胆竖子!见了将军还不下跪。”
夏正月一愣,看了一眼顾惜朝,正要下跪,却被顾惜朝用手一提,硬是只跪了一半。
顾惜朝低着头,眼角稍稍上抬,只看见周围一圈金兵,个个穿着裘毛大衾,为首一人,却只一身单薄的锦衣,只外面系了一件披风。他沉声道:“请将军赎罪,我们宋人的兵,不向他国的将下跪。”
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有志气!抬起头来,让本将军瞧瞧。”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万千汹涌的波涛,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之下,厉晴川大大地愣了一下,随即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腰都弯了,捂着肚子差点从马上跌下去。
“顾惜朝!你声音变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了!”他好不容易止住笑,一手抹一抹眼角几乎流出来的眼泪,“顾惜朝啊顾惜朝!还他日一决生死呢!我可是天天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丝毫不敢懈怠!你竟然跑这里来,啊?干什么?埋尸首!”
他面色一沉,突然飞身下马抽出腰间佩剑,“刷刷刷”三下直刺过去。
顾惜朝躲闪不及,只好拿手上的铁锹勉强挡过。厉晴川的剑何等锋利,连着三下,那铁锹柄眼见着被砍了三段,最后顾惜朝手里只握了个头。一旁夏正月看得全身发抖,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顾惜朝拿了铁锹断柄的样子甚是滑稽,厉晴川看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非但笑不出来,他简直火冒三丈,怒喝道:“王磐在瓦桥关投入郝连将军麾下,你为什么不去投靠他?”
顾惜朝瞥一眼手上那截断柄,现在只能称之为烧火棍了,他缓缓放下来,直视着厉晴川的眼睛,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惜朝不似晴川大人,有一个辽王殿下可以做靠山。”
厉晴川的唇边扯起冷笑,“今日我手中,有三千亲随,他们皆是我的私兵,另有两万人马可以调动。你呢?是宁肯不要靠山,不要跟我回金国,不要施展你一身才学本领,宁肯在宋人地头上挖坑埋尸首?”
顾惜朝扫视了一下他身后,若说心中没有一丝震动,倒也是假的,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做过的事情下过的决定,今天要凭一己之力承受——无所谓后悔不后悔。他低头轻笑,朗声道:“蒙将军谬赞,惜朝有没有才学本领,也并非你说了算。只是我大宋人才济济,英雄辈出,如我这样的,便只能为小卒而已。”
正说着,俞大勇已经到了城楼上,他对着下面喊道:“大金国镇南将军到此,有何贵干?”
厉晴川上前一拱手,“俞将军,我奉命从雁门关借道,与关外联军前去夹击辽国南院大王萧干的大军。此番过来,有大宋枢密院的密诏,请将军过目。”
说着点点头,示意属下将密诏抛上城楼去。
俞大勇看了看,却是满脸狐疑,“密诏倒是真的,只是大军就这样过我雁门关,恐怕不妥。”
厉晴川轻轻笑了,抬手却是整了整自己的袖子,道:“妥不妥,枢密院的大人们自然是商议过的,俞将军是准备抗旨了?有句话我倒是知道的,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想不到今之大宋,还有俞将军这样的猛将,敢不受的。”
俞大勇气结,随即甩了甩手示意开城门,人已经调头就回去了。
厉晴川拍拍身上的尘土,回头翻身上马,他斜睨着顾惜朝,冷笑道:“我可等着你与我阵前相遇,一决生死的那天,千万别让我等白了头发。”
说完,那高头大马自顾惜朝跟前傲然走过,连他身下的尘土,似乎也飞扬起来,显得不可一世。
走过城门,前面宋兵的队伍有点紧张地看着这支金人队伍,马上的厉晴川却是慢条斯理,神闲气定。走到一半,他突然又停下来,冲一个参将模样的军官问道:“门口那两个小卒,我看很有点本事,怎么不升他们的军阶,只让人做那些粗鄙小活?”
那参将扫了一眼跟过来的顾惜朝和夏正月,却是不清楚那马上的金人将军指的是不是他们。于是喝道:“你们两个,是谁底下的?”
夏正月道:“回大人,是李校尉带的我们,咱俩都是新兵,入伍不久。”
“李校尉呢?李校尉!”
李校尉急急上前,拱手立在那参将跟前,“大人,有何吩咐?”
“没听见人家夸咱们这两个小卒办事利索么?”
“是!属下明白!”李校尉一叩首,转身看着顾惜朝和夏正月,大喝道:“夏正月值哨有功,武艺高强,就推你为百户长吧!还请大人批示。”
那参将点点头,“恩,准了!”
马上的厉晴川却是愣了愣,到底没有发作,只有点哭笑不得,“好一个人才济济,好一个英雄辈出,顾惜朝,你何苦?”
几个军官听了,纷纷面面相觑,那参将便道:“论功行赏,顾惜朝也当升一级。”
厉晴川却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宋人的兵,还用我一个金人指手画脚么?”冷冷一笑,突然心中就玩心大起,“这顾惜朝当然不简单!你们道他是什么出身?他的娘亲当日可是扬州城里有名的花魁,艳冠秦淮,名满江南!他生的儿子更了不得,跑到这边关来投军了!哈哈……”
其他人听得他那么一讲,纷纷惊呼起来,众人回头去看顾惜朝,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切切私语,有的人见他那副模样,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轻轻道:“当真好看得紧,他娘亲怕是更加水灵啊!”
声音毫不顾忌地传到顾惜朝耳朵里,他站在人前,只觉得被剥光了衣服展示一样,一张脸又羞又怒,红到发青,指甲掐进手心,生生地疼。
厉晴川身下的马,哒哒哒踩着慢而优雅的步子,一步步走过关中的石板道,顺着坡骑行而下。跟着他的队伍,也是有条不紊,一点一点地挪进关内,没有哗变,没有突袭,真的就这样率了三千铁骑,仅仅借道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