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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咫尺——01 ...

  •   咫尺
      相逢相悦,匆匆天涯

      顾惜朝自城楼上望去,雁门关外,夜色苍茫,几点寒星如子,衬得天地间更显萧瑟。他在这里站岗放哨已有月余,军中生活却只如山中蜗居一样无聊苦闷,莫说见着辽兵,连平日里操练布阵,也轮不上他这样的新兵。

      想起当日投军,他站在队伍里,前面那位赵十七报上自己的名字,随手就按下指印,然后乐呵呵地拿了二两银子,那一手的红印泥涂抹得银锭沾了血一样,红彤彤,油腻腻。轮到顾惜朝时,他看了看那摊被抠挖得不成样子且泛着黑的红印泥,跟记名册的军士道:“给我笔,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咱这里不是书院!”那军士哼一声,随即抬头扫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哟,瞧这位小兄弟细皮嫩肉的,想是家道中落无钱无米,那也犯不着来投军啊!刀剑无眼,风沙无情,你还是回去找家酒楼给人算算钱,记记帐吧。”

      顾惜朝脸上微有薄怒,转念一想,也怨不得别人,当下只彬彬有礼道:“我正是来投军的,多年习武,身子并不弱。”

      那军士一挑眉毛,看了看他手里黄绢包裹的剑,嘻嘻笑道:“这么说,还是有两下子的。”随后朝身边一人努努嘴,“老八,你上去试试身手。”

      边上拿了长矛的另一个宋兵,显是他属下,他看顾惜朝唇红齿白,一副书生模样,倒也不想就伤了他,放下长矛,钵头似的铁拳当胸就扫过来。顾惜朝见他这拳,来势凶猛,却皆是军中套路,手一勾缠住他腕子,一掐一送,那铁塔似的魁梧身体就往地下载去。他又一手在那人背上一抓,防他摔了个狗啃屎。这一股巧力他使得非常快,所有的人未及看清,只见他已经牢牢地抓了人家背上的衣衫,见那叫老八的汉子满脸通红,人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桌案后面负责勾名册的军士面色一凛,抽过边上的长枪便刺,顾惜朝也未拔剑,左右一闪,青衣扫过,那枪头就被卷在袖中,仿佛只是轻轻一拉,那军士只觉掌心一麻,火辣辣的痛直达胸臆,枪柄已经脱落。

      围观的人纷纷鼓掌叫好。

      那军士点点头,“好!果然有两下子。”于是拿过笔来让顾惜朝亲自写上姓名。

      身为新兵的第一个教训,顾惜朝在当晚便领教了,他被分派到驭马司,专门给牲口添草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赏识英雄,尤其是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英雄”。老兵对新手,不存在赏识,平日里少欺负欺负已经不错。

      在马房呆了月余,因为同吃同睡的另一个驭马司老兵晚上来脱他的裤子,被他三下五除二打出门去,摔断了尾骨。几经周折,两人被定了斗殴滋事的罪,二十军棍打完,他又被扔到城防上值哨那最辛苦的后半夜。

      不过穿了兵服,手中握了枪站到城楼上看看满天星子,顾惜朝倒觉得比在驭马司强多了。无名剑和神哭小斧都留在营房的褥子下,他微微苦笑,只因第一天值哨,管他们的百户长哼道:“你一个小小兵卒,也敢学那些将军佩起剑来,真真不知好歹!”

      本想将自己写就的《七略》交与守关的将军俞大勇瞧瞧,谁知道人没见着,便听说这位俞将军虽得骁勇善战,却因出身寒微,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而督军的文官一看便知是鼠辈,成日里躲在驿站找营妓喝酒赏乐,将《七略》交于他,真是委屈了自己的书,还不如当手纸用了。

      较场内练兵时,他也曾在高处看过,那些阵型老套陈旧,平淡无奇,漏洞百出,早为辽人化解多年。莫说与当年韩云天练的兵阵相比,就算中规中矩都谈不上。只是自己连较场都未允许入内,无端出去指手画脚,他也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待辽人来犯,一显身手,便可得俞大勇慧眼赏识。若升为百户,操练一两个小型阵法,定教人刮目相看!

      远处天色微明,城楼下又有一队士兵上来换哨。顾惜朝回到营房,锤锤酸痛的双腿,正要爬上床休息,一摸枕头,喝道:“谁动过我的东西!?”

      营房另一头围在一起的几个士兵“嘻嘻”笑起来,有一人手里拿了那本《七略》挥舞两下,“我当是什么春宫话本,居然是兵法!你一个小小兵卒,还有此雄心壮志,了不起了不起!”

      “把书还给我。”

      另一人道:“《七略》?谁写的啊,听都没听过。”

      顾惜朝再一次道:“我说,把书还给我。”

      “顾惜朝,你可别说这书是你写的啊!我知你会写几个狗屁字,可是你狂妄至此,居然敢说孙子兵法过时,真真疯了!”几个人哄地笑开了。

      顾惜朝强压怒火,冷然道:“我没有说孙子兵法过时,我是感叹有些人只知捧着兵法,不懂活用,白白糟蹋了孙子兵法的精妙所在。你既然连我书里的意思都看不明白,那就还去看你喜欢的春宫话本好了。”

      “啪!”一声,那书丢回来,顾惜朝扬手接住。

      “顾公子曲高和寡,我们这些下里巴人识不得几个字,也欣赏不来。”那士兵笑笑,“走吧走吧,校场要练兵了。”

      几个人鱼贯而出,营房里顾惜朝资历最浅,连校场练兵还轮不上。他把书塞好,倒头睡下,眼中三分疲倦,却是睡不着,只怔怔地看着房顶,心里顿时有点茫然。当日出来时,本离潼关最近,但是那个地方的尸山血海下,曾经也躺过那个人,触景伤情,想了想,还是西行到了雁门关。究竟,是换一个地方便能得人赏识,还是自己心高气傲,每每开罪旁人,是以走到哪里都徒惹是非,招人不待见。

      他狠狠捏着身下的无名剑,心里竟是无比期待辽军能快快攻到雁门关下。

      这一日照例在塔台放哨,已近丑时,寒风呼啸而过,与他一起职守的夏正月缩在避风处,正鼻涕淋漓地抱怨着。“他奶奶的熊,我不就说了那百夫长的鼻子红得跟桃子一样,结果就把我派来这里。顾惜朝,你都值了三个月了,却是得罪了谁?”

      顾惜朝看他那样子,忍不住笑道:“这里也挺好,每晚凉风吹吹,神清气爽的!若无敌情倒也罢了,辽人来犯的时候,没有我们示警,那可是大祸。”

      夏正月摇摇头,“你倒想得开!正是责任重大,却吃力不讨好的事,才由我们这样倒血霉的人来做。做好了邀不上功,漏报军情却是死罪!”

      顾惜朝道:“我每日在这里北望,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夏正月瞅瞅他,“你还真把这个当回事!我听得人说,你这个人好不通世故,得罪了不少人,奉劝你一句,凡事差不多一点即可,太过较真没意思。你真当在这里吹冷风的是享受啊?”

      顾惜朝却没有答他,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远方沉沉的夜色。他仔细分辨了一阵,一边心里在狂跳,一边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轻声却有力地道:

      ——“有敌情!”
      夏正月赶紧跳起来,朝着北方微茫的夜色里努力眺望,“好象什么也没有啊?”
      顾惜朝扬手一指,“北斗下方的星星已经被沙尘遮住,看见没有?”
      “会不会起北风,带过来的。”
      “傻子,北风已经吹了几天了,没有扬起这许多沙子。”
      夏正月的嗓音有点发抖了,“那报不报?”
      “还不去报,等人到城墙下就来不及了。”
      夏正月刚一跳下了望台,只见夜色中跌跌撞撞跑过来十几个宋人打扮的男子,他们寻着这里的火光一边呼喊一边竭力奔跑。这会子城楼上的人也见着了他们,纷纷拥到这边来看。
      底下的人在大喊,“我们是出关的生意人,路遇辽人大军,特来相告!”
      顾惜朝看看远方,再看看他们,回头道:“快开门让他们进来,还来得及!”
      “慢着!”有人喝道,“万一是诈我们开门的计策,却是如何是好!不能开!”说话的正是负责城防岗哨的李校尉。
      正僵持间,后面铁蹄轰鸣,一百多辽兵已经近得跟前,羽箭在冷风里呼啸而过,顷刻间已经射死几个。
      “我当是什么大军呢,不过打草谷的。”李校尉哼了一声,躲在隐蔽处轻蔑地笑道,“让他们去,谁叫他们出关做生意,找死!”
      顾惜朝道:“后面有大军,要不要放响箭,点狼烟?”
      “放屁!”李校尉喝道,“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这小股辽兵出来打草谷,你就要点狼烟,没见过世面还是怎么的。你知不知道这狼烟一点,雁门关十二处烽火台就全部跟着点起来,再往远处三十六处哨卡戒令一下,连潼关都要派守军开过来,这玩笑你开得起吗?”
      顾惜朝看看天际越来越高的沙尘,已经将北斗底下三星都掩盖住。他对着哨塔下的夏正月喊道:“快,去拿弓箭来,先射杀了底下的辽兵。”
      夏正月点点头,赶紧跑回城楼内拿了几张弓和一筒箭,顾惜朝飞身下哨塔,接起弓箭就往下射去。
      其他人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只有少数几个宋兵也拿出弓箭来助战。
      夏正月就在顾惜朝身旁,他自己手劲不够,射下去也无甚准头,感觉一个都没射中,却见眼前的辽兵一个接一个地中箭倒地,可不就是身边顾惜朝一射一个准。
      暗暗惊讶之余,他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面如冠玉的清秀小卒,心下已经生出几分佩服。
      不一会儿城墙下已经躺了二十多具辽兵尸体,其余的人纷纷上马,从原路返回而去。顾惜朝往下望望,发现那几个逃过来报信的宋人几无生还,都倒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过了一阵,下面有人期期艾艾地哼哼,李校尉这才吩咐人去把伤者拖进来。
      “怎么回事?”刚刚关好底楼的小门,听得后面一个雄浑粗犷的声音吼了一句。
      众人回过头去,原来还是惊动了雁门关的守将俞大勇,他显是从被窝里刚刚爬起来,衣服穿得很单薄,只外面系了一件披风。
      “回将军,是一伙打草谷的辽兵。”李校尉拱手一揖。
      俞大勇下得城楼看了看被拖进来的两个宋人百姓,怒道:“为何不早开城门将人放进来,这会子都快死透了。”
      李校尉一愣,马上道:“一开始没注意到,等人在城楼下,又怕后面跟着大股辽军,是以,是以……”
      俞大勇喝道:“哨塔站岗的人呢?”
      夏正月全身一抖,身子不由自主一缩,顾惜朝却跨前一步,道:“是我放哨的,我一早看见,但是李校尉说不能开城门。”
      “你!”李校尉怒道,“顾惜朝,明明是你失职在先,竟然还血口喷人冤枉于我,你问问这里的人,到底我有没有说不能开城门救人?”
      底下几个宋兵都往后缩着,有人道:“明明是顾惜朝没有一早看见辽兵,人家都到城楼下面杀开了,他才喊起来!”
      夏正月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出来道:“顾惜朝报了信,是李校尉不让开城门救人。”
      “哼,姓夏的,你和他一起值哨的,当然替他说话,你们两个都逃不了干系!”
      俞大勇冷然回头,来回看了看顾惜朝和夏正月,心下盘算着怎么办好?
      “今日值哨之人,全部到校场跑十圈,不得用早膳!”
      李校尉凑上前去,正要堆上一个笑脸,却迎面被俞大勇狠狠瞪回去,“还有你!”
      “将军!”顾惜朝喊了一声。
      “什么?”俞大勇回过头来,冷笑一声,“你有疑义?”
      顾惜朝头一低,“不敢,只是属下刚刚看到北方黄沙漫天,看起来似有不少辽兵,绝不止二、三百人。”
      俞大勇面色一沉,疾疾奔上哨塔,眼前夜色仍一片暗沉,却哪里看得清楚。
      “大军呢?”
      顾惜朝一愣,跟着跑上前去,只见北斗七星,已经颗颗闪亮,仿佛刚刚只是一阵妖风扫过,霎时间早以云开雾散。
      俞大勇冷冷一笑,“我看你就多跑十圈吧!”

      *************代表小顾看不见的分割线**********
      远远的山梁上,辽国北院大王萧干正南望雁门关,听过刚刚前锋营探子来报,他已经沉默了好一阵。
      边上年轻的耶律大石忍不住策马上前,轻声道:“将军,我们还攻不攻?眼看天色将明……”
      “我突然想起,两年多以前的潼关之役。”萧干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那琥珀色的瞳人因着回忆,更显透明,“小小一个哨塔的兵卒,竟折损我二十三铁骑。”
      耶律大石并未参加那次克关之役,却听得一些骁勇的老兵每每谈起那惨烈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那时后有追兵,前面紧锁的潼关之门是唯一求生之路,虽然最终攻克,损失却不可谓不惨重。彼时那里不过三千兵马,攻战之前,人人以为稳操胜券,然后一动手,却是想退而不能。
      “听闻那韩云天虽得善战,却并非穷追猛打之人。现如今这雁门关的守将俞大勇比之,谋略上不如前者,骁勇却不在其下。”萧干沉思了一阵,“怕只怕……”
      突然后面有急急的马蹄声传来,耶律大石眉头微微一皱,“不是下令三军下马,不得惊起风沙吗?怎么还有人乱跑?”
      “报——”一人一骑飞扑过来,一名辽兵探子抢上来跪倒在萧干跟前,“报将军,也速该汗的追兵与我们,怕是只有一日的行程。”
      萧干与其他几位将领皆是一震,其中一位怒道:“我们攻雁门关的消息,难道走露了?”
      萧干一挥手,“上马,向东,改道潼关!”
      天色微明时分,倒霉的哨兵们包括李校尉,都已经在大大的校场上跑完,几个人以手支着膝盖,不住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又抬起头,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顾惜朝还有几圈尚未跑完。
      “顾惜朝,大军来啦,快跑哦!”有人喊道。
      其余人纷纷轰笑起来,李校尉嘴角擒一抹恶毒的笑,“多跑十圈真是便宜你了,竟敢在将军面前告我黑状,不知死活的家伙!”
      “校尉大人,顾惜朝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就该再让他值哨三个月。”
      顾惜朝跑到头,胸口还在猛烈起伏,只朝那几个人瞥了一眼,调头便往回走。
      夏正月上前去跟在他身后,道:“你别生气了,初来乍道,难免受些欺负。”
      顾惜朝摇摇头,“大军未来,你也不信我,是不是?”
      “我信,不过还是不来得好,要不你我的小命只怕已经交代了。”夏正月嘿嘿一笑,“我来投军,不过是看军中有口饭吃,家里太穷啦,种的粮不够交地租,还有一年重过一年的赋税。又不想落草为寇,谁知道刚收了二两银子,就被拉到这边关苦寒之地,哎哎……”
      顾惜朝回头看看他,道:“要有点出息,我瞧咱们俞将军也是你这样的出身,却是靠着真本事一路升了上去,难得还体恤百姓。他罚我,我也无话可说。”
      夏正月“噗嗤”一笑,“那糊涂将军大老粗,无端罚我们跑,我真恨死他了。你倒是为他说好话!”
      顾惜朝道:“折腾一宿,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今夜还要值哨呢。”
      夏正月摸摸肚皮,“饿得慌,睡不着。”
      “睡着就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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