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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东南群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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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山的空洞中呼啸而过。何子笙默默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抬头仰望着面前深沉的城市。
重重阴影的间隙里,冷光灯零零散散地打在高楼的角落上,为这个森然的城市稍稍增添了一丝人气。
冰冷的铁索在脚下来回横亘,紧紧啮咬着那座中心的城市和外界的山壁。风中,被冻得紧实的木板在铁索上吱呀呻吟,仿佛一群排着队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大人。城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知道了。”
何子笙没有理会身后的人,缓步向前走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山体中心的那座城市。
又前进了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盯着面前的城市最高的高楼背后。
阴影与轮廓显现。
就在不远处,那是不远的另一座,也可以说是同一座城。
“大人?”
“……”何子笙回头狠狠地盯了一眼身后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去,继续欣赏一般不疾不徐地向着城市走去。
“看,原来这就是城市啊……我们以后,就要在这里干活了呢……”
山外的石碑上,赫然写着第十一城:加舒尔布鲁木。
另一头,老程的船已经缓缓地开进了东南岛湾唯一的港口中。水红色的货船鸣着汽笛入港,岸上隔离栏外早已是人声鼎沸。
“快看!来船了!”
“是谁的船?是谁的船?水红色,以前没有见过啊。”
“应该是是程长风!去年他还跟我抱怨,家里那小兔崽子管不住了,仗着船上啥都少不了他,硬要把船的涂装改了!”一个抽着烟袋的老头应该是老程的熟人,开口那是叫得亲热。不过嘴上烟不停,就这么讲着老程当年的“光辉事迹”,倒是霸占着港外大街上的躺椅不肯稍微挪挪屁股。
“哈哈哈哈哈哈!”
“打败老船长的果然只有船子啊哈哈哈哈——”
人群轰然笑开了。空气中倏然散发出了往日没有的欢愉,似乎在汽笛响起的一瞬间,一群本已经死去的小岛,重又活了起来。
程生早已解开了系在小船上的牵引缆,自己开着船跟着大船。听着黑龙汽笛的声音,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下那颗火热的心突然又有了一些奇妙的想法。
这个汽笛的声音,应该可以改一改……
岸上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吕嘉年好奇地打开舱门,被面前的热闹惊呆了。
“你们每次停靠港口都有人这样欢迎?”
天呐……船民说自己四海皆兄弟,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句标榜之语,或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原来居然真是这样。
这种人山人海的阵势,他在巫山坝下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些曾经见到的、认为人气旺盛的途径巫山船闸的船只,与此相比,竟如同一艘艘无人窥见的幽灵船,满载着森森死气,往返于残存的大陆与十三城之间。
“是啊。因为船民能给他们带来快乐和希望。”
程生停船出舱,拾起船头的固定缆往岸上一抛,自有早已准备好的港口员工乐颠颠地接过系上。程生冲着那个系缆的小伙子笑了笑,回头牵过吕嘉年的手带着他上了岸。
“诶诶诶?”
“你不是眼睛不太好么。昨天我都看出来了。”
吕嘉年微微低着的脸可疑地红了几分。他小声地辩解道:
“我在变化成鲛尾的时候才会视力下降……”
“这样啊……那你跟紧我,别走丢了啊。”程生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咂了咂嘴,松开了牵着吕嘉年的手,朝着下船的方向走去。
吕嘉年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
他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一时间竟真的有些害怕走丢。
“一会儿还有更热闹的呢,咱们先避在一边看着,不然准被人群淹没。”
吕嘉年疑问还没出口,面前的景象就再一次震惊了他。
大船并没有放下舷梯,第一个下来的也不是人,而是一个被起货机放下来的沉甸甸的半透明小型集装箱。等到箱子落了地,舷梯才从船上放下,缓坡上依次升起一级一级的台阶。
港外的喧哗声更大了。
“那是什么?”吕嘉年不解。
程生神秘地看了吕嘉年一眼,缓缓道出真相:“信。外港托付船民寄的信。”
“天灾与两次大海啸以后,卫星网络倒是幸存,但是大陆上的通讯设施几乎全毁。因为修复成本太大,联合政府只保证了十三城的基础通讯。由于船民的特殊性,我们也掌握有一条通讯通道,总服务器在第一城。确切地说,世界范围内所有船民的通讯通道是第一城借给我们的。但对于这些依靠自己幸存下来的人来说……
“这些信,是他们找到异地亲人的唯一方法,或许,也将是他们对过去生活的告别。”
半透明的箱子被缓缓地推至港口门边,“工作人员”将其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叠一叠、已经按照地名分类整理好的信件。
面对着用粗糙纸张和炭笔写成的这一封封信件,门口喧哗拥挤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各自按照天灾前的户籍井井有序地站好了队,仿佛即将接受命运的宣判。
“湖北省——”
“武汉市——”
“江汉区——”
一列人举起了手,高高低低的,像一排被狂风吹过的细嫩的树。
拿着大喇叭的“工作人员”报了一个名字,队尾的一个中年女人欣喜若狂地跑了出来,一不留神撞到了旁边一队的一个老人。
老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对不起——我——”
她一路向前跑,匆忙间回头道歉。
老人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快去。
“哎,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
大喇叭里又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
这一场原始的信息传递方式,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十分之一的人领到了信,十分之七的信没有找到他们的主人。
这一天,黑龙号上的人并没有下船。最终,程生带着吕嘉年上了黑龙号。
这一晚,天地寂静,将这一份沉默留给岛上的人,轻轻抚慰着那些无言的悲伤,聚拢着那些已经渺茫的希望。
无论留下来的人是活在幸运或是不幸之中,生活都在继续。第二天的太阳仍会照常升起。
当第二个夜晚降临的时候,那些喜悦与悲伤已经被人们自行压抑。黑龙号的船民们陆续收拾好自己的舱室走下船来。岸上的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浓烈的酒与肉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冲淡了残存的愁绪。程生带着吕嘉年穿行在港口前的大街上,这里随处可见临时搭起的遮阳棚和商铺,出售的多是些岛民自制的小东西,大部分是满足日常所需的日用品。吕嘉年惊奇地看到,竟还有出售烟熏肉的商户。
“他们哪里来的猪?”
“当然不是他们逃亡时带着的——大多是来往停靠的船民带来的猪仔。几乎每条货轮上都有几对种猪的,每年下了崽以后船上一时养不了这么多,就会挑选一些送给陆民或者岛民,但是最健康的猪还是留在船上的。毕竟海上的风浪只有猪里的佼佼者能够硬抗。其他的禽畜也是这样,船上留一部分,再往陆地和群岛派发一部分。”
说到这里,程生不禁想到了当年一群船子手持《母猪的产后护理》围坐讨论“育猪经”的样子。
吕嘉年一回头,恰好看到程生的嘴角不正常地抽动了两下,便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在想什么呢?一脸猥琐,丑死了。”
“不告诉你。”
吕嘉年:?
回头就去告诉程伯父你又在打歪主意。
“哎,程生!前面在干什么?怎么这么多人?”
程生望了一眼吕嘉年所指的方向,笑了,一把拉过了吕嘉年的手,在满街人群中穿梭了起来。
“那是酒场,走,我们过去。”
“酒场?”吕嘉年疑惑,“这里的人都奢侈到能酿酒了?”
“哪能啊,都是果酒,喝多少都醉不了人的那种。这些岛以前都是森林,果子可不算少。这年头粮食酒是断然喝不起了,可惜我都没尝过,听说粮食酒烈得很。老程那家伙有一小瓶私藏,不过从不许我动,搞得神神秘秘的。”
“这酒场和晚会都是专门为我们办的,不去凑个热闹简直就是辜负了岛民们的一片心意,一会儿你可得多喝点。”
吕嘉年迟疑地放缓了脚步。
“我都没喝过酒……还有我这身上的伤……”
“无妨——甚至有利无弊,你去试试就知道了。若是出了问题你拿我程生是问,走啦走啦……”
酒场前搭起的唯一一座二层高台上,程长风悠闲地坐在藤椅上,面前放着一瓶绿色的东西。他看着楼下一掠而过的两个年轻的身影,“嗤”地一声笑了。
收回视线,程长风端起开了盖的瓶子嗅了嗅:“许叔又研究出新产品了?嗯,闻着味道像馊了的猕猴桃。”
“是猕猴桃酒,你个臭小子会不会说话!”须发皆白的老人白了程长风一眼。“刚刚楼下跑过去的那两个,是你家的小崽子?”
程长风将瓶子里的猕猴桃酒倒到一旁的玻璃杯里,嫌弃似的用手扇了扇味儿,这才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哪能啊——高个儿的那个是我家的,另一个么,我程长风哪有那能耐生出一个能化鲛的儿子来。”
“化鲛?”老人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许叔,别打他的主意。这颗白菜可已经被我们黑龙号预定了。”程长风忽然凑到了老人的面前,咧开嘴笑出了一口白牙。
“呵呵。”老人笑了笑。
“带着他走路小心些,小心惹上十三城那些甩不掉的尾巴……实在不行,老夫尚有一些准备,到时候可千万别死要面子活受罪,强撑着不来找我……”
“知道知道,哎许叔对我最好了!”程长风顿时一脸阳光灿烂。
“滚吧,多大的人了,耍心眼的样子跟个要糖吃的小孩子似的。”“许叔”捏了捏眉心,挥苍蝇一样赶起了程长风。
“别忘了您说的话……小的告辞——”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程家就没正常人,老的小的都是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