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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船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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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生其实并没有做很多菜,除了那道小龙虾,他也就片了一条三斤的黑鱼,然后拣了十几颗花椒和一把海带,提了个自热锅下去。
是的,当晚吕嘉年吃了一顿黑鱼火锅,另加一大盆的十三香小龙虾。
其实比起十三香,程生更喜欢麻辣的。但是考虑到吕嘉年这一路逃亡肯定没有好好吃过饭,为了这位新朋友的胃着想,他还是做了十三香的。
凉风拂过甲板,吹散一股微烫的、蒸腾而上的水汽。
程生迅速地夹起一片黑鱼片按入雪白的高汤中,沿着锅沿儿转了两圈。看着原本半透明的鱼肉撞着不时起伏的花椒,“嘶嘶”地在沸腾的气泡中颤抖,刚一变白,就抄起往吕嘉年碗里一丢。
吕嘉年愣了愣,默默夹起碗里白生生的鱼片端详起来,只见鱼肉肌理紧凑,纹理交错处微微泛红,从侧面看去,鱼皮甚至还是透明的。
“香醋去年年底用完了,将就一下吧。现在是九月份,前几个月刚酿了新醋,不过时间还早,起码得明年才有得醋用。”程生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嘴上抱怨着,手上动做倒是一刻没停过。
说罢程生看见吕嘉年愣着,盯着鱼片不知所思。
“嘿,回神啦!船上条件差保存不了太多东西,食物都不能隔夜的。”
吕嘉年这才有了一种熟悉的紧迫感。这两条船上的气氛实在是太安适了,还有他们居然还酿醋……夹起鱼片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第二次大海啸之前,与父母在那艘小小的游艇上涮锅。他们停在长江岸边,看着夕阳将天边一点一点染红,吕清言被当地的尖椒辣得直跳脚。
…………
“好吃吗?”
“嗯。”
“那就多吃点,黑鱼补气。”
吕嘉年:……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吕嘉年一脸茫然。
“或许……回巫山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回去了,黑翼会乱成什么样子。一次两次的躲藏可以被容忍,不代表日复一日的逃亡被支持,说到底,有谁不渴望安安定定地过日子呢。
更何况,有为数不少的人并不支持庇护他。
“人总得有个去处。就算你打算浪迹天涯,也不可能一辈子泡在大海里。除非你和我们一样,把船当做家。”程生下完了一锅鱼片,已经开始转战小龙虾。“不过你要是愿意跟着我们的船,我们也不少这一份口粮。”
“啊——短时间内待在船上的话我应该没有问题,但是长期留在这里的话,我怕会牵连你们……”
程生突然严肃起来,他放下碗筷起身站到船舷边,背对着吕嘉年,面前却是茫茫大海。
“四海船民为一家,就算大陆上的势力追你至天涯海角,有我们在,又有何惧!
“就算你不是鲛人不是纯粹的人类,与我们也只是半个同族,但是我们一样是海与天的孩子。汪洋为我故土,唯海天予生予养,唯鳞甲共生共长,这句话又岂是说说而已。”程生侧过身来注视着吕嘉年。
“你看,他们都希望有你这个朋友。”
百米开外的海面突然荡起波澜。
一头幼年蓝鲸突然从海中跃起,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又优雅地落入水中,激起的层层白浪在月光之下如同一朵牡丹曳着银丝万缕,乍然盛放于海与天交接的地方。
细碎的波纹漾开,越来越亮,越传越远——那是鱼群在跃动,在起舞。
看着程生真挚的眼神,看着夜色中的海与天,吕嘉年动摇了。他将最后那丝疑虑封存到了内心深处,抬起头冲着程生笑了:
“好。”
程生也笑了。他低头吻了吻衣领上的金色徽章,朝着吕嘉年伸出了右手。
“重新认识一下,我,程生,B3-12型古董货船黑龙号的大副,也是船上唯一的信仰之子,真挚地邀请我的朋友,吕嘉年,成为黑龙号的一员,就此无论船行何处,海与天之间,黑龙号的舷梯永远会为你放下!”
“我,吕嘉年,生逢天灾,未有来处,不知去路,但愿与海与天的子民结为挚友,从此同船共渡,海阔天高!”
说着,吕嘉年也起身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程生的手。
“啪啪啪——好!”
掌声和叫好声突然从船头传来,程生和吕嘉年皆是一惊。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吕嘉年还没反应过来,程生却已经抱怨开了。
“老头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夜航都不上心了吗!”
“虚什么,不还有你写的自航程序顶着呢么。”老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这又是煮龙虾又是涮鱼片,香飘十里的,还不允许我来蹭两口……够能耐的,找趟物资还能带个人回来……”
“伯父!”吕嘉年用眼神询问程生半天,却发现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尴尬的程生只直接向老程叫了声伯父。
“年纪不大船民大誓倒是背起来一套一套的,真是感天动地的伟大友谊呐。”老程白了程生一眼,听见叫自己,转头应了一声:“哎——我,程长风,老船长一个。你也别叫伯父了,听上去一把年纪似的,既然是兔崽子的朋友,那就一起叫老程吧。听起来像你们年轻人,亲热些,也更有活力些。”
“你真的不觉得叫老程更老吗?”程生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程。
“滚犊子!”
“This is my ship.”
“走了!早晚被你气死!吃完了记得把锅端回来!”
“再见。”程生依旧面无表情,气得没蹭到饭的老程直肝疼。
“明天到东南岛湾了,到时候会下锚,别忘了趁那时候把小吕接上船!还有你那些海里的朋友,赶紧让他们散了,大晚上的还请他们出来给你耍杂技,人家不要睡觉的吗?出来就算了,还离船那么近,哎容易出事故你知不知道。万一哪条小家伙伤着咋办?人爹妈找你还是找我?”
“知道了知道了,早让它们回去了,一群小傻蛋非要凑过来玩而已,我都看着呢。你快回大船上去吧,哎不是,你一大把年纪了咋还这么喜欢玩挂索啊!不许上去,走下面绳梯回去!”
“好好好行行行听你的,孩子大了管起爹了哦……”
程生:……幼稚。
待老程走后,吕嘉年默默地走了过来。他似乎习惯性地想与程生保持一点距离,却又觉得有些不太自然,故意凑近一些吧,又显得有些刻意,一时间竟呆呆愣愣地站在哪里不知所措。
“怎么了?”
程生自然发现了吕嘉年的异状。
“没怎么……”吕嘉年努力回想着刚刚与程生和老程的对话,试图找到些问题来缓解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话说,你真的是信仰之子?”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小而已……”吕嘉年伸手摸了摸鼻子,顺势虚掩住了唇,实话说,他有点想笑。
信仰之子是船民中的一种特殊叫法。指的是那些在天灾过后、第二次大海啸之前出生在船上的孩子,即真正的“船子”。自天灾与大海啸后,船民们因为难离故土,就此以船为家,漂泊海上。每年各种海域都会出现船民们汇集交流的身影,他们从海的这边驶向海的那边,却从来不会迷失方向,也从来不会忘记回到自己出生的那片被淹没的陆地看一看。而在多年的航行中他们发现,那些出生在天灾与海啸之后的孩子,生来就仿佛是船的孩子。而大海中的那些美丽的生灵,在经历过熔岩与陨石的折磨后,纷纷迁入原来的了内陆,它们,竟与这些孩子有着奇妙的共鸣。
“信仰之子不是很多,几条船都难见一个,你倒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
“是么,嘿嘿。”
见吕嘉年吃完了走过来,程生便在一旁收拾起锅来,“你先去船舷边吹吹风,等我把这些收拾完送到大船上去,我们再继续聊。”
“好。”吕嘉年迎着海风伸了个懒腰,从背影看去,像一只慵懒的猫。
打包好龙虾壳和自热锅,程生走到甲板前端的短楼梯上,随手将挂索上的绳扣扣在了腰带上。
“走喽——”
吕嘉年回头看了一眼,笑了。
海风中,程生那一头长发如同一团漆黑的大海蜇在快速移动。
“咯咯。”
黑将军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探出头来,见程生借着挂索上了大船,伸了伸脖子,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抖抖索索地迈着快速而有节奏的小碎步来到这两个人类吃龙虾的“遗址”,叼起一个程生故意留下的龙虾头,一转眼又没入了船舱的阴影中,不见踪迹。
这黑鸡,挺有意思的。吕嘉年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当时程生口中的“小黑”了吧。
片刻后,程生又从大船上回来了,那回来的姿势,依然像一团硕大的海蜇。
“程生。”
吕嘉年觉得自己有必要劝他理一理头发了。
“哈?”
程生刚下到甲板就听见吕嘉年在叫自己。他往船舱边瞥了一眼,嗯,龙虾壳已经不见了,但是原本已经擦干净的甲板上又多了一串油腻腻的爪印。
“咋了?那只鸡欺负你了?”
“不是……我是想说,你的头发为什么要留这么长啊,打理起来不累吗?”
吕嘉年靠在船头边矮矮的栏杆上,仅是侧身望着程生,却好像快要和夜色、月色一起融进海与天之间。
“啊——这个,因为船上并没有擅长理发的人,除了我自己……而且,很多船子都是这样的,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潮流,或者说,约定俗成……”
“我在巫山基地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长发的男孩子。就连长发的女人也很少见。十三城的人,巫山的人,他们的生活完全没有你们丰富和自由,就好像已经把所有除了生存下去以外的念想都掐断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吕嘉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前父亲提起船子和船民的时候总是一脸的羡慕,那时候的我还小,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他低头低语,那一丝落寞又悄然爬了上来,牢牢地抓住他不放,仿佛生了根。
“现在你就不用羡慕了。”程生走到吕嘉年身边,停步想了想,还是坚定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你已经收获了这条船的船老大的友谊,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已经不用羡慕了。”
“况且,我们这样的生活,也不都是自由与快乐的。其实船子不仅是一种身份,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因为我们学任何东西都学得比其他人快,水性比其他人好,甚至菜都做得更可口。所以我们往往要肩负起全船的工作。事实上,每一条船上的船子在船的驾驶能力上几乎都超过船长,除非他们的船上有两个船子,一个当船长负责开船,另一个负责后勤辅助。但是有这样的条件的船太少了,就我所知,第三届世界船会上到场的4300条大船和12000余艘小船上,只有三条船上有两个船子。其中一条船上的两个船子还是孪生兄弟,我和他们也是朋友。”
“自从船会结识以来,这两个金色头发的家伙天天给我发讯息,每一条都是抱怨船上的哪个哪个傻子又好心办了坏事,或者是完完全全做了蠢事。”
“忘了说,他们两个比我还要小一岁,他们才17岁。却已经要担负起那一条比我们的B3-12型船还大的K-5型超级货轮了。他们的船上,足足有1100多人。”
吕嘉年闻言默然。
“累吗?”
“怎么不累。”程生轻笑,“当时的船子们学航海理论和船舶管理恰好是第一届船会集训,天天早上四点起来看星星,晚上十二点还凑在一起听海豚和鲸鱼唱歌,虽然什么都听不到。”
“但是很充实,很快乐。而且看到自己的结业成绩最后甩了别人几条街的时候更快乐了。”
“我们前面的那条船上,就连轮机组的那些臭脾气们现在都是我的学生。”
“嗯,很厉害。”
“听说有第一届船会的时候,我还没有在巫山,那个时候,天天坐着父亲的游艇在三峡下游游荡。很无聊,很无聊,现在却不那么觉得了。”
“后来我们过了船闸去了上游,听父亲说是要找一个人,但是还没等船完全开出第五级船闸,第二次大海啸的预警警报就响了。”
“后来呢?”
“后来父亲联系当地的熟人把船拉到了一处背风的山脚下,我和她住在船上,父亲下山去筹集食物和淡水。那里很高,很冷,让我和她躲过了一劫。”
“父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下山后的第四个小时,海水直接没过了三峡大坝。”我和她在山上,亲眼看着仿佛从天上泄落的海水,汹涌地吞噬了目力能及的所有地方。
和父亲。
直到海水平复,那先前作恶的浪,又化为了温柔的大手,缓缓托起了他们小小的游艇,托起了他们小小的希望。
吕嘉年感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缓缓向下移了移,环住了他的手臂,搂得更紧了。
那是海水和金属不会有的温热,直透人心。
“别伤心。”程生感觉着身前微凉的身体,不禁贴在了他的后背上,试图用体温去温暖那颗默默悲伤的心。看着这个年龄比自己大却没有自己高的大男孩,他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去安慰他,“他会在天上守护着你。”
这样的语言听起来似乎有些苍白无力,程生不得不解释了一句:“船民中有这样的说法,每一位逝去的老船长都会成为两种指引——他留下的航海记录是人世的指南,而他的灵魂则会化为海风推动最初的帆,与星辰同在,在日与月的循环中获得永生。”
“很美。”
“你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船长。”
虽然那只是一条曾经住着三个人的小小的游艇,但是……有着所有船长都同样守护的希望。
他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