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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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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华山庄虽是给了华乙甫的庄子,却也不能唯其独尊。他门下弟子众多,真正得宠的却别有庄园,平日也不住在这里。庄中里里外外既有机关暗道,戒备森严;又倚红伴绿,风景宜人,那格局布置,进出重门,隐然一派皇家气度,俨然一处小行宫的模样。若说别处还流露些许江湖霸气,庄后那以层峦耸翠为屏的召南阁,真真切切是画栋雕梁,飞阁流丹。阁高八丈,凭空而出,朱丹漆身,鎏金铺顶,独在最高一层白芍怒放,娇艳欲滴,不仅旁人看了心生爱意,窗前站的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此时也忍不住伸手轻抚。
时值早春,尚有余寒。阁内暖香四溢,反闻不见芍药花香。少年见它开在窗下,如白云环绕,悠然神往。良久,一声轻叹,便欲关上窗子,返身回内室。谁知后面一只手撑住窗子,一只手将他圈在怀中,与他耳鬓厮磨,亲昵得够了,后来的人才道:“披一件单衣在这里,不怕着凉吗?”
杜泓亞睫毛微扬,抬起来看来人撑开窗子的手,缓缓道:“主人有兴致品味这窗外风光?”
那主人低声一笑,将窗子推上:“铭宣如此风情,我怎舍得看窗外?”
杜泓亞任他温声细语有意调笑,不再做声。那人觉得无趣,便改问道:“你既要卖夏侯筠一个人情,放走那小子,为何又要让华乙甫知晓,留在岸边收拾他们?”
杜泓亞摇头道:“夏侯筠机智巧变,执掌心思缜密,放还是留,泓亞插不上手。”
“主人”轻哼一声,放开手去:“与你缠了半日,只怕韩影快到了。”
杜泓亞转身牵铃,要唤婢从上来伺候。“主人”按住杜泓亞,嘴角挂笑道:“不急,好久不与铭宣独处,今日也不想叫那些婢子上来扰了春光。”
杜泓亞点头,转身下楼取来银盆,暖炉上换下热水,服侍“主人”梳洗完毕。又双手托过去一盅茶。“主人”接过茶盅,反手一泼,刚沏的新茶滚烫,杜泓亞忍痛收起茶盅,“主人”冷笑道:“铭宣,上上下下,谁都比不上你体贴心细啊。”
杜泓亞低头不语,“主人”又道:“机智巧变,心思缜密,夏侯筠华乙甫哪里及得上你半分?为人内敛,我是喜欢得很,可是装痴卖傻,却是你不对。或者,你服侍我,果真是委屈了?难怪,昔日士族子弟如今却要做仆役之事,总不能不留存心思,忍辱负重。只是你做得这样不情不愿,心生二意,我看着不痛快哪。”
杜泓亞听他提起旧日往事,忍不住周身一颤。“主人”见他如此,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拉他烫红双手摩挲:“铭宣,我知你待小筠,同病相怜,亲如手足。你默许他带出那孩子,却又故意暗示华乙甫两人行踪,为的是让他明白——世上沉浮变迁,总不由人自主,要想一言九鼎,也得有那个本事。这番作为,我也赞赏,只是其中的心思,你用得太深。你既已随我,凡事就要听我的话,一心一意只能在我身上。要这么多本事,你又是想做谁的主?”
原来夏侯筠与杜泓亞身世相仿,自从他为华乙甫收留,杜泓亞一直顾惜有加。华乙甫武功奇高,生性乱,手下弟子无不充其嬖幸。多亏杜泓亞庇护,夏侯筠才侥幸得免。“主人”见杜泓亞还是不语,冷声道:“你要有本事,我自然喜欢。可是你拿着我的令牌,时时记得你做过皇亲国戚,处处挑唆我的人心生间隙,当真是心无旁骛吗?”
杜泓亞一番心思被他点破,不急不恼,坦然道:“主人,我少时家中遭遇大变,险些被充做官奴,是主人留我下来,让执掌教我武功,泓亞一直记在心里,从未有二心。如今作为,不单为叫小筠刻苦努力,将来为主人所用。更是因为那孩子留一日,小筠心中便不安一日,与执掌久而生怨,其时不可化解。可是那孩子性子倔强,若放走了,日后必定还要纠缠,执掌也要记恨在心。泓亞不得已,故出此下策。”
“主人”晒道:“如此说来,你是一心为我?”
杜泓亞黯然:“泓亞自幼时遭难,确是别无他想,只愿在主人身侧。”
一双美目波光盈盈,双肩下垂,“主人”默然。两人静坐片刻,杜泓亞起身又沏来新茶,一同品过。“主人”想起来又问:“那孩子能在周峤刘易初手上救出小筠,已属不易,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北海璈。江东人杰,他也逃得过,不知是个什么样孩子?”
杜泓亞摇摇头:“非但我说不出他来历,小筠也不知道,就是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
“主人”沉吟半响,再问:“可有什么特出之处?”
杜泓亞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只是为人很是机灵。再有一支七孔紫竹笛,不似凡品。”
“主人”手一顿:“紫竹笛?紫竹笛,你可看清了是七孔?”
杜泓亞点头肯定说:“七孔竹笛本就难见,又是紫竹做成,所以印象深刻。”
那“主人”站起身来:“那笛子上,还有什么?”
杜泓亞想了片刻,仍旧摇头:“他笛子收在怀里,我也只是随眼见过一次,并没有看到其他。”
“主人”细瞧杜泓亞一回,踱到窗前,扯下一朵芍药,慢悠悠道:“铭宣,你机敏多智,可是这回,怕是做错了件事。”
却说叶宁被夏侯筠当胸一剑,推入湖中,华乙甫也不再追究。夏侯筠被迫恩将仇报,敢怒不敢言。所幸是他下手,暗存侥幸,叶宁在湖中漂浮一日,被一艘大船救起。船主悉心料理数日,叶宁好容易醒转过来。这日勉强起身走出舱门,见一魁梧大汉立于船首。大汉听见声响,转过身来笑道:“小兄弟,咱们又见面了。”
正是当日在萧家酒楼邀他饮茶的“大兄弟”。
叶宁抱拳上前:“多谢大兄弟救我。”
赵衍哈哈大笑,关心问道:“伤口还疼不疼?怎么那日见你还是活蹦乱跳,几日不见伤得这般重?”
叶宁摇头答道:“我学艺不精,打不过人,大兄弟你就不要问了。”
赵衍又是一阵大笑:“小兄弟你机灵得很,打不过不要紧。吃一次亏,下次再找回来。”
叶宁点头:“幸好碰上大兄弟,否则小命休矣,多谢多谢!”
赵衍摆手道:“可不是我救的你,你要谢,就谢我家小主人。”
叶宁困惑眨眼,他道赵衍豪迈汉子,怎么还有个小主人?赵衍一把握住他双手:“走,随我见见小主人去。”
赵衍扶叶宁进了上层船舱,一个小小身影坐在舱中,背对舱门。赵衍恭恭敬敬道:“小主人,小兄弟醒了,我带他上来见见你。”那身影点点头,拿起一顶带面纱的帽子戴在头上,方才转过身来。他身量虽小,气度不凡,款款而行,姿态优雅,在叶宁面前站定,看他一眼,问赵衍:“赵叔叔,好了?”
赵衍笑答:“好了。小兄弟身底好,那一剑也不是有意伤他,避开了要害。”
叶宁虽觉得“小公子”小小年纪,举止故作神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但人家在问自己伤势,遂上前一步谢道:“多谢小……小公子仗义相救,我如今,好多了。”那小公子微微点头,转身回到坐处,不再多说一句。
叶宁已是第二回和他打交道,知道他素来如此,也不多说,与赵衍边走边聊。两人互报家门,不到几句话,就“小宁”、“赵大哥”的亲近起来,甚是投合。赵衍一行往梁州去,要先坐船到得夏口,再改车马。听闻叶宁去向,俱是欢喜,约下结伴同行。又问起老墨,叶宁将前事细说一回,略过与北海璈的过节,只说是胡闹得罪的人。赵衍知他性子活泼,年少贪玩,不疑有他,只说找到好马再与他一匹。叶宁口中称谢,心下却想:再好的马儿,也不及我那老墨。况且同行一事,叶宁心中另有计较,他不知小四如今怎样,赵大哥家的小孩儿也不知是否乐意一处走。说是同行,不过边走边看罢了。
连着几日,叶宁养伤之余,就是听赵衍漫谈江湖之事。赵衍年岁不大,三十有余,江湖经验却极为老道,所见极广。叶宁先前在山上时有缠着他师父讲些故事,他师父不爱多谈,他便跑下山听墙角。平民百姓,所说多是战事;如今赵衍谈论武林英雄,又是一番滋味。一人讲得入神,一人听得着迷,船行虽慢,日子倒也好打发。只是赵家小孩儿从不出仓,衣食住行都在上层,叶宁平日不去招惹他,心里却总觉他闷得慌。他天性顽皮,小孩儿愈是没动静,他愈是按不住。一日晚间都已各自歇下,叶宁躺在床上见窗外月色澄亮,想起一年与他师父赏月,师父站在山头,一身白衣,飘飘然似要乘风归去,唬得他一把抱住师父腿脚哇哇大哭。他师父不明所以,问说究竟,叶宁却是越哭越伤心,好像人马上就要飞走了一般。一晃十年,果然现在不知所踪。窗外明月虽好,可惜孤孤单单,连一颗作伴的星辰都没有。叶宁叹一口气,爬将起来,走到舱外,摸出怀中笛子,又怕吵醒诸人,只得反复摩挲,抱膝坐了许久。
眼看更深露重,他刚好的身子,经受不住。起身就要回舱,仰头一看,却看见二层一个小小身影,正一动不动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