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深锁》js泠音

29、第二十九回：涵碧泉洛神现世

　　铜雀园内，泠泉亭下，橘色的倩影在流连。这一次，她没有去冷风亭探望她那些心爱的水中之仙，而是涵碧泉下安睡着的睡美人。
　　甄宓半蹲在泉边的小短阶上，橘色的罗裙散落在纯白的地面，仿佛是倒开的莲花。今天的她，并没有束起长长的秀发，而是让它们在自己的脑后自由地飘摇，那倾瀑般的漆黑，不断延绵。
　　“为什么我不是你？” 甄宓用指尖摆弄紫色的粉瓣。即使是可观而不可即的莲，此时也甘心留在她的葱指之下，聆听着。
　　莲无语。甄宓不能奢望莲能给予她什么样的回答，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奢望只是徒然。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轻风扬长了她那游龙般的身影。池上的莲香不断地与空气融合着，不分你我。
　　她往前迈了一步。
　　“小心！”
　　莲香里孕育出甘甜的气息。甄宓被紧紧地抱在怀里，腰间传来一阵温热，紧贴着的两颗心不安地颤抖着。
　　“我没有幸福的权利。” 这句话唤醒了甄宓那颗不安的心。她挣开了来者的怀抱，俊秀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他那清澈的双瞳注视着挣开自己的女子，是那样地怜惜。
　　“谢谢三公子。” 甄宓小心地退了一步，微微下蹲示礼。
　　“宓儿？”曹子建把手伸了出去，可是甄宓却侧身回避了，宛如惊弓之鸟。“对不起，没伤着吧？”
　　“没有，谢谢三公子的关心。宓儿不打扰三公子的雅兴，先告辞了。”说完，甄宓低着头从曹子建的身边离去。
　　曹子建看着甄宓那一张忧郁的脸，自己也提不起精神来。他从腰间拔出青翠的玉笛，吹奏起来。
　　“呼——”
　　悠扬的笛声螺旋般上升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袅袅的余音敲打着听者的心扉。
　　甄宓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吹奏着玉笛的曹子建。曹子建把横着的玉笛放下，乐声戛然而止。
　　“三公子的笛声为何如此幽怨？”
　　“因为某人的心在哭泣。”
　　甄宓的脸色越发苍白，背后的这个男人是如此了解她的心意。但是，这种了解，这种贴心，正是她不能拥有，至少现在的她不行。那刻，那幽怨的笛声不停地敲打着她那颗玻璃般的心，痛彻心扉。
　　她不敢反驳曹子建的话，只能怔怔地伫立在那里。
　　“三公子……”
　　“叫我子建。”曹子建依旧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甄宓缓缓地转过身来，强笑着，双眼里泛着点点的清辉：“子建，可以为我再奏一曲吗？”
　　曹子建的玉笛再次被提起，笛声已经不再幽怨，而是明快悠扬。因为他深深地知道，此刻的甄宓需要的是振作，这也是他前来的原因。
　　翩飞的橘色鸿雁穿梭在浑厚的绿叶之中，妖冶的紫莲仰面凝视着这水中的游龙。回旋，跳步，是那样地轻盈，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是一朵盛放在池中实实在在的水中花，并不是虚无缥缈的镜中月。
　　飞湍的涵碧泉下，精灵在舞动，一支名为“忘却”的舞蹈。
　　眼前的美景被凝固着的空气镶嵌着，使曹子建的目光一刻也不能转移。他的指尖依旧在笛上飞扬，而心中的才气正在凝聚：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曹子建看着灵动的甄宓快要跳出台阶，急忙地喊着：“小心——”
　　可是舞蹈着的甄宓一点也不在乎，她用一只脚轻轻地拨开了重重叠叠的莲叶，绿色中显出一条白净的小道，那是一条隐蔽的小道。她冲着关心的子建嫣然一笑，仿佛一切的哀愁都被刚才畅快的舞蹈所净化。此时的甄宓是如此地快活，还俏皮地逗着紧张的曹子建。
　　“夫人，我们还是往这边走吧。”不远出传来14岁左右的少女声。
　　“本夫人就是要走这条路！”微带霸道的娇嗔女声坚定地说道。
　　漓筑门外出现了两个身影，那是曹操的新宠秦夫人和她的侍女梦萌。虽说是曹操的夫人，但是秦夫人差不多比曹操年轻二十岁。秦夫人本来是邺城著名的歌姬，她的“蝶舞”可是举世无双，即使是能歌善舞的璎珞，也要输她几分。
　　和其他夫人不一样的是，秦夫人在娇柔之余，还微微带着一种霸道的气息，应该是她所拥有的才气所造成的吧。她恃着曹操的宠爱，目空一切，与卞夫人时有争执，而且对于曹操和甄宓之间的难以言语的暧昧，更是眼红。
　　可是，现在对她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她有着一个强大的武器，一个可以同时威胁两个男人的武器。
　　秦夫人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涵碧泉下。笛声已停，舞步暂止，甄宓和曹子建都恭敬地迎接着他们这位“长辈”。
　　“秦夫人。”
　　“七娘……”曹子建的声音在颤抖着，仿佛看见什么可怕的怪物。那个不敢抬起的头，和那颗不停颤抖着的心，都在显示着他的不安，那是一种被人发现了秘密的不安。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竟然把名震天下的才子佳人聚集在一起？”秦夫人的话语里带着刺。
　　“宓儿身体有些不适，想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遇见子建。”
　　“子建？”秦夫人故意把名字拉长来读，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曹子建，她在笑。“甄小姐什么时候管我的乖儿子叫‘子建’的，之前不是叫‘三公子’的吗？真是奇怪。”秦夫人把手放在曹子建低着的头上，轻抚着。
　　曹子建被秦夫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秦夫人对于曹子建如此躲避自己有点不满，她的笑容开始扭曲。
　　“子建啊，听七娘的话，快快回去吧。正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大人以后还要依仗你的，你应该回去好好用功，现在可没有时间让你在这里嬉戏。前车可鉴，红颜祸水啊。”
　　那一句“前车可鉴，红颜祸水”，让甄宓那颗已经平伏的心又掀起万丈波涛。她讨厌这句话，她逃避这句话，她害怕这句话，那是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结，一个由百年堆砌着的坚韧的结。
　　“七娘！”面对秦夫人对甄宓的暗辱，曹子建愤怒了。可是当他的视线落在秦夫人的肚子上的时候，他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子建遵循七娘的教诲，这里风大，七娘有了身孕，不宜多留，子建陪伴七娘回去。”曹子建毕恭毕敬地站在秦夫人的身边，指示着她离去。那是唯一能阻止秦夫人继续羞辱甄宓的办法。
　　秦夫人似乎意犹未尽，可是看着关心她，甘愿落下甄宓陪伴她回去的曹子建，她的妒气消了。“好吧，我也不想在此多留半刻。”
　　涵碧泉下，紫莲橘影，依旧停留。

　　“七娘，小心门槛。”曹子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秦夫人，不敢有一丝怠慢。秦夫人十分享受归去的过程，一直都是缓步而行，还用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着搀扶着她的曹子建。可是，曹子建一直不敢正视她，这使秦夫人心中有点不满。
　　两人一回到秦夫人的寝室，秦夫人就遣走了侍女梦萌，整个寝室只剩下她和曹子建两个人。
　　“七娘好好休息，子建先回去了。”曹子建急急忙忙地回头走，好像片刻也不想留下。
　　“这里并没有你的‘七娘’，只有深爱着你的秦姬。”秦夫人从曹子建的背后拥抱着他。
　　曹子建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心绪不宁，马上挣开了秦夫人的怀抱：“七娘，请自重。子建要回去了。”然后挥袖而去。
　　“曹子建！你不要不知好歹，如果你向门外踏出一步，你会后悔的！”
　　曹子建怔了怔，原地站着不动，仿佛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他稍稍回头，只见秦夫人已经从女红盒里拿出两把剪刀，一把指着肚子，一把横于颈前。一见此状，曹子建被吓得魂不附体，立刻转身，箭步上前，夺去秦夫人双手中的两把剪刀，摔在地上。
　　“为什么要逼我！”曹子建朝着秦夫人怒吼着，刚才被吓得苍白的脸上充满着红光。
　　秦夫人一改态度，用她那只纤手抚摸着曹子建俊秀的脸庞：“秦姬没有逼你，只是想你重视秦姬和……”秦夫人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此时此刻，才情横溢的曹子建彻底没辙，面对这对母子。
　　曹子建深知，这是自己闯下的弥天大祸，自己永远都不会得到救赎。如果没有了那一夜，如果没有秦姬这个女人，如果……或许他的路就能好走一点，或许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得到甄宓的爱。甄宓，一个不能抹去的倩影，自从邺城一战时与她相遇，曹子建的生命已经被夺取了一半。一直以来，他都在追求着他那“另一半的生命”，她的一颦一笑，犹如鼎上的铭文，永远也不磨灭。他知道，如果得不到她的爱，他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然而，他却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个无法挽回的过失。他恨他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卤莽。可是，即使他再怎么恨他自己，也无补于是。历史是不会因为他的后悔而改写，他只能把错误的未来继续走下去！
　　现在的他，不奢求能得到甄宓的爱，但求她能快乐，这成了他生存的动力。尽管不能传达自己的爱，他也甘愿。
　　月光斜照入内，曹子建的怀抱里，是满脸幸福的秦夫人。无奈的曹子建仰望着星空，流下了珍稀的眼泪，这是他在埋葬自己心中那份最真实的爱。

　　冷风亭内，两个身影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深邃。
　　“子建现在怎么样？”男子说道。
　　“他现在已经快要崩溃了，只要我再……”另一个身影张开了五指，旋扭成拳。
　　“很好。”男子背着手，靠在冷风亭的柱子上，嘴角上翘。
　　“子桓啊，你真是阴险，连亲弟弟也不放过。”
　　“我还不如您万分之一，七娘。”曹子桓转身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握着秦夫人的手。
　　“从你的嘴里说出‘七娘’二字，实在别扭。”
　　“那么，你要我叫你什么？”
　　“若儿。这可是你的专属称谓，就连大人也不能叫这个名字。当然，子建也不行。”秦夫人顺势依偎在曹子桓的怀里。
　　“子桓真是受宠若惊啊，竟然得到七娘……哦不，若儿的青睐。一直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名姬，竟然能把如此秘密的闺名告诉我。”曹子桓假惺惺的恭维真是让人作呕，然而秦夫人很喜欢这些话。
　　“你说，孩子像你还是像我呢？”
　　曹子桓轻轻地推开秦夫人，重新站了起来，仰望着东方：“难说呢。天有点凉，梦萌，送夫人回去。”
　　“子桓……”秦夫人似乎不舍得离去，深情款款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曹子桓。
　　秦夫人依依不舍地离去后，躲在假山后的人才慢慢地向曹子桓走来。
　　“司马先生的嗜好真是奇怪。”曹子桓趁机调侃他背后这位谋士，因为一旦对方发话，他只有点头应是的份儿。
　　身穿着朴素士子服饰的司马懿从容地说：“仲达不想打扰大公子与秦夫人的兴致，所以才躲在一处。当然，不该听的，仲达的双耳全部拒收。”
　　“我就知道先生是个聪明人。”
　　“仅限于大公子面前。”司马懿倚靠在冷风亭旁的一棵乔木之下，“事后你打算怎样处置秦夫人？”
　　“没有用处的棋子只有被丢弃的下场，这是先生您教子桓的。”曹子桓的脸上多了一分阴险。
　　司马懿摇摇头：“希望大公子真的能够轻易抽身才好，因为，现在还不知道谁被谁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铜雀园外，侍女梦萌搀扶秦夫人走在洒满月光的小道上。
　　“曹子桓啊，真是不简单。看来，要征服他，还得……”秦夫人自信满满地看着天上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