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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多情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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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织田小姐到甲板上散步。
带着咸腥味的风将她挑染了红色的长发吹得纷乱。她倒是不恼,颇有闲心的给自己点上烟,靠在栏杆边看海。
类似于单眼近视的人坐在自行车后座时,透过骑车人脖子分割开了两个世界的视角,两片海洋的交界处,海水泾渭分明。
左边游着深紫色的铰链,不断向右滚着;另一个深蓝漩涡则紧挨着它,往左回流。
被洋流裹挟其中的海水在海面上扬起小小的浪花,深色拼接画布上被轻描淡写地涂抹了纹样,肖似抽象派名家的手笔。
甲板没有多大,也就一个小房间的面积,站在船头位置回望便一览无余。
虽说现在还是处于奔波途中,但织田小姐少有如此悠闲的时候,干脆什么也不想,静静抽完了这一支烟。
回舱。推开房门,满室滞塞的空气暖烘烘的扑面而来,她不满意的皱眉,信步走到圆窗边推开了窗门。
一个黄头发的青年正好站在窗外的船舷处卷绳子,听见声响,下意识的朝她看过来。
这艘船大部分的船员都是东方人,但是欧洲人也有几个,基本是船长或者大副二副三副一类。这个青年看起来不大像,太年轻了,应该是船长的儿子,她之前吃饭的时候听说过。
船长一家是北欧人,颜色极浅的头发在阳光下近乎白,青年漂亮的灰色眼睛眨了眨,大大咧咧的朝她笑起来。
“哈喽。”
织田小姐得体的回他一个礼节性笑容,顺势打了招呼。
“哈喽,”卷着绳子的青年举起环到一半的绳圈朝她挥手,半认真半调侃式的说道:“来个吻吗?”
织田小姐愣了下,随后“呲”的笑出声,手拉着圆窗的边一缩,缩回船舱里去了。活像是她以前从兄长手里收到的机关绘本纸偶,一下缩回书页与画框里。
回到船舱,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台打字机,开始打一封信。
打着署名“致爱丽丝”,织田小姐又想起了刚刚那一幕,一种怀旧感渐渐浮上心头。
当然,她和刚刚那位青年没什么过往,只是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似乎好几年前读书那会,她是时常去图书馆的。当时国内有股出国热,留洋的日本学生也不少,但是她对那群整天想着去哪“长见识”的家伙看不上眼,忙着上课,也就独来独往惯了。
同校留学生圈子里有好几个名人,她是其中一个,被戏称为“高岭之花”。
织田小姐不置可否,无所事事的人倒很吃这一套,追求者众。
那个人就属于她看不上眼的“长见识”派,不仅在留学生圈子里,本地那些顽固并且自带优越感的外国学生也知道他。圆滑的人到哪都吃得开。
看不上眼归看不上眼,织田小姐对他却没有什么厌恶感。主要他跟那些纯粹的纨绔子弟还是有区别的——玩乐没落下,成绩照样高她一截,这种人被雅典娜偏爱,有恃无恐。
先两年,他们没什么交集,各混各的。等到大学第三年了,他也开始泡图书馆,这才渐渐眼熟起来。
第一次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她以为自己早不记得了,然而刚刚那一出闹完,织田小姐又发觉自己好像是还记得。
几年前九月时某天,她一如既往地去了图书馆。因为近期会有几次临堂测试,打算去找专业相关书目温习。
跟国内略有不同,学校这间有些年头的图书馆书架层数较多,并且相当的高。为了方便取用,书架间放置了几把木梯子,有些学生也会把梯子当做休息的场所,干脆坐在上面看书。
织田小姐路过其中一个书架的时候无缘无故被人敲了一下头。
始作俑者坐在梯子第四级上,拿着作案工具——她要找的书,朝她挥了挥。随后将书放到她手里,撑着微笑的脸说道:
“Hello——要来个吻吗?”
她顿住手,看着不知道被打了些什么东西的信皱了皱眉。
船停了。
游子归家总难免近乡情怯,织田小姐时隔多年再踏上这片陆地时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街道的样子变了很多,她不太认识了,一路上都在忙着与路过的本地人确认方向和位置。等她终于找对地方,太阳也已经赶完了今天的日程,正昏昏沉沉打着瞌睡,在海上坠着。
织田小姐快步向着在地平线尽头的车站走去。好在她运气不错,赶上了今天最后一躺车的卧铺票。
火车隆隆前进,路旁树影飞逝。
她提着行李箱按照票上写的卧铺门号推开了门,却意外发现上下四张床上都已经有人了。正疑惑着,躺在左手边下床铺上的中年女人一骨碌爬起来,凑到她近前不好意思的笑,又是道歉又是哀求的说起换床位的事情。
“抱歉,真的非常抱歉……这个,哎!你过来!”她拧了躺在右边下铺的少年一把,硬把他拖起来给织田小姐鞠躬,接着说道:“这孩子从小就有哮喘,身体不好,我怕他晚上出什么事情,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了孩子他爸一定要把我们的票买在一起,结果那老不成器的还是给我买开了!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想着能不能等这个床位的主人来了再打个商量,我那个位置蛮好的,小姐你要不先去看看,啊?”
作为事件源头的少年看着极不耐烦,身上充满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共有的焦躁感。但中年女人的态度已经足够诚恳,织田小姐无所谓的耸耸肩,退到了门外 ,示意她带路。
中年女人朝织田小姐道谢后也走出了卧铺厢门,吩咐儿子不要乱走后和善的走在前面开始招呼她跟上。
“小姐您怎么称呼?”
“织田,织田莺。”
“织田小姐对吧?我夫家姓石坂,您喊我石坂太太就可以了。哎呀这个名字……您一定很会唱歌吧?”
石坂太太原本打算顺便帮织田小姐提行李,但是被婉拒后也乐得轻松,嘴里夸着一串“尊老”之类的话向前快步走着。
“没有。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是读书那会,音乐老师上课就怕见我,气急了还说要毒哑这个假夜莺的嗓子。”
“这说的!您不生气啊?”
“气啊,不过我朋友说这样正好,哑巴夜莺总不会有人要求它为玫瑰花奉献了。”
石坂太太知趣的笑起来,盛赞了她这位朋友的幽默感。
“到了,就是这。您等等,我替您去打声招呼。”
她点头,石坂太太推开门进去,织田小姐倚在门边,朝里打量着。
制式的卧铺车厢多数都长一个样,无甚特别。车厢壁或红或绿或蓝,都是低低的围起,围一个小笼子,把四个人圈在一起。
靠外的那一面,正中留着一个不大的窗,重头戏的两担双架床紧贴着它,被置在窗边。
这两担双架床可能是这个卧铺里唯一称得上“特别”的东西,因为他们相较身处外界家私店里的亲戚们更窄,并且更短。
想要在上面睡个好觉,那着实不容易。
视线转了一圈,织田小姐发现这个车厢好像就来了一个人,其他乘客也许是有事,都没来。
这在火车上也属于常态,石坂太太见状后不好意思的回头朝她讪笑着,也许是有点后悔了。
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石坂太太认命的朝卧铺厢里唯一的客人打了声招呼,然而等他一抬头,石坂太太和站在门外的织田莺都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这……织田小姐,要不咱不换了吧?”
虽然担心儿子的病情,但是当石坂太太发现因为自己的过分要求可能会导致一对陌生男女不得不共处一室的时候,她还是摸着良心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对上视线,刚交接完上一个任务,正准备返回东京的神永先生,自觉好笑的想起了一个短句——人生何处不相逢。
“哟,高岭之花。”
顶着石坂太太怪异的目光,织田小姐偏过脸去,呲得笑出声来。
“不用了,他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朋友。”
话是对着石坂太太说的,然而织田小姐的视线已经直接越过她,绵里针似得,朝那个脸上写着“看戏”两字的人刺。
石坂太太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脸上渐渐浮出一种好事中年妇女特有的喜色,忙不迭的点头,替她把行李放到床边,快快走远了。
织田莺关上门,想起自己还没回他话。
旧情人见面该是什么样的气氛,她对此没有太多的认知,但显然他们俩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她要过去整理床,他的脚在过道里伸太长了,织田小姐不客气踢过去,坐在床上那个人嬉皮笑脸的一缩,整个人缩回了他的领地。
“毒哑啦?”
“还没有。”
“那你是不是该回个话啊夜莺小姐?”
正费力撸平床单的织田小姐顿时产生了一种脱力感,没好气的回头打算意思意思骂他两句,下一秒却又被举到眼前的巧克力给消了火气。
“还吃这一套,你没学精。”
她拎着包装纸边,故作高深的朝他招手。神永先生重新坐正,仰着脸看她,也许是在期待她能搞出些什么花头来。
一只手落在他的发顶上,慢慢地,顺着轮廓线往下,滑到了脸颊。
“呀……”
跟着简单的音节,眼前人嘴角上扬,勾起了一个笑。
含蓄、轻佻、故作惊讶,不相容的情绪融成色块,凝在她深色的口红与唇角上。
织田莺半阖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会,仿佛他们久别重逢才来见面呢。随后用一种近似嗔怪的愉快语气说道:“你也在这里吗?”
他愣着了。织田小姐收回那副做派,嘲讽性的冷哼一声,脑海里猛然蹿出了她另一位朋友常说的话:到底是男人。
想完,便无所谓的背过身去继续整理床铺了。
车厢内只靠顶上一盏灯照明,橘色的光打下来,一切都有种泛黄的暖色调。
卧铺里的两个人各忙各的。
神永先生的行李没有多少,藤箱往床角一放就算完事。织田小姐则比他讲究得多,绷床单,上枕套,要用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好。
他没什么特别要干的事情,正闲得慌。斜躺回早前躺下的位置,拿起枕头上的小说逐字逐字看着,偶尔分神观察她。
“染头发了?”
“嗯,不好看吗?”
“怎么会,你要是不好看我以前就不费这个力气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要写在信件里的内容。
不皱眉还好,一皱眉,他就发现她在眼眶附近上了点遮瑕膏,脸色也有一种不大自然的苍白感,应该是舟车劳顿所致,可推测最近过得不算悠闲。
如果是说变化……那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变化。
视线透过早就被他看了百八十遍能准确报出某页码内有什么内容的《鲁宾逊漂流记》往外发散。他时不时抬起头对着挂在床尾的镜子拨拨头发,隔壁的情况在小镜子里一览无遗。
他的老情人盘着腿坐在床上,膝盖稍稍靠里位置放了打字机,正忙着。
也许长年纪后的女性都会开始注重打扮,她的衣着品味养到现在总算有了一点点进步。红棕色薄呢料的中裙一半搭在腿上,盖住了膝盖和大腿,另一半在床沿上摊着,堪堪悬离地面两三厘米。绯色针织毛衣松松挂在身上,白衬衫的衣领和袖口从一堆绒线里好好的立了起来——那件毛衣也许不是她自己的,太大了,男款。
他再次腹诽了她的衣着品味,想说她即便是买过大的衣服套在身上也不会显得可爱,根本不觉得这可能是从他之后的某任情人身上顺来的。
对他人视线不大敏感的织田小姐从行李箱里摸出打印纸,把已经被莫名其妙被打上“高岭之花”几个字的信纸从打字机里抽了出来,揉成一团。
“听说过,你当时跟人打赌对吧。”
“哎呀?不生气?”
“反正那笔钱最后也被用来请我吃饭了不是吗?那我有什么可气的,从商业角度来看,这属于盈利。”
神永先生自得其乐地笑两声,合上书站起来,去调灯的亮度。刻度一格一格转着,室内忽明忽暗。
“你也就这点比较可爱了。”
他说道。
车厢里盛满了打字机声和火车行进中的隆隆声,她的“致爱丽丝”怎么也打不完。
“亮度可以吗?”
“嗯。”
“那我先睡啦?”
她烦躁的敲着,随便应了一声。
半晌后,不知怎么地,织田小姐突然想起来他以前跟自己炫耀过的一件事情。
“知道吗?键盘每一个字母的敲击声有微妙的不同,只要我想的话,有人在我附近打字,没有什么具体内容是我「看」不到的。”
按键声急刹车了。织田小姐扭头看着那个正背对她躺好的人,顿时没了心情,轻手轻脚的开始收拾东西。
原先盛满声音的车厢里一下被抽空,只剩下了火车行进中的声音。织田小姐对这种特殊的“声场真空”有一点点不适应感。
“不打了?”
冷不丁的一声。
神永先生翻过身睁眼的时候,刚好看见她吓了个踉跄的样子。想笑,但是被瞪了一眼,不敢,又憋回去了。
餐车的用餐时间已过。织田莺收好打字机和纸,随后从行李箱里翻了出上船前买的烤面包条自顾自吃着。其实她没有多饿,只是想抽烟。然而密闭空间里的空气质量本来就差,她犯不着作孽。
“我点个烟,可以吗?”
“……可以。”
神永先生倒是真饿了,有点馋。
之前准备用来垫肚子的巧克力随手送了出去,现在伸手要回来未免太失面子,干脆点上烟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蓝的烟雾,白的烟雾,忽悠悠的升起来。
织田小姐挂了蚊帐——才一月,挂的不是时候。不防蚊子,防他。眼不见为净。
光线角度正好,织田莺将面包条咬的咔咔响,看那些烟雾丝丝缕缕地透过缝隙往她半隔断的小空间里钻。
“瘾”之一字病部首,本身已经说明了发作起来是多要人命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八成是快矢了智,眼前竟海市蜃楼似得出现了父亲的脸,叼着一支雪茄烟。
有钱人家里的情况一向复杂——尤其是它还没有继承人的话。
老太爷一向支持她,但是他一死,织田小姐这个“制药厂”的千金就不好做人。
她这次回去之后还要出航走一趟上海。如果能办成,遗产自然有她的一份,办不成嘛……也就那样。现在留过洋的女孩子也吃香,找份卖的出身价的“女结婚员”工作干三年五载不成问题——反正她的堂侄表侄叔伯兄弟是不会让她在自家公司里找工作的。别家?别家那更不行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抽吗?”
“不了。”
“戒了?”
“没有,就是不想抽。”
隔着蚊帐,织田小姐模模糊糊的看见他又点了一支烟。
她吃的太快,呛着了,快把肺给咳出来。
神永先生隔着一道蚊帐和过道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严词拒绝了。
以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光景。
还读书那会,她不抽烟,然而但凡好学生,没有不想尝试逃课的,她只是需要一个主犯。
夏日时的某天,他不知道是跟谁借了一辆没有后座的自行车,一刹车停在她旁边话也不多问,只是指了指身后正气急败坏追来还动着嘴皮子问候别人六代女性亲戚的保安。
反正她又不是英国人!不知道淑女的操守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呢!夜莺儿踩在后轮轴心装的两个踏板上,手搭好他的肩膀,跟着自行车溜得无影无踪了。
年轻人们的笑总是爽朗而明亮。她知道那个赌约,因此总感觉他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夸耀胜利的意思。
七拐八拐,逛完一圈也累了。他们随便在某个合眼缘的小巷石阶上坐下,神永先生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了几支烟跟一个火柴盒。
“会抽烟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好学生就是要什么都会啊!不然将来遇到诈骗犯怎么办呢,是吧?”
织田小姐拆开了吐司面包的包装,想说他现在看起来就很像诈骗犯——事实上,她也的确是这么说的。但神永先生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他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说:“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好学生。”
她沿中折线撕开了一片吐司,认真反驳道:“你出勤率快不足了。”
他大咧咧的吹着口哨,说能靠考试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况且他还比她高一个名次。
“品德才是最具考量价值的项目。”
“哎——不太巧,负责考察的老师被我找到了跟女学生出轨的证据,我想我的评定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无话可说了,恶狠狠地嚼着面包。
神永先生爽朗的笑起来,有一种得意的神气。
“你——”他戳了戳她的锁骨,又指指自己,接着说道:“应该要向我学习。”
织田莺几乎快要被他的歪理逗笑了,半调侃的说着需不需要叫他老师。神永先生大方的一挥手,说准许她称呼自己的姓名,好像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第一步,你现在需要学会抽烟。”
她接过他递来的香烟,有点犯难——这是他刚刚抽了一半的。
“没有新的吗?”
“你有洁癖吗?”
他坐在石阶上无聊的抛着硬币,数了数自己剩的零钱,没有看她的表情。她诡异的从那个声音里听出了不容抗拒的意思。
于是织田小姐终于想起,她原本是去上课的,出门没有带钱包。现在不知道这是哪个街区,人生地不熟。如果真的被丢在这里那麻烦真的有点大。
她把“有”这个字咽回去,违心的摇头。
第一次抽烟的人多半会被呛到咳嗽,显然,她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剥着水果糖的青年不走心的给她拍背,嬉皮笑脸的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她点头,神永先生把糖丢进嘴里,搂过了她的肩膀。
注意力被转移果然就好了很多——她对初吻这种虚妄的东西没什么概念,现在就只剩下了苦和劣质糖精味的印象回忆。
上车前水喝的有点多,神永先生出门去了趟厕所。
他一离开,织田小姐赶忙打开车厢门给室内通风。
一支燃烧过半的香烟在烟灰缸凹槽里静静的卡着,她站在门口看了会,确认自己还有一点时间。
打字机又响了起来,她叼着那支抽到一半的烟打得飞快。
虽说织田小姐知道他不至于那么无聊去检举自己,但走私药品这行干久了总有点疑心病。
信写完,她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神永先生踩过列车照明灯投下的一个个光圈时,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有点好莱坞□□电影的感觉。
嘛,虽然他现在的工作说起来也很具有幻想色彩。
上一个任务其实不算已完成,但根据福本提供的情报,军方为了掩护东北的行动已经准备要动手,近期待在上海风险太大,他不得已才提前先向结城先生申请了回国。
回到车厢,他正好看到她蹲在地上,拿着皮筋准备把已经吃了半袋的面包条绑好放回行李箱。
这个行李箱他倒是很熟,因为是以前逛街的时候一起买的。
皮革面,木板箱,周边四角包了马蹄铁,包角的铁皮边上还钉了一圈铆钉。
见他进来,织田小姐手快把还装着她花花绿绿各种贴身物品的箱子合上了,面包条忘了放进去。
眼角的余光扫过烟灰缸,她心里有鬼,客气的问他吃不吃,把袋子塞给他,神永先生接过之后就伏在行李箱上,给已经入好的信封写上地址,又贴了一张邮票。
之前还馋得慌,轻而易举到手之后他反而没什么食欲,但还是站在门边看她写着地址,把面包条咬的咔咔响。
“给朋友写信?”
“嗯。”
“爱丽丝啊……女孩子?漂亮吗?”
“漂亮,”织田小姐想起还跟她在日本读女中时的事,句子尾音都带着愉快的味道,接着未说完的话调侃道:“是只蓝眼睛的真夜莺,比我漂亮。”
“哎——真的假的,改天介绍一下?”
神永先生想起了他那个现在还兜着美人计的同僚。
“那可不行,出于良心忠告,你要是不幸遇到,还是离她远点吧。”
停笔,她重新坐回床上。神永先生越过她回到了自己的床位,把面包条的袋子往旁边一放,想去拿自己之前抽到一半的烟,却意外发现它已经不翼而飞——也不是,烟灰缸里多了一个沾着口红的烟蒂。
他朝那个人看了一眼,她低着头在检查地址有没有错字。
算了,她是善于低头的。
神永先生耸了耸肩,想起自己还没回话,无所谓的说道:“好啊。”反正受罪的不是他。
“之后回东京打算做什么?不忙的话,去喝个茶?”
“我忙生意,没空搭理你。”
“嘛,反正东京就这么小,你总会有空的。”
织田小姐打了个哈欠,弯腰把已经弄好的信件塞进被打开一条缝的行李箱里。神永先生数着它上面的各式邮船贴纸,开始猜她到过了哪些地方。
“我之后要去一趟上海,反正是遇不到你了,清净。”
神永先生突然被面包条呛着了,她询问是否需要帮忙,他点头,接过了她递的水。
“上海?”
他试着确认道。
“对,去跟那边的洋行谈笔生意。”
“生意什么时候都能谈,过段时间再去行不行?之后我请你吃饭。”他把杯子还给她,顺势坐到了她旁边。
这是性命攸关的问题,神永先生没有道理让她白白送死,然而她要问理由,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
“商人要讲求信用,不行。”
“上海最近不太安全,先不去可以吗?”
是了,他倒忘了,这是个没有药救的顽固分子!以前就是这样,就算跟他在一起东跑西跑瞎胡闹,人人都说她是被带坏了,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家伙跟他真是没有一点像!
如果他的道理不能说服她,她就连一个字都不信,更别说照做了!可恨!可恨!
“富贵险中求——你说的。而且……”织田小姐提起了脚边的行李箱,撕掉了一张贴在箱子角的邮船贴纸,露出留在马蹄铁包角上的一个弹孔给他看,像小男孩炫耀自己的伤痕以证明勇气似得。
“回国前不巧在一个小地方赶上了暴乱,我想我姑且还是有点运气在的,这个箱子大概是幸运物吧。”
弹孔不深,神永先生猜那应该是一种老式手枪造成的,八成是小型的人事暴动,这个事态完全不能比,但是他拿不出也不敢拿出理由说服她。
愚蠢!愚蠢!愚蠢!
“你船票买了吗?”
“哦,买是买了……喂!!你发什么疯!”
神永先生把纸碎丢进了烟灰缸里。
“虽然我一贯喜欢女孩子说我绅士,但我今天还就发一发大男子主义的疯了,睡觉,我明天请你吃饭。”
夜深了。
织田小姐翻了个身,感觉他们之间关系还从来没有这么僵过——分手的时候也没有。
日本一月份的深夜气温不大友好,她起身打算去上个厕所,打开了行李箱去拿自己的大衣。
“去哪?”
“啧,你不要每次都突然说话行不行。”
“心里没鬼你还怕这个?”
“要说有鬼也是你有。像是还没分手那会,你一腻着我去招其他女孩子就这种态度。”
“哎呀……这个没办法嘛,谈恋爱谈恋爱,谈得可不就是这个?其他人都是自行车,只搭一个,我可是负责开火车的。”
“哦,你行啊,那我坐哪?”
“给你留特等席。”
灯没开,她在行李箱里摸索的手停了好一会,还是接着说道:“得了吧,就你。别说火车,你就是个跟别人借自行车的,还没后座,搭不了人——说多情种都是夸奖你了。”
他想反驳,没后座的自行车怎么不能搭?站脚踏就行了!
但是转念一想,跟他这么跑过的就她一个,他说这句话就有点表白的意思。又不是想和好,惺惺作态何必呢?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翻个身面对着车厢壁。
织田小姐迅速把信和证件以及备用的船票塞进了折叠的大衣里,然后才拎着它好像刚找到似得站起来,利索穿好出了门。
上完厕所出来,要去车厢提醒一些客人下车的列车员正好经过,织田小姐拉住他问了几句,确认很快就要停靠其中一个站之后,她得体的笑着点了点头,跟他借笔和纸随手写了点什么。
车靠站了,有人敲车厢门,神永先生爬起来去开门,看到列车员客气的朝他敬了个礼。
“有事吗?”
“是的先生,刚刚一位小姐下车前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打开纸条,他看见了一行小字。
「行李箱送你了,混蛋。」
“喂喂喂喂——喂!”
“哎!先生!先生!”
织田小姐在月台上伸了个懒腰,看到他刚好被关在车门里后心情大好的朝他挥了挥船票,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今天这么高兴过。
冷风把她挑染了红色的长发吹得有些乱,她也不恼,趁手点了一支烟。
她知道自己点烟的架势跟那个人几乎一样。本来就是学他的。
铛铛裆的敲门声没了,列车启行。
织田小姐把信投进车站附近的邮递箱里,随后走进了电话亭。
她正想打个电话给下船前勾搭到的据说是住附近的企业小开,哄他来送自己去码头。
实际上回东京只是为了去看看老太爷的坟墓罢了,但老太爷若能知道她是为了生意而不去看他,想来也会原谅吧。
织田小姐无奈的干笑着。
电话的忙音响了一阵又一阵,她挂断再打,紧接着见鬼的想起了老情人那一句:“给你留特等席。”
“喂?”
陌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突然觉得听着有一种荒谬感,发了会愣。
对面的人挂了电话,耳边响起一阵忙音。
织田莺回过神来,走出电话亭。
“算了,等到天亮吧。”
她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