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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无止境的街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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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电影已经开场。
偌大的屏幕上映出一个咖啡馆的场景,两个穿着格子洋裙套白围裙的年轻女孩正在聊天。一个站在柜台后擦瓷盘的青年看着他们,状似无奈的笑着。
咖啡壶里的液体静静沸腾,他身后的唱片机悠悠转动。音符都被转了出来,黑色蝌蚪文乘着一点咖啡香扭扭捏捏地透过幕布缝隙飞出来,落到一张纸上,变成了“没有尽头的街道”这几个字。
那纸上印的是与方才荧幕上别无二致的场景——这是它的电影海报。
两个女孩子似乎还在聊着,而画面里已经出现了第三个女人。
平须弥看了一眼手表,又回头透过门帘的缝隙看看屏幕,抿半天的嘴唇终于松了下来,叹一口气。
售票处的服务生看见那个在门外转悠了半天的女人终于朝他走过来也松了一口气。接过她递来的票撕开,又将票根递回给她。却见她检了票也不进去,犹豫一会之后,面有难色的掏出了另一张票。
“不好意思,现在还能退吗?”
“电影已经开演了,不能退。”
“我等的一个朋友没来……真的不能吗?”
她为难,服务生就更为难了。
正说着,门口来了一辆车。
先进入视线的是浅棕色皮面的鞋子,一个人从车里下来,又回头同车上的人说了什么,随后踩着门口大理石阶进入了另两个人的视线。
内海脩先生当然看得见门口客满的牌子,但是来都来了,不去问问未免可惜,那不像他的作风。
“请问还有票吗?一张就可以了。”
服务生看看那张带着折痕的票,又抬起头看他,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说道:“正好,你卖给他吧?”
说这话的时候,内海先生已经站到了售票窗下。平小姐稍微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讪笑了下迅速移开视线。
这本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要说有,也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很漂亮。
天气开始冷下来,人们都换上了冬装。平小姐属于不怎么怕冷的人,所以只是穿了条夹棉的浅蓝长袖中裙,套白色长袜的脚踩着黑色圆头皮鞋。
因为怕别人说穿的太单薄,她出门前随手找了条围巾披在身上,在胸前松松的打一个结,简洁优雅。
内海脩先生是少有的高个子。也许有在从事什么运动,身板很直,穿的正式又整齐就很有气度。本来能撑得起白西的男人就不多,现在如果碰面,只怕是不太想站他旁边。
售票窗口一般都做的高些,服务生坐在高处,一下子像是有了电影外观众一样的视角。
他报完价钱,那个年轻女人并不把票直接给要买的那位,只是朝窗台里推了推。服务生代为转交。内海先生把钱递给她,她也不接,又只好托服务生转交了——这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真麻烦。
检完票后他朝她一点头,兀自挑开门帘走进去。
平小姐远远走在后面,原本想是避点闲,但她显然忘了,那两张票当时是一起买的,连号。
她到的时候内海先生已经坐下,看见她来,起身让她过去,非常端正的绅士派。
这样承别人情对平小姐来说是难事,忙不迭的朝他道了一声谢。
内海先生倒没有客套回她“不用谢”,因为电影已经开始了,说话不礼貌,所以他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她笑笑。
很好,很识趣。他们一整场都没有什么交谈。散场的时候被鱼贯而出的人群挤到了一起,也没什么交谈。直到快出门外了,有人突然蹿出来,撞的她几乎站不稳,内海先生把她旁边的一个人拦开,顺便借了只手给她扶着的时候,才算说上第一句话。
“谢谢。”
“嗯……您是只会说谢谢吗?”
内海先生今天听了一耳朵的谢谢,从他的老朋友开始,听到眼前这个陌生人。听得起茧。
现在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平小姐重新站好,刚想道谢,看见那个人仿佛在等回话的神情又把这字咽了回去,嚼一嚼,凑成新的。
“那不可能,我又不是鹦鹉。”
还是比较蠢的,只学一句话那种鹦鹉。
内海先生点了点头,说道:“鹦鹉小姐?”
“我姓平。”
“好的,平小姐,要帮您叫辆车吗?这一段不太好叫车。”
“不用了,谢……”
“嗯?”
他朝她笑,平小姐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走下低一级台阶,矜持的朝他躬身致礼,随后逃也似得骑上自己的自行车跑远了。
在汽车和行人间穿行,平小姐有一种错觉。总觉得出了电影院的玻璃门,外面是另一个世界。
她本来就不喜欢四点场的电影,看完一场下来好像一天已经过去,然而实际上它只是刚刚打算好进入夜晚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朋友只有今天这个时候有空的话……平小姐想到这里,颇有些怨怼的意思,但是一想到樱过去对她的帮助,她又什么气都生不来。
“铃铃铃——”
自行车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下停下,平小姐将它锁好,同住在一楼正倚着门的房东太太打了声招呼。
二楼公寓的房间不算大也不算小,作为给单身女性住的房子来说还算够格,就是色彩比较单调,黑白灰的色调给人一种冷淡感。
平小姐坐在沙发上脱下了自己的鞋子,正打算换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门口离换鞋的沙发很有段距离,她一只脚踩着拖鞋一只脚穿着高跟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哪位——哎!太过分了,今天你可是放足了我的鸽子。”
门外站着的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脸上挂着歉意的笑。也许是因为长相太平庸了,看着不太容易让人有印象。
“鸽子?啊……不好意思,我临时有点事所以没能去,原本是打了电话给你的但是没有人接,也许你出门比较早,真的非常抱歉。”
平小姐发觉好友的神情不大自然,似乎是最近遇到什么事情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连忙请她进去坐坐。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我最近去参加了一个学生的葬礼,感觉有些难过……他是个好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敬重我。”
平小姐善解人意的不再提及这件事,只是跟她说些无意义的闲话。
“对了,你工作找的怎么样?”
“还是没着落,现在工作不太好找。”
“那,”橘樱世犹豫了一会,在看到好友狐疑的眼神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我有个朋友……今天打电话给我,说是他的朋友有点事最近带着孩子回国来住一阵。因为只是住一小段时间,去学校的话手续太麻烦,等办完他都该回国外了。所以打算请个短期家庭教师,你看可不可以去试试?”
她的语气有点古怪,似乎心情相当复杂。
平小姐也颇感意外,她这位同学什么时候也开始会帮人介绍工作了?
“可以,是要顺便帮忙照看孩子那种吧?薪水怎么样?他们家有什么人吗?”
“好像就只有他朋友和孩子两个人,薪水还可以。”
“好,那麻烦你跟你朋友说一下吧?”
“哎。”
她点头应下,走之前又从手包给里拿出了一个便条和一封信给平小姐。
“给,这是地址和介绍信,他说信到那边之后让孩子帮忙转交就可以了。”
“好,那一路慢走啊。”
橘樱世同她道别了。
02.
第一天去教书的时候天气特别好。
她不怎么会骑着自行车打伞,所以是一路顶着大太阳去上班,尽管冬日里的太阳远远不及夏时,还是出了些汗。
地址上标注的这块算是比较有好莱坞电影里富人区既视感的地方,一水儿的欧式二层小洋房,各种款式的白石柱子立在每户人家的门口,恍若潘神迷宫的入口。
到了地址上写的门牌号,她终于停下自行车,提着一小袋糖推开了花园口装饰用的铁艺栏门,原本正暗自腹诽着这家怎么门外也不挂名牌呢,却没想到刚巧赶上了一出烂戏。
“我爸爸不在,您改天再来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红棕色头发,有着好看的蓝眼睛,如果给她插两翅膀平小姐会毫不怀疑的相信她是真天使——就是长得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此时此刻正慌慌张张的想要关门。
一个中年人把手卡在了门缝里,嘴里念叨着:“那我在里面等他也是一样的,一样的……”一边说着,似乎就要把门掰开的样子。
半旧的西服、手里还提了一个公文包、胡子拉喳,加上这种奇怪的态度,平小姐有了很不好的猜想。
“喂!你对我们家的孩子做什么呢!”
中年人停下了动作,小女孩“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只留他们两个大人在门外面面相觐。
“啊,您是太太吗?,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坊中制药公司的……”
情况倒没她想的那么糟,不过是个推销的罢了。当然,也有骗子临时改口的可能性。
平小姐端着不耐烦的神气打发了中年人,等他走远后不由得松一口气,慎重的去按了门铃。小女孩可能是吓坏了,这次连门缝都不打开,只在门后喊话。
“我是被介绍来这边当老师的,介绍信在这里。”
平小姐把介绍信从门底下的缝隙塞了进去,半晌后,小女孩终于给她开了门。
她并不急着进去,蹲下来抱了抱小女孩。
“没事吧?被吓到了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友好的亲她的脸颊跟她说谢谢。
“我平时不给陌生人开门的,听说今天有老师要来,然后有人敲门才打开了一点点。”
“这样啊,是我的错。”
平小姐诚恳的朝她道歉,跟着这孩子去换拖鞋。
房子的摆设很考究,和式西式的摆件不少,却没有什么杂乱感。主位沙发的正对面是一个有五层的酒柜,很高,藏品目测价值不菲。沙发虽然是皮沙发,上面铺了毯子,看着还是挺暖和的。
“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艾玛,那老师叫什么呀?”
“姓平,平须弥。是个怪名字,出自佛偈,老师的父母是佛教徒。”
“好的,我知道了。”
这个课上的还算愉快。
艾玛是个聪明的孩子,课本内容讲解一下就能记得很快了,看得出基础打的不错。课本是全英文的,符合平小姐对他们家应该是外国人的猜想。看课本的单词拼法,她猜这应该是一家美国人,但是也有蛮奇怪的地方——例如说,艾玛的英文有一点英国德文郡口音。
她的日文还有些勉强,但是美式英语已经讲得很流利,就像任何一个美国孩子,语感和习惯已经养成,只差词汇量。
不过平小姐在让她朗读课文的时候,发觉她念“母亲”这个单词的时,下意识的保留了英国念法。
也许……她的母亲是英国人?
平小姐暗自猜测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太舒服,抬头一望,看见了沙发上那只巨大泰迪熊黑洞洞的眼睛。
她心里发怵,总觉得是它像是活的。
“这个熊挺好看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高兴的笑起来。
“是爸爸买给我的,说给我当同学。”
“噗……你爸爸挺可爱的,”说到这里,她已经忘了先前奇怪的感觉,看艾玛不高兴的鼓起了脸颊,改口说道:“当然啦,艾玛更可爱。”
时间差不多了,平小姐同艾玛道别。
她骑着自行车刚走没多久,艾玛就又听到了门铃声——这次是内海先生,小姑娘噔噔噔的跑过去扑他怀里。
“我回来啦。”
“欢迎回来!”
内海先生抱着她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甜牛奶给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顺便喝止了一起回来的弗莱德意图偷吃香肠的举动才趁手关上冰箱门。
“干杯——新老师怎么样?上课还好吗?”
艾玛点了点头,喝完牛奶后鼻子下着沾的一点“白胡须”显得尤为可爱。
“老师上课很好,长得也好看。”
“哦,那是老师好看还是爸爸好看?”
“老师好看。”
内海先生非常意外的“嗯?”了一声,觉得这个不知道打哪来的新老师魅力还真大。
“今天有和叔叔好好演吗?”
“嗯!老师及时‘救’了我哦!”
“好,小公主满意,她合格了。”
这对奇妙的父女击了个掌,内海先生决定过几天去感谢一下他的老朋友田崎先生。
某一天上课的时候,艾玛突然告诉平小姐明天放假,因为是她的生日。
平须弥在玄关换完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打算去哪儿玩,结果却被告知了她要一个人待在家里这个消息,顿时唏嘘不已。
“你爸爸这么忙吗?”
“是的,所以我要让他安心。”
平小姐觉得这翅膀是不用了,这孩子就是真天使。懂事的孩子总是招人疼。
“那老师陪你玩好吗?老师明天没有人一起玩挺无聊的。”
“真的?”
“真的,我会带礼物给你。”
“谢谢!”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到附件商业街去看有没有什么合用的礼物。
也许是她来的太早,或是这个时期有心情在街上闲逛的人太少,商业街冷冷清清,衬着昨晚落下的一场雪,更显萧索。
女人买东西总是不太放心的,讲求个货比三家。看了这家又那家,总要看到最好了才肯买下。
平小姐打算给她买个胸针,转到第三间店后细细看了起来,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一个人。
“哎?”
凝神看着一堆帽子的内海先生转过头来,像是才看到她的样子,有些惊讶。
真可谓是戏剧性的发展,然而远远不够,还有更戏剧性的事情在等着她——就在平小姐提着礼物站在宅邸门前开始怀疑那个人是否居心不良,而内海先生已经大致猜到事实暗自觉得好笑的时候,跟她一向相处的不错的小姑娘打开门,扑到了内海先生怀里。
“欢迎回来!”
于是一切明了了,她这个外人不免窘迫。这可就跟在电影院时不同,的确是该感到不好意思的场合。
“我一直以为艾玛的父亲是外国人,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长得不像吗?”
坐在沙发上切蛋糕的青年抬头看着她,艾玛也看着她,眼睛闪亮亮的,将她的“不”字逼了回去,只剩下一个字。
“像。”
艾玛抱着她的熊同学笑了起来,仿佛是很高兴。
小孩子生日就是要玩的,爱玩什么玩什么,玩到精疲力尽了,累的倒头就睡。
安置好睡着的孩子之后,客厅只剩他们两个人,没有人说话。
空气里还残留着蛋糕的甜腻味,平小姐想起刚刚他们三个人猜拳时自己输了的场景。眼前这个人就好像不知道女性要保持身材这些话所限定的胃量,非常高兴的切了一大块推给她,一本正经的说这是惩罚,她必须接受。
哎,这是哪门子的惩罚?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打破了这种奇妙的沉默。
“平小姐会喝酒吗?”
“会,但是不太能喝。”
内海先生起身,将酒柜里的酒具拿了两套出来。不过奇怪的是他选择了搬张凳子踩着去拿最顶层的酒而不是去拿放的稍低一些的。
她的确不太能喝,所以哪怕是面对这种鉴赏优质红酒的时候也不会喝多少,倒是内海先生看着酒量不错,喝酒像喝水一样喝完了一瓶也没什么变化。
当然也不能喝闷酒,他们就随便聊了聊关于艾玛的学习问题,还有最近报纸上的新闻。总之就是轻忽忽的飘着,像是在用一张写着“X年X月X日战争爆发”的报纸在给孩子折纸船,折完了,放进水里,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沉了。
看时间差不多,平小姐坐在沙发上同他告辞。
内海先生点了点头,说让她稍等一会,他处理完一点东西就送送她。
于是平小姐就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酒柜底层的暗格,用里面的一个大瓶子的液体将酒瓶装满,然后封上塞子,放到了酒柜的低层展示架上,最后又将一切复原。
“您这是?”
“艾玛比较好奇,总是想尝试酒的味道。我认为喝酒至少也要到十六岁之后才可以,所以平时都锁上酒柜。不过,我时常鼓励她尝试打开家里一切的锁,为了避免意外,所有她力所能及范围内的高度能拿到的酒瓶,都换成了果汁。”
“您用心良苦。”
他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平小姐也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也十分严肃,同时也终于理解了之前上课的时候小姑娘问她渴不渴,渴了可以去冰箱拿牛奶或者去酒柜找葡萄汁喝的内在信息量。
她觉得这对父女可真有意思。
说是“送”,其实内海先生原本是打算开车送她回去的,但是出了门口才想起来,她是自己骑自行车来,对只能陪她走到不远处的街口这件事颇感遗憾。
“艾玛的母亲是英国人吧?”
“是,看得出来吗?”
“看倒是看不出来,不过她念‘母亲’这个单词总是有一点英国口音,所以我猜是这样。”
平小姐看见身边的人叹了一口气。
“她的父母其实——在海难丧生了,我和她母亲生前是朋友,在出发前两天她是打算让孩子在我这边小住,结果……非常令人难过。”
海难。
这个词让平小姐很不好过。她父母的丧生事故对外宣称也是海难,因此她不由得对那个孩子又多一点同理心,决心不再问下去了。
这么一想,内海先生将艾玛伪装成美国人的举动也比较说得通,因为现在国内的情况实在是不太好,这样比较安全。
“明白了,我会替她保密的。”
夜晚已经有了些眉目,路边的街灯盏盏亮起,将栽在一旁的那些绿化树木的枝条影子映在了人行道上。
走在寒风料啸的夜路里也许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可言,但是谁也不会去在意这种事。
到街口了,平小姐同他告别。
“您下次坐电车来可以吗?到站之后走一段路就到了,并不远。”
“为什么?”
“嗯……”
内海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后一直夹在手指上,似乎是在思考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在香烟里,死去的物质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化为了光亮的红点与轻浮的烟雾。半晌后,他开口说道:“请给个机会让我能尽到绅士风度——例如说,送您到家门口。时常这样的话,如果有空,您将来也许会邀请我上楼喝杯茶。”
这是一个比较婉转的说法,也可以是轻浮的玩笑,素来严谨的平小姐没吃过这一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她干脆不回答,利索的跨上自行车跑远了。
这是一段下坡路,自行车一路向前滑行着,迎面而来的风将她的额发吹得纷乱。也许是刚刚喝的酒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平小姐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
烫啊,烫倒是没把平小姐怎么样,然而她第二天来给艾玛上课时却发现这孩子发烧了。
也许是昨天玩的太疯,晚上睡觉又没盖好被子吧?
她大学时出于子承父业的想法,读的是医科,一路辛苦半工半读上完,这点小毛病看看当然没有问题,就是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比较匆忙,药品备用箱里没有小孩子能用的退烧药。平小姐安抚好艾玛先睡下之后急急忙忙的跨上自行车赶去了她相熟的药店。
“帮我拿一下孩子用的退烧药,就便条上写的这种。”
“好的,您稍等。”
店员去了里间的柜子拿药,平小姐冷静的借用了药店的电话开始尝试能不能联系上内海先生——他留的联络号码总是无法接通。
“须弥?”
平小姐回过头,看到了有些惊讶的老朋友橘樱世,她正拿着一盒止咳水似乎打算走的样子。
“怎么了吗?你看起来很焦急。”
是的,橘小姐最了解她,看起来越冷静,说明她的情绪波动越大。
“艾玛发烧了,但是我现在联系不上内海先生——啊,就是你之前介绍我去做短期家庭教师的那家人,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联系上他?我之后有点事,不能一直待在那边。”
橘樱世稍微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地,平小姐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点“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她很快恢复镇定,并表示能够帮忙。
平小姐本着医学生的实事求是精神将艾玛的状态尽可能详细的描述了一遍,再三嘱咐她尽快通知后,拿上店员递过来的退烧药付完钱,风也似得赶到门外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身后,她当年的好友用一种混杂着感激和鼓励的口吻大声喊道:“我会尽快的!谢谢!谢谢——!”
平小姐当然不知道好友在谢自己什么,但是显然她已经没时间了。
在将艾玛叫醒,督促她吃下青菜粥和药之后,她终于等到了急匆匆赶回来,身上还有点来路不明化学品气味没消除的内海先生。
没空接他的感谢,平小姐给他开了门之后刚好听到客厅里时钟的报响,确认自己到了下班时间而且内海先生已经到家了,连忙再一次跨上自行车跑远,留下这个家里的男主人在那干笑——她这一次是赶着去接人。
房间里,内海先生正轻车熟路的给艾玛换着湿毛巾。
她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的说着梦话,因为发烧,脸颊上有病态的红晕。
他是接到田崎那边的内线联络才立刻赶回来的,在此之前不知道这孩子已经烧了多久。不敢想象如果是按照原本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状况发生这种事她会烧多久,病到什么程度才能等到他回来进行处理。
还好,现在有人替他做完了。
想到这个,内海先生心情有一点复杂。
似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那个人就一直把他甩在自行车后,这让他有点不高兴。他一向自诩了解女性心理,也一直很擅长应付类似的场合。
“妈妈……”
孩子睡梦中的喃喃低语令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老师的粥没放盐……”
内海先生愣了下,原先绷着苦笑的嘴角渐渐松开,像掉帧电影似得,又勾起了一个弧度,笑得肩膀都在抖。
再一次给艾玛换好湿毛巾,他下楼按照记事本上留的号码打了过去。
“喂?谁啊?”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他猜是公寓楼的房东。
“你好,太太,我找平小姐,请问她在吗?”
“找她呀,行,你等等,她刚回来呢,我去叫一下。”
敲门声打断了平小姐和一个中年人的谈话,她歉意的朝他比了个手势,随后过去开门。
“平子,有人打电话给你嘞,嗓子很好,那声音听的我个老枯木都心花怒放。”
「平子」是房东太太对平小姐的独有称呼,她不大喜欢平小姐的名字,因为她是忠实的神道信徒。
平小姐听到她这个比喻大概能猜到是谁的电话。虽然不大情愿,但是她也还担心艾玛的病情,在脑海中挣扎了三秒之后,终于妥协地朝屋里喊了一声。
“叔叔,我先去接朋友的电话。”
“去吧,等会再说也一样。”
她跑下楼接起了那个被晾置多时的听筒——希望对方还没挂断。
“喂,哪位?”
“艾玛已经好多了,应该明天起来就能退烧。”
“那太好了,不过大病初愈还是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我明天就不过去吧,内海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同您道个谢。”
冷不丁的,平小姐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感觉今天自己似乎听了许多谢谢,的确是有点烦。
“您是只会说谢谢吗?”
“啊?”
“鹦鹉先生。”
她说这个,内海先生就想起来了,感觉自己现在心情还真好,很意外她还记得。
“既然平小姐不想听我说谢谢的话,那我应该用更诚恳的方式来表示感谢。明天下午四点,电影院见。”
平小姐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想拒绝,但是对方未等她回复就已经挂断,再拨回去也打不通。她不大想去,又怕让人干等着(这太失礼了!),最终还是决定先去那边见了面再说。
回到房间里,那个中年人还在等着,只是已经抽了许多烟,房间里烟雾缭绕。
她收了收脸上多余的表情,端正的在他对面坐下,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关于你父母的事情……”
她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令人难过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好人总是不得善终,恶人还活着,并且踩在死人的头上耀武扬威。
中年人讲完这个故事就该走了,安全起见,平小姐送他到火车站,与他一路同行。
“你的申请已经通过了,船票的钱已经准备好,到满洲之后去红十字协会找一个叫做壬生仲青的人。”
“是,明白了,以后都听从组织的安排。”
平小姐在月台上拥抱了一下跟她其实是第一次见面的中年人,接收完指示之后乖巧的站好,同他依依惜别。
“叔叔,一路保重。”
“哎,回去吧,回去吧。”
她在色彩单调的屋子里睡得魇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眼睛周围有点发青。平小姐鼓捣了半天才把它折腾到看不出痕迹,匆匆披上围巾出门。
然而上天似乎是特别的不眷顾她,自行车断了链条,附近又没有人修的。
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只好又匆匆忙忙的改搭了电车。
内海先生在门口等她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总算等到她急急忙忙的跑过来。
他是穿着深色的大衣斜靠在门口的罗马石柱上等人,与大衣同色的帽子扣着,阴影投下来盖住了半张脸,平小姐刚到的时候还有点不敢认,等他出声招呼了才走过去,笑着调侃道:“您这打扮看起来有点像福尔摩斯。”
“是吗?”
他撑着下巴开始思考,顺便打量了她一会。随后去对街的摊上买了个帽子,往她因为一路跑过来而散乱的头发上压了压。
“好的,那麻烦平小姐扮演一下华生。”
非常善解人意的举动,她忍不住笑起来。
“不用进去了,电影已经演到一半,我们随便走走吧?”
“好。”
门里售票处的服务生眨了眨眼睛,在他们背后露出一种会心的微笑。
这个钟点去吃饭嫌时间太早,他们就随便搭了一路电车游车河,看中哪就在哪下车走走。
途经一个公园的时候,平小姐看见了炒栗子的摊,急急忙忙摇铃下车了。
坐在公园长椅上吃栗子似乎是很不错,反正内海先生没有什么意见。
“这一份带回去给艾玛吧,你居然留她一个人在家,负心的人啊。”
内海先生觉得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好笑,剥完一个栗子递给她,严肃的说明她没有立场对自己进行指控。
当然,留大病初愈的女儿一个人在家这种事情他还是干不出来的,出门前已经托目前闲着没任务的田崎帮忙了。
小公主非常配合,但是她认真发表了类似“没有拿到成绩不要回来见我”这种声明,让内海先生开始思考自己的教育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平小姐少有被男士献殷勤的时候(主要是因为她太忙了),此时此刻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讪笑着也剥了一个栗子给他。
今天内海先生总算有机会尽一尽他的绅士风度,他要感谢自行车的链条。
下了电车还有一段路。回去的时候有点晚,刚巧这一区今天修路灯。因为太暗,他拦住一个刚好收摊回家的小贩买了一盏煤油灯。
提着灯走在漆黑路上就有了一点冒险的感觉,线端的光亮将人的手和脸映得一片昏黄,看着有种油画质感。
“平小姐会请我上楼喝杯茶吗?”
“哎!您快别说这话了,我会当您居心不良!”
“嗯?”
他把灯提高了些,提到她的眼前,又挪开。灯火将他的眼睛照的透亮,青年开口道:“我看起来……没有居心不良吗?”
逾越了,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直白到再直白不过的明示。
平小姐不至于是傻子,当即明白过来,不知所措的退后了几步。又觉得自己这种胆怯的反应很让人见笑,心情复杂的走回去,继续向前走,不去看那个人含义微妙的笑容。
公寓楼近了,房东太太在听着的无线电声顺着窗子飘出来,飘进她的耳朵里。
是在播一则关于满洲的新闻。
她被感情冲昏了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联系员临走前的话浮上心头,无端的有了一点冷意。
“内海先生打算在国内住到什么时候?”
“怎么了?”
“我有点事要出一趟远门,恐怕是没办法再担任教师这个职位了,如果您还打算再住一段时间的话,我可以给您介绍其他人。”
内海先生愣了下,一种荒诞感油然而生。
“您打算拒绝我的话可以直接说明。”
“没有,是真的,”她停顿了下,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再次斟酌后说道:“您这个本来也不是长期的工作,我在之前给住在满洲的朋友发了份电报希望他帮忙,最近他来信说已经帮我敲定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是约好……”
“只要你愿意的话,”他直觉让她再说下去大事不妙,及时打断了她。
“手续和其他的我能很快弄完,艾玛很喜欢你,真的。”
有人同她表示这个意向还是平生第一次,不巧,她很难说自己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幻想过。
在越焦躁的时候,她看起来总是越冷静。然而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摇头。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她拒绝说明,兀自背过身去上楼了。
提着灯的青年在楼下站了一会,也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半晌后,他远离了这个伤心地。
出于一点私人原因,他打算开始调查自己的心上人。早前出于尊重考虑他没有查,但是在她刚刚的发言里,内海先生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心虚——说谎。
虽然他现在已经处于退休状态,但是想用的话,私人起手的可用资源也不少,想来应该不会花多大力气。
三天后,平小姐坐上了前往满洲的商船。
她站在船头意外看见了混在人群里的内海先生和被他抱在手上的艾玛,看样子应该是来给她送行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她要搭这艘船的。
“艾玛,跟她道别吧。”
小女孩听话的朝她挥手。
平小姐几乎是一下子就心软了,也朝她挥挥手,随后背过身不再看他们,唯恐会当着那个人的面哭出来,让他知道自己的确是被感动了。
这是最后一次。
她如此想道,在船已经离港口足够远之后再看了一眼这个国家——那个在未来一定会被烈火燃烧殆尽的祖国。
她总会成为战士,现在将要奔赴向一个不见天日的未来。
人群散去,艾玛被放下来。她示意自己的父亲蹲下,随后亲吻他的脸颊,又勾起他的小尾指晃了晃。
“爸爸,不要难过……我们一样了。”
“嗯,请多指教。”
他拍了拍女儿的头,牵着她往回走。
事实的真相总是令人难过,他出于立场问题,没有理由去留她——政府要做那个恶人,他是阻止不了也无法阻止的。
回去的路上,他又看见了那家电影院。
没什么变化,那张写着“没有尽头的街道”几个大字的海报还挂着,也许是因为成绩很好,所以还没有下映。
他看看时间,发现还有一个场次,牵着艾玛走向了售票窗口。
“请问还有票吗?”
“有,请问要几张?”
“两张。”
卖票服务生还记得他,朝他脚边的小女孩友好的笑笑。想起前几天这个人和那位小姐约在这里见面的事情,一下子多事了起来,高兴的问道:“今天那位小姐不来吗?是在路上耽搁了吧?您上次也是在这等了她半个钟头……哎,不好意思,您刚刚说几张,我耳朵不太好。”
“三张。”
“好嘞。”
电影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