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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惘然 ...


  •   01.

      我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关于这一点,在一九四五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年年初,美利坚在东京来了一次轰炸,我刚巧不在东京,没受到波及。后来五月头那次,我又恰好在地窖里偷父亲的酒喝——地窖安全性当然远远不及防空洞,但到底还是运气好,没有一发炮弹直接落在我家房子顶上,因此,我又勉力逃过了一劫。

      那次结束后因为暂时性通讯困难,我没能及时收到在国外的父母亲急切嘱咐我离开本邦的电报,加上船只封锁,只好又在东京耽搁了十几天。

      原本想着两次应该也就差不多了,我既然已经逃过一劫,那继续留在东京可能还比去其他城市安全些,就干脆留在了那里,顺便给完全忙不过来的医院当志愿者。那会是觉得应该能就此太平一段日子了,毕竟俗话说事不过三嘛!

      然而我没有预料到,这句俗话说得还的确很对。美利坚这个行动没有超过三次,而是他们刚好就三次。

      第三次来临的时候已经是其年五月中,距离上次才不过堪堪去了十几天。

      当时我正坐在东京郊外某个民居里气定神闲的翻看着文学杂志,然后轰炸开始了。我离着市中心老远感受到一种震感,这个半埋在地下的低洼处木质小屋也相当符合它给人的脆弱印象那般晃了两下,落得我一头灰,忍不住咳嗽了会。

      实际上在轰炸开始前一个半小时我才刚起床对着镜子洗漱,然后觉得头发有些长了,便打算出门去剪剪,这才来到了宇田先生这里。

      宇田先生是位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从前据说是给某个华族家庭当管家的,现在已经退休。虽然并不愁钱,但是他不愿意闲下来,便开始做理发生意。

      我和他熟,加上这比较便宜,所以在国内一想起剪头发必然是要去他那里。

      宇田先生并没有铺面(说不定是为了逃税),就只是把家里一个空房间收拾了出来,摆张发廊椅,一面柜台镜,桌上放套工具,这就算齐活了,开始做生意。

      当然了,也只能做熟人生意,不然就这地方和他那个慢腾腾的性子,非得把客人急死不可。

      我是不介意他慢的,因为我去找他一般都很有空,可以让他尽情挥霍我的时间,来找找慢工出细活的奢侈愉悦感。

      那会也不外如是。想想我只不过是去剪个头发,谁知道运气这么差呢?

      好在前两次去医院做志愿者也看惯了。死亡在像瘟疫和污染一样大量蔓延之后,它在我眼中就失去了神秘性。

      我见过的事故死者千奇百怪,例如说被烧焦的、被砸死的、还有一群人挤在一个地方后因为火灾窒息死亡的。

      也许一开始我的同情心还会使我情绪波动过大,但是在人类可怕的适应性发挥作用之后,我也麻木了起来。

      嘛,死也就是那回事。

      你死得,他死得,亲朋好友都死得,我哪里还死不得。

      因为这种无所谓的心态,我有了一种从容的镇定。仍旧坐在发廊椅上,任宇田先生拿着剪刀对我的头发比比划划,抖抖落在杂志上的灰,翻过一页继续看。

      宇田先生也没受到什么影响,还是那副木讷的神情。

      其实上一次之后有能力逃的早都逃了,还留在这里的即便不是心存死志,也大部分做好了被一下子粉身碎骨的觉悟——啊,随你喜欢吧 ,反正也就这样了。

      说起来,我当时好像是才二十岁左右,这么早就了无生趣可真是不太行啊。

      因而在战后,我便整个人都积极起来,仿佛从前那个习惯于阴恻恻观察别人的女孩子不存在,成为了一个常笑也健谈的年轻人。

      顺便,也把左右这种问题踢到一边去。反正在战后建设这件事上我也用不上这劳什子思想,而且本邦对于□□的打压是自古以来,不巧我又稍微偏左,为了愉快生活,还是远离这些吧。

      父母对我的奇迹生还欣喜若狂,同时因为从前忽视我的愧疚,在那之后对我更为纵容了。因而任我成为了一个新派女性,并且一直新派到了三十岁——哦,我是说不婚主义,其他思想是不会有年限的,我愿意他们可爱的陪我被烧成骨灰。

      改变了我想法的无非就是俗套的爱情和俗套的故事,我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立场不够坚定。

      但本身我决定成为一个不婚主义者的初衷就是想要得到平等、自由和尊重,如果我和某人两情相悦并且无碍于以上任何一项的话,那么婚姻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放到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所处的时代来说,这也许是比较容易的一件事,但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吧。

      所以,关于他的这个俗套爱情故事,在有限的某种意义里便可以称为——传奇。

      02.

      一九五五年年中的时候,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回到了东京。

      究其原因……大概也就是所谓文艺工作者的矫情。

      身处国外,看着听着西洋人的杂志媒体介绍国内情况总是有种不真切感,像雾里看花,没个实影。

      我在二十岁时无意的成为了一小节历史的见证人,到三十岁了就开始想回去看看它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

      父母的阻挠并未影响到我多少,一是因为我毕竟独立有些年头了,到这个年纪的孩子,父母的影响力已经衰弱很多,他们几乎不可能使我屈服;二则是因为父亲觉得本邦的经济也恢复的差不多,我回去没什么问题,于是便只意思意思反对完就撤了。

      在出发前,我花了一笔钱让朋友找房产中介公司帮忙安排住处,合适的话直接买下。

      预想内是一栋普通的民居,然而万万没想到那个家伙浮夸的作风十几年如一日,她直接给我买了一个交通位置稍差但是环境不错的欧式二层小洋楼,对我而言简直是大得可怕。

      我一向喜欢逼兀的房子,这个面积也许对普通人而言不算很大,但是会让我心理上感觉不适。然而买都买了还怎么办?也只好接受现实了。

      因为一楼才是主体,所以一楼的总面积大了很多,有一个正厅两个房间。厨房也在一楼,厕所倒很人性化,每个房间里都有。二楼比较小,只有一个书房和一个客房,出于美观性的设计考虑,二楼客房和正下的一楼主卧都有个突出的阳台,令我感到颇为满意。

      我决心住在二楼,但是一楼也不能空着,于是便打算把它租出去,在去看望那位坑了我一把的朋友之前先在房产中介公司处登记了一下。

      五五年的时候房子是非常紧缺的,因此我一放出消息,中介公司便很快来了回复。

      据说原本是有两三户打算要租的人家,但是一直讲不定价钱在那扯皮,后面又多一个新来的,直接拍板给钱签了半年的租赁合同,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我嫌麻烦,直接全权委托给了中介公司(是父亲和朋友的熟人,相当信得过),因此在那之前并未同我这位房客见过面,连合同都是我在朋友家里签了寄回去让那边继续签的。

      电话倒是通过几次,话筒里的声音有点失真,不过听起来感觉是很靠得住的成年人,带一个女儿独居。

      说起来有点好笑,回国后我只是略略去那所房子看了一眼就走,之后被朋友留在她家住了半个月,我的那位房客反而是比我这房东更早搬进去的人。当我半个月后看着眼前挂了两个姓氏门牌的家门时真是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但总归干站着也不是事,我站在庭院的铁艺雕花门外拉开包的拉链翻了会钥匙。

      这时候就显出整理的好处来了,我平时不怎么整理,一急着找东西就很麻烦,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

      正打算开门,门突然从里打开了。一个人似乎是正跟身后的谁说着话,没有立即看前面,一脚跨了出来。

      好在那似乎是反应相当灵活的家伙,在我迅速退开两步的同时也稳住了身形,不至于我们俩尴尬的撞在一起。

      话虽如此,我包里的东西却掉的差不多了。

      “抱歉,我帮您收拾吧?”

      “不用了,谢谢。”

      我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各种小玩意,他也蹲下来,意外手快的拾起了散在各个地方的东西然后交给我,叫我不得不领他这份情了。

      这时门后又走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很诚恳的向我道歉,反而让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请问是甘利先生吗?”

      “是的,您是——房东的那位清原小姐?”

      “啊啦,这个称呼真令人怀念,自从我二十八岁之后就没听到过了。”

      “哪里,您看起来很年轻,而且即便是您本家的清少纳言也是在二十五岁之后才开始薄有建树的吧,您现在正是好年纪。”

      这个人倒很会说话,就是苦了小孩子,要站在门边看我们大人客套。因为不忍心,我收好东西之后便迅速剪断了话锋,让大忙人先去忙了。

      其实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本家不姓清原。

      家里是在爷爷那一代才发迹的,当时平民都没有姓,然而明治天皇一道诏令下来我们就必须有。

      当时有很多人是乱起的(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后悔),爷爷觉得这样不太庄重,最终还是听从了奶奶的意见(她是枕草子的好读者),改姓清原。

      上学的时候老师讲到平安朝当然不可能跳过这位才女,于是,那节课上完我就又多了一个外号,叫「少纳言」。

      话说回来,甘利先生其人是很有意思的,他女儿也是。

      他是位大忙人,成天都在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我一般都在家里,小艾玛——他的女儿,除了上学也不是很喜欢出门,因而我时时能遇到她。

      孩子是很可爱的孩子,但是我对她总是比较客气,因为潜意识里有点怕小孩子。

      父母总不太懂他们,觉得他们是很好玩的冒着傻气的小东西。其实孩子的眼睛看得最清楚,忠实映入了大人的品行。

      现在天天要跟一个孩子共处一室,我不自觉也收敛很多。

      我对她客气,这孩子倒是意外的比较粘我。

      也许是因为年幼丧母,而我又是为数不多长期同她沟通的年长女性这层关系。

      他们父女吵嘴,我比起不太熟的甘利先生当然是更帮艾玛的。

      有一回早间,我准备出门到出版社去一趟,到一楼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的早饭时间。

      甘利先生正在一本正经的跟她说甜食吃多了的危害,不让她涂多少花生酱。

      艾玛是很乖巧,然而到底是小孩子,还是想吃甜的,扁着嘴据理力争。

      甘利先生拿她没有办法,刚好我出现,就让我评评理。

      我深感无奈的拿着花生酱罐子对她挑眉,她朝我眨眨眼睛。而她父亲喝了一口咖啡,隐秘的同我交换了个万恶成年人们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是我心一狠,拿着刮刀给她的面包片上塌了自己认为适合的量——我是很噬甜的,年纪越大越噬甜,所以在我看来合适的量在甘利先生眼里八成不可理喻。

      这就毫无疑问是小姑娘的胜利了,我心安理得接受了她出门上学前感谢的脸颊吻。

      甘利先生坐在餐桌边抖抖报纸,翻过一页。

      我换完鞋子回头看他,刚好他也看过来,视线接上之后他象征性地咳了一声,又继续看他的报纸。

      没错,这件事上我帮亲不帮理了,可怜的老父亲有点委屈又不好意思说我——毕竟是房东。

      愉快的朝他礼节性微笑,我搭上门把手出门去。

      有一回休息日,我正因为赶完一份稿件睡得天昏地暗,结果却被一阵钢琴声吵醒了。

      弹钢琴的人想必此前是从未弹过,对着五线谱一个音一个音的往下按,断断续续连成《圣诞颂》的调子。

      那阵钢琴声时断时续,有时候是好几个音符连在一起,有时候是单音,总之就是乱来,毫无章法可言。

      几个音连在一起的时候我总疑心它什么时候要断,屏气凝神,一口气提了上去,然后“哆”的一下,它断了,我这口气差点没把自己吊死。

      然而单音也令人不耐,一下一下,我这口气还没提起来就被咽回肚子里,实在是令人烦躁至极。

      一楼客厅里的确有架钢琴,这是买房子时朋友的好意,生怕我把当年的钢琴水平给丢了,毕竟这是很看练习度的一门技术。

      我一向认为自己宽宏大量,却不知为何独对那阵比新手还新手的钢琴声不能忍,思虑再三后还是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下去一楼看看。

      下楼的时候,艾玛刚好从楼梯口走过,我喊住她问了两句。

      小女孩似乎是很高兴,跟我说他们学校月末有游园会,现在在跟爸爸一起练习要表演的项目。

      说完她就先跑去上厕所了。

      我站在楼道里探头看钢琴的方向,果然看见了站在钢琴边的甘利先生。

      大概今天不用上班,他穿得比较有家居感。灰色法兰绒裤子保暖性尚可,然而也许是因为屋里暖气开得太足,有点热,他将棉料翻领衬衫的袖口和领口都开了一个扣子,还好,不是很失礼。

      “您在陪她练习节目吗?”

      “算是吧,《圣诞颂》我觉得应该不难,但果然对初学者来说还是有点勉强。”

      “初次练习就想练曲目是很不切实际的。”

      “嘛。”

      他摊了摊手,显得有些无奈。

      我走到钢琴边,看见架子上那本乐谱被划了不少线圈。

      “您不会弹吗?”

      “不会,没学过。”

      “看起来不像。”

      “真的。”

      “那好吧,我弹一遍,您看看指法,记下来教她练熟,《圣诞颂》……勤练习的话,小学游园会水平应该足够了。”

      我坐到琴凳上打算演示一下,突然感觉有点奇怪,座椅高度太高,艾玛坐的话未免也太不方便了。

      也许他没察觉到这一点,到底还是粗心的男性,对孩子不够体贴。

      想到这里,我瞪了他一下,眼神带有一点责怪的意味。

      “好,谢谢。”

      他看起来一无所觉。

      这首曲子的确不难,我简单给他演示一下,他很快就记住了,时不时也站在旁边上手试着按两下,连成一段。

      艾玛早就上完厕所回来,站在另一边很乖巧的看着。

      等甘利先生记得差不多了,我让他自己试试。

      琴凳让给他,我跟艾玛一人站一边。

      不得不说这位先生是个可造之材,指法看我弹一遍就记住了。等到第一次完整弹下来一首,艾玛很高兴的啪啪啪鼓掌,伸着小短手跟爸爸击了一下掌,然后又面向我。

      擅自参与人家家里的温情戏码不是我本意,但是也不好意思不给小朋友面子,我意思意思跟她击掌。

      收回手,艾玛对她父亲说道:“太好啦,这样爸爸就可以给我伴奏了。”

      真相揭晓,甘利先生背对着我笑出声来。

      “呃……艾玛你是要表演什么的?”

      “小提琴呀。”

      被骗了!

      啊……应该说是我被自己的思考模式给误导了……

      客套的笑僵在脸上。

      甘利先生合上了琴盖,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抱歉,打扰你睡觉了。”

      话虽如此,那个人的语气听起来一点歉意也没有,边说着,看起来下一秒又要笑。

      我干咳两声,上楼继续睡去了。

      楼下又响起那个调子,小学游园会水平的圣诞赞美诗。

      我和这个人也许是不大对头,但总得来说还是相处融洽的,正所谓——塑料邻里情。

      快过年的时候,朋友给我送了一个暖炉被桌,托人打包送过来的,很大一个包裹,鼓鼓囊囊。

      送来的时候甘利先生正好接艾玛放学回来,小姑娘以前一直住在外国,估计是只在电视上看过这个。虽然没有直说喜欢,但是眼睛闪亮亮的,让我感觉无所适从,不好意思跟送货的那个人说退回去。

      甘利先生到底是社会人,看出我的为难,在我收下包裹之后从我这里捡了个二手转卖,这下他用的名正言顺了。

      正月新年头一天,小艾玛换上了儿童和服,感觉非常可爱。

      他们去神社参拜,然而我在国外住的实在太久,没有这习惯,加上犯懒,就算她抓着我衣角晃啊晃我也没答应一起去,因为这个,还被甘利先生打趣说薄情。

      艾玛与时俱进的说我是负心汉,让我下定决心以后不再跟她一起看电视剧。

      参拜回来,他们兴冲冲的拆了被炉桌的包装,把客厅茶几挪走,正式用起来。

      新拆的被子有种味道,但是还好,不难闻。

      桌上有冬日的时令水果,坐在电视正对面的甘利先生正在剥桔子。

      动作很利落,剥的也很干净,骨节分明的手具有一定的美感。

      坐在我对面——他右手边的艾玛看着搞笑节目等吃。

      我搂着一大袋散装棉花糖,像去看电影必点特大桶爆米花的人那样吃着。

      “您喜欢吃糖?”

      “不完全是,应该说我喜欢甜的。”

      吃着桔子的艾玛突然回过头来,用一种惊讶的语气说道:“清原小姐喜欢爸爸吗?”

      “哈?”

      我和他都愣了下。

      艾玛没听到别人回她,有点不高兴的扁着嘴,应该是吃醋了,就是不知道吃谁的。

      他的名字很容易听错,因为发音很像。

      甘利先生先明白过来,摸摸艾玛的头,开起了我的玩笑。

      “爸爸不能吃啊艾玛。”

      那孩子像小狗一样来回扭头,不让她父亲揉乱自己的头发,又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意思意思咬了一口,随后像刚才搞笑节目里面的美食家一样,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评价道:“难吃。”

      大家都笑,我顺了艾玛的一片桔子放进嘴里,抬头刚好和他接上视线。

      因为心虚,我更作出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气,朝他客套的点点头。

      他有一副商人常用的营业表情,现在也用上,把手上剥了一半的桔子掰开一片自己吃下去,然后把剩下的递给我。

      “不用,我不怎么喜欢吃桔子。”

      他又收回手,继续剥另一半的橘子皮,在艾玛转头去看电视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笑起来,房子里似乎只有我才能看到——

      哦?

      微妙。

      我耸耸肩,不再看他。

      新年平平安安的过去,出完正月,我算了算,他们的租赁合同也快到期了。

      我在他们有天要出门的询问这件事,他说自己会再考虑,回来的时候给我答复,然后一推门,早春的寒风顿时让我不太明显的哆嗦起来。

      艾玛打了个喷嚏,抬头看到她父亲穿的不算很多有点担心他,扯电灯绳一样拉拉他的手说:“爸爸,你加一件衣服再出门吧?”

      甘利先生点头,然而他已经穿上了外出的鞋子,再踩室内的地板不太好,于是看起来有点为难的询问我是否可以帮忙。

      “好,挂在衣柜里是吗?”

      “是的,麻烦了,就挂在衣柜最里面。”

      这不算什么大事,我应下了。

      翻着钥匙去开他卧室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明明我才是主人,现在要进主卧还得征询意见跟拿钥匙,总觉得有谜一样的滑稽。

      卧室很整洁,除去多了一些东西,跟我以前刚回日本时大致看的样子差不多。

      衣柜也打理的相当不错,就男性而言这个有点难得。

      我站在柜门前拨开一件件衣服和衣架子,奇怪的是并没有看到他外出常穿的浅褐色风衣。

      半天没找到,是人也该急了。

      我不好意思的朝门口那边喊了一声,又回头继续找。

      因为衣柜太大,挂衣服的地方设计高度有些不合理,我不算高,只好费力的踮脚够着,总有一种要摔进衣柜里开始纳尼亚传奇的错觉。

      “我自己来好了。”

      身后冷不丁的响起人声,我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穿着袜子踩在地上的甘利先生后,我略感羞愧的朝他干笑了两声。

      个子高的确是有优势的,他一挥手推开了挂在旁边的衣服,我才终于看到那件风衣——被随手摊在晾衣杆上,最里面。那个位置如果不是像他一样全推开,就我这个身高而言是属于完全看不到的视觉死角。

      他找到之后就抖开来,把衣服套上。我站在衣柜边看他扣风衣扣子总觉得自己是被耍了,然而等他穿完,整整衣领,问我看起来怎么样那副非常无辜的样子,我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嗯,很好。”

      “谢谢。”

      艾玛站在大门口喊着什么,甘利先生朝外应了一声。

      我发现他的头发有些乱,应该是刚刚弯腰去拿衣服时被衣柜檐刮的。

      今天他们出去玩,我得替那孩子考虑一下父亲的形象,所以强压下幸灾乐祸的心情提醒了他。

      然而他拍来拍去拍不到点子上,我无奈的叹气,让他弯腰,亲自动手捋了捋。

      “好了。”我说道。

      “谢谢。”他偏过脸来,在颈侧落下一吻,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出格,一只鹿在溪边啜了口水,漫不经心。

      “那,我走了?”

      “哦。”

      大步流星的走了,一如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神情。

      听见关门声,我走出卧室,用钥匙锁好后去厨房热了杯牛奶看电视。

      捧着玻璃杯,我看见了电视上出现的一条关于某某化工厂爆炸的紧急新闻,死伤者的影像都被打了码,但是我基本能够自己想象出来。

      想起刚刚的事情,我不知为何,突然希望他是其中一员——那就太好了,我对死者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玻璃杯的温度将手心烫红,我攥紧了它,按下换台键,开始恐惧自己极端的冷静。

      保持着这种微妙的精神状态,我写完了自己新刊小说的结局。

      晚饭前,编辑来收稿的时候,他们父女俩也回来了。

      出去玩少有不买什么东西的,大包小包的提着,意外的还给我带了礼物。

      放在一个漆木盒子里,他递过来,我当着别人的面即使是为了顾及别人的面子也不能不接。

      是一把绘有平安朝美人的浮世绘风格扇子,一般是用来当摆件用的,做的很漂亮。

      “猜猜上面有多少个美人呀?”

      艾玛神神秘秘的说道。

      我数了数,总共有四个,然而她说不对,总共是有五个的。我怎么也数不出来,哄她说答案。她不说,我挠她的手心,小女孩咯咯咯的笑起来。

      “第五个就是你嘛!”

      一直坐在旁边喝茶的编辑被这孩子逗笑了,感慨完我遇到有意思的人之后拿起稿子离开,说是不打扰我享受假日。

      这个绝对是有人教她的,我用扇子掩着脸,不客气的瞪了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甘利先生一眼。他转过头,佯装对电视上出现的一位女演员很中意的样子,吹了声口哨,侃侃而谈。

      饶了一大圈,关于之前租约的答复,他没有立刻回我,倒是说起他近日就会离开日本的事情。

      因为有几个朋友打算给甘利先生送行,所以他们打算在家里小聚,提前跟我说一声。

      “那合同还续吗?不续的话我过几天去登记一下出租。”

      听我说完,他侧靠在沙发背上打量着这边,好像能从我的营业性表情里看出什么。

      艾玛无法理解成年人这种心照不宣,但也许是觉得有趣,也像她父亲一样看着我。

      “您给个准信我才好安排。”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续约,不过您如果之后没有回国的打算就不必了。”

      “嗯?”他笑起来,有一种市侩的油滑感,接着说:“可以。”

      我对他没有什么信任感。

      之后的几天也一如往常。

      他的朋友倒也是些挺有意思的人,就是口径一致的称呼我为“清原夫人”这一点不知为何令我感到格外恼怒,明明以前也总是被人这样称呼。

      甘利先生倒很有心情的用这个打趣我,端着酒杯说道:“‘夫人’也没什么,如果他们谁的称呼是‘小姐’,那你才需要考虑他是否别有用心。”

      我想起还有这件事,尴尬的干咳两声,快步走开。

      院子外黄色的路灯灯光透进通往院落的落地玻璃门照进室内,我回过头,看玻璃外面他们的热闹,有种胶片的质感。

      他看见我了,朝我举举酒杯,仰头将酒喝下去,胶片活过来。

      我突然开始感觉到恐惧。

      最后也没有去送他。

      几天后,报纸登出了一则新闻,是说某艘远洋游轮因为意外沉没的事情,最尾登出了遇难者幸存者以及失踪者的名单。

      我在幸存者名单里找到了小艾玛的名字,却没有找到他——失踪在这类事件里跟死亡也差不多了。

      春日里的雷阵雨相当少见,我利索的起身关紧了门窗。

      现在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沙发上冷漠的看着那张报纸,耳边能听隐隐约约的雷声和门窗被风吹动的响声。

      像一九四五年时飞机在云间穿行的声音。

      平地惊雷!

      我歇斯底里的捂住耳朵喊叫出声。

      记忆里可怖的死者面容一瞬间通通清晰起来,还有那些半死不活的人近乎癫狂的抓住我的手说他们不想死的瞬间。

      停吧!停吧!

      你死得,他死得,没有谁死不得的!

      雷声隆隆。

      久违的泪眼朦胧哭出声来。

      那之后,我也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

      毕竟我除了有点心理隐疾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到底还是喜欢活着——又跟战后的自己一样爱笑健谈了。

      半年租约过了又过,我没有再租出去。

      主要是有一次雷阵雨的时候把人吓着了,那个好心的中年女人在安慰我之后还是搬了出去。

      从前我与人共处一室的时候总是相安无事,然而近年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发作的越来越厉害,也许是因为开始衰老的关系。

      三十岁出头的单身女性,可不就是老姑娘嘛。

      老姑娘也许会遭人耻笑,但是富有的老姑娘不会。

      小说卖的不错,年前有公司联系过来买了版权改编电视剧。

      我猜自己下半辈子也够吃了,因而悠闲度日。

      某天,我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深感不厌其烦。

      因为我不常出门,时常有踩点的盗贼以为这是主人不在的人家,三天两头想演一出闯空门。

      我抓盗贼和报警报得有些麻木,爬起来大概收拾了一下自己。

      算算时间,现在电台应该也差不多开始“名著大赏”节目了,于是我顺手把收音机打开,调到常听的那一个频道,然后拎着棒球棍下了楼。

      略微探身去看楼道口那边,隔着一楼和二楼中间的铁门,我看到有一个人影。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点高。

      “哟。”

      他朝这边打了个招呼。

      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我有东西忘了拿,拿完就走。”

      “……”

      我沉默的走下楼梯,站在铁门后眯着眼睛看了会。

      他任我打量,挺配合的在原地慢慢转了个圈。

      啊。

      还活着。

      “您之前去哪了吗?”

      “国外。”

      他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很客气的朝他笑笑,打开铁门。

      “现在天气挺热的,我还以为你像糖一样化掉了。”我打趣道。

      “我有那么甜吗?”

      “不知道,没尝过。”

      他走上来。

      今天电台主持人念得是《挪威的森林》,冷淡的声线和村上春树式语调,有种奇异的美感。

      手隔着裙子上的装饰物拢过后背,他心不在焉的褪了长丝袜。

      因为不太谨慎,我感觉到他应该是勾破了什么地方,抽丝裂开的崩纹感顺着我的小腿肚往上爬。

      正好电台里念完了男主角和直子的那个晚上,我听见他的自言自语。

      “悲鸣么……”

      “怎么了?”

      “没什么,你感觉还好吗?”

      “还好,就是有点齁。”

      “我记得你很噬甜。”

      我在他看不见的一片昏暗里笑起来。

      “艾玛还好吗?”

      “嗯。”

      “那就好……租约还续吗?过期了。”

      “不用,”他说到一半停顿下来,伸手把放在床头的收音机关了。

      “我买下它,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

      他苦笑起来——也许没有,我看不清。成年人的心照不宣总是残酷的。

      “那我吻你,可以吗?”

      “……可以。”

      我终于也还是折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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