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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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不见，绍桓到底长大了。
——顾琴韵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底，远赴重洋留学德国的顾家公子顾清明学成归国。
从邮轮上缓步而下，踏上广州的土地，一身黑色西装、外套黑色风衣的顾清明，右手拎着黑色皮箱，左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冰冷的海风吹乱了他半长的黑发，他抬起左手略微一整理，一贯有些清冷的眉眼也染上几分暖意。
“中国，我回来了。”薄唇轻轻蠕动，顾清明喃喃道。
心里的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我顾清明，又活过来了，从民国三十四年回来了。
莫名被刺杀在长沙城内，却又因此得了重生的际遇，顾清明委实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不知道，父亲、大姐知道自己出了事儿，该是如何痛心；湘湘没有了自己，会不会做什么傻事儿；念亲失去爸爸，以后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只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并没有意义。与其伤春悲秋，不如好生谋划，怎样才能救亡图存。那些错误的决定、惨烈的死亡，尚且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看着此时熙熙攘攘的港口，顾清明喟然一叹。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广州沦陷于敌手，这样繁华的景象，便如同易碎的西洋玻璃镜，被日本侵略者的屠刀劈成一地碎片。
“少爷——少爷——”
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顾清明循声望过去，只见顾家的侍从小武一边招手，一边从人群中挤过来。
“少爷，我是小武，来接您回重庆。”虽然广州二月的天气不比北方严寒，但是也算不得暖和，偏生小武看起来便是一副汗流浃背的样子。
“不是要紧事，不必着急。”顾清明摆摆手，说道。
憨憨一笑，小武从顾清明手中接过行李，说道：“少爷，请。”
在小武的指引下，顾清明坐进轿车。车上的司机小林忙道：“见过少爷，我是小林。”
“嗯。”顾清明略一点头，应了一声。
小武放好行李，便钻进副驾驶位，关好门，侧身问道：“少爷中午用过饭了么？您是想在广州歇一日再走，还是现在就去机场？”
顾家富可敌国，在国内外资产无数，又是党国元老，连蒋委员长也要给几分薄面，有私人飞机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略一思忖，顾清明星目划过一道亮色：“去机场罢。”现在他很想跟老爷子会面，他有很多事情想要跟父亲商议。顾家的兴亡沉浮，长沙的几次会战，乃至全国的抗日形势，如今的他与前世此时那个空有一腔报国杀敌之心的年轻后生早已经大不相同。满腔热血固然不是错处，但是能够更有效果地破坏日本侵略者的阴谋，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不多时，广州白云机场便赫然在目。顾清明推门下车，拢了拢身上的风衣。小武提着顾清明的行李，笑道：“少爷，请您登机。”
“好。”顾清明整了整衣袖，跨步登机。
飞机起飞，轰鸣声响彻机场。
当顾家的私人飞机降落在重庆广阳坝机场的时候，早有顾公馆的人等在那里。
刚下飞机，顾清明便看见老管家颤颤巍巍走过来，便要行礼：“少爷——”
老管家是早年便跟随在父亲身边侍奉的人，也是看着顾清明长大的人。顾清明一向以长辈之礼尊敬他，连忙扶住老管家，说道：“您快别多礼，折煞绍桓了。”
“老爷知道您要回来的事情，一早便命人等在这里。广州那边一来电话，老爷便要派人来迎接少爷。好几年不见，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想念少爷，便主动请缨来了，还希望您不要嫌弃才是。”老管家笑呵呵说道。
顾清明垂眸一笑：“我哪里会嫌弃，还要多谢您才是正理。”
走出停机坪，老管家引顾清明上了轿车，自己也被小武搀扶进来。轿车启动，开向顾公馆。
“父亲这些年身体还好么？”车上，顾清明向老管家问道。
老管家笑道：“老爷的身子就是该调养，少劳心劳力。不过有大小姐照顾，您放心就是。”
听老管家说起大姐，顾清明轻声一叹：“大姐的日子，怕也过得不如意。”他一向敬重大姐和大姐夫，对自家大姐的坎坷经历也是心疼不已。
“谁说不是呢。自从大姑爷战死，大小姐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难过，要不然也不能去了国防部。老爷也是心疼大小姐，想让她有些事情做，免得整日里只知道伤心。”老管家叹息道。顾琴韵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说是主仆有别，其实又何尝不是有真感情的？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党国军人，一向也是自己仰慕的对象。从军报国的念头，最初也是因着英姿飒爽的大姐和勇猛刚毅的大姐夫而萌芽的。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顾清明闭上双眼，浓密如蝶翼的双睫在俊美的面容投下浅浅的灰色阴影。
两人一时无话。
此时日军还尚未对重庆发动大规模空袭。作为战时陪都，重庆还是相当繁华。轿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顾清明的视线扫过街边的建筑和行人，心底不由得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来。用不了多久，日军就将对重庆展开大规模轰炸。不仅是重庆将会遭到空袭，武汉、长沙等大城市，也会先后血战不低，最终陷落。中国军民，血流成河。
他知道这样的惨剧会发生，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样阻止。重生之事，本就荒谬。空口白话，难免会被人以为是无稽之谈，乃至是失心疯。他总不能跑到蒋委员长的官邸去大放厥词罢，虽然有父亲的面子在，他自己多半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生性敏感多思的委员长也必定是不会信他的。如此也不过是平白把自己折腾进去，并不能够起到什么实际效果。
现在的他，不会只凭自己的报国信念非要闹腾着上前线去杀敌。即使一线部队再怎样骁勇善战，若是没有正确的战略全局指挥，也不过是如同上辈子衡阳会战中孤军奋战的第十军那样，弹尽粮绝也抵挡不住日寇的铁蹄。若是想要影响战略大局，能够直接影响委员长是最好的。只是，委员长下决策命令一向乾纲独断，便是听取心腹如现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的进言，也是有所保留，更何况是初出茅庐的他。比起进委员长官邸做事，他倒觉得在第九战区司令部更有所作为。不过何去何从，他还是需要先跟父亲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因着心中有事，顾清明也并没有注意路途。仿佛并没有过多久，便听到坐在前面的小武说：“到了，少爷。”
闻声抬头，顾清明才发现，此时已近黄昏，日光熹微，灯火明亮的顾公馆映入眼帘。
进了顾公馆的大门，早有侍女等候在门口，屈膝道：“少爷，老爷在客厅等您。”
“知道了。”想到为了自己心力交瘁的父亲，顾清明薄唇一抿，脱下风衣，顺手交给身后的小武，然后快步走向客厅。
欧式风格的客厅宽敞而明亮，整个色调采用以米黄色为主的暖色，无端给人以暖意。身着银线绣福寿暗纹月白杭绸长袍的顾老爷子正靠在沙发上，一手扶着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手拿着报纸，低头看报，只是拿着报纸的手有些颤抖。
站在客厅门口，顾清明眼底隐隐有了些泪光，心里也不免生出了“近乡情更怯”的心思来。父亲看似精神矍铄，身体却因为年轻的时候太过劳累伤了底子并不太好。他一心记挂自己，当初的自己却为了参军杀敌的事情与他频频置气。尽管父亲费了大力气阻拦他，但是最后却也顺遂了他的心意，在他出事的时候更是费尽心力打通关系，告诉自己为自己骄傲……踌躇片刻，他方低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回来了啊……”顾老先生将报纸放在身旁，拄着手杖颤巍巍起身。其实，他早就听到了自己儿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只是忍着心底的激动之情，低头看报故作姿态罢了。他这个老来子，自小聪明伶俐远胜过旁人，又因为是家里这辈唯一的儿子，打小儿就受宠。这个孩子，外冷内热，偏生又执拗非常，认定了从军救国的念头，便非要闹着上战场。他劝不过儿子，便只得送儿子去德国军校就读。相隔重洋，数年不见，他如何不想念？可是他到底是父辈，又是被儿子忤逆了的，便也只装出冷淡的样子来。
心中酸涩，顾清明快步走到顾老先生面前，咬着下唇站了片刻，方跪倒在地，沉声道：“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傻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伸手拍了拍顾清明的肩膀，顾老先生扶儿子起身。几年不见，他感觉面前的儿子比离开前成熟沉稳了很多。
顺势起身的顾清明扶着顾老先生的胳膊，父子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
“这几年，你过得如何？”顾老先生看着自己儿子明显消瘦的脸庞，颇有些心疼。他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儿子，如今竟然是这样的模样。
到底是在军校受训，不比家里衣食不愁、生活优渥，顾清明整个人都显得瘦削如青松，不过气质却与往常空有救国热情的少年有了极大不同。同样俊朗的面容，曾经的青涩冲动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内敛。
“陆军大学很好，比起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现名）更能给人历练。”顾清明低头笑了笑，“德国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军事强国，军事教育也比偏重政治思想教育的国内军校更为实用。”
赴德前，高中毕业闹着要从军的顾清明便被顾老先生先行送往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受训，也算是黄埔十一期入学学生。因为他受训的杰出表现和他的身份，他得到出国深造的机会，前往德国学习军事。只是，在陆军大学待了几年之后，他越发觉得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这三年的学习是荒废了多半的光阴，毕竟在南京的时候，他只是单纯背诵委员长评点过的三民主义理论，没能切实提高指挥能力和作战素养。到了陆军大学，他才接受到了正规系统的军事理论学习和军事素养锻炼。因此，上一世的他也越发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说自己是黄埔十一期的学生。不过，现在再想来，若是多了这么一层黄埔系的身份背景，对他在军中站稳脚跟、一展身手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那些书生意气，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本就显得很不合时宜。黄埔学生的身份，他很不该闭口不谈，便从现在开始改变罢。
看着越发剑眉星目、气度沉稳的儿子，顾老先生颇有些骄傲：这是我顾某人的儿子，人中龙凤！只是，他在儿子面前一向都不曾有过溢于言表的赞美之词，便也只是压着心底的自豪，将老花镜摘下来放在茶几上，道：“既然从军校回来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顾清明在回家的路上便已经考虑过了。他能够体谅父亲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一条更正确的抗敌道路。沉吟片刻，顾清明用清亮的目光面对顾老先生，正色道：“原本我一直想到第一线亲自杀敌，如今才发现这样做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一场战役的胜利，靠的不只是前方战士的浴血拼杀，更重要的是战局整体的战略规划部署。若是能在此有所作为，将会比在前线砍死十数个敌人对战局更为有利。所以，请父亲放心，我不会再一味想以死报国了。”
见儿子的态度软化，顾老先生也露出欣慰的笑容：“绍桓，你能想清楚就好。你是咱们顾家血脉承继的关键，或许我是自私了些，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去白白送死的。既然这样，你是想进国防部工作，还是——”
“留在委员长身边，我接触不到真正的战争，也并不能为抗击日寇做出真正的贡献。更何况，以我卑微之言，并不能得到委员长的足够重视。”顾清明微微摇头，道，“父亲，我想去第九战区司令部。”
“跟着陈辞修（陈诚）？”顾老先生先是有些惊讶，思忖一会儿，方笑道，“辞修倒是个能干肯吃苦的人，跟委员长也关系匪浅，也还能卖我几分薄面。若是你想去，我便跟他说一声。旁的职位或许不行，但是作战参谋之类的倒也是十拿九稳的。”
现任湖北省政府主席、武汉卫戍总司令兼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此时尚在武汉坐镇指挥。大约五月，陈诚便会将指挥权移交慕岳。就私心而言，顾清明倒是更想直接就去长沙，毕竟那里是他曾经血战保卫的地方，那里也有他深爱的姑娘。他不是不在意湘湘，可是与自己的婚姻爱情相比，保家卫国当然重如千钧。日军先攻武汉，随后就会打长沙。现在武汉周围战事吃紧，长沙则是大后方，暂时还能有几日安稳。事有轻重缓急，孰轻孰重，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自己的小心思，自然要搁在一边。
“那便再好不过，多谢父亲了。”顾清明垂眸一笑。
以陈诚与蒋家的关系，以蒋委员长对顾老先生的尊重，陈诚没道理不会照应顾清明。但是，顾清明一早打定主意要一展身手，自然也不肯再像当年那般只领些闲差，被排除在战争之外。即使不亲自到第一线，他也要让旁人对自己心服口服才是。
看着儿子发亮的墨色瞳仁，顾老先生缓缓笑了。这脾气性情，与年轻的自己真是如出一辙；不，还多了几分稳妥。
候在门口的老管家，看到自家老爷和少爷没有再像几年前那样一照面便闹起来，心中也生出欣慰之意来。他敲了敲门，轻松道：“老爷，少爷，大小姐回来了，晚餐也准备好了。”
知道自己的弟弟留学归来，顾家大小姐顾琴韵特意请假回家。熟门熟路进了客厅，见自己的父亲和弟弟相谈甚欢，顾琴韵秀美的面容笑意盈盈，打招呼道：“父亲，绍桓。”
“琴韵回来了，坐罢。”顾老先生笑着点点头。
见大姐进来，顾清明立即起身，唇角勾勒出微微的弧度，笑道：“大姐。”
“绍桓从德国柏林陆军大学回来，倒是像长大了一般。”走到顾清明面前，顾琴韵伸手拍了拍个子已经远超自己的弟弟肩膀，又转头对顾老先生道，“既然晚餐备好了，咱们还是先用餐罢。”
“好。绍桓舟车劳顿，也该先吃些东西。”顾老先生说道。
既是父亲和姐姐都这么说了，顾清明也不会在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上纠结，便也点头应了，随顾老先生和顾琴韵往餐厅去。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餐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无不精致可口。顾家来自江浙，自然饭菜口味清淡却不失鲜美。
一路月余行程，都没能好生吃饭，又暂时处理了一个心结，走出了与前世不一样的道路，顾清明的胃口也好了不少，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
尽管上流社会用餐，多半也有食不言的规矩，只是私下吃饭大都不会如此。尤其是顾清明远行归来，顾老先生和顾琴韵多跟他说话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顾及那些？
“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顾琴韵打趣道，“绍桓，你这般着急吃，莫不是一路上食不果腹？”
吞下口中的饭食，又喝了一勺鲜美的西湖莼菜汤，顾清明才抬起头，两颊浮现浅浅的酒窝：“大姐可别笑我。在德国这几年，我最想念的可就是家里的饭菜了。一见了王叔（顾家大厨）的手艺，什么礼节都顾不得了。”
“你啊……”顾琴韵抿唇一笑，却也是心疼弟弟，忙给顾清明碗里夹菜，“多吃些。”
顾老先生也笑了：“是啊，既是回了家，便多吃几口。”
“好好好。”顾清明低下头，嘴里咀嚼着食物，掩饰了哽咽的声调。
这是他的家人。无论他怎样选择，都会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的家人。他也应该承担起对于家族的责任。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