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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生于一棵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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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每个人都拥有一个灵魂,在生命的森林里,每个人都各自拥有一棵树,完全属于自己,生于树,活于树,亦死于树。
“成浩,成浩……”
于语又在树下喊我的名字,声音焦虑担忧,每天如此,不知道的人贸然听见还以为我快死了呢。我照例躺在床上,等她喊累了,不甘心地离开后,我才慢条斯理地睁开眼睛。
又是美好的一天。
清晨的阳光薄薄泼洒在树枝枝桠上,透过凌乱树叶的缝隙在我的脸上印下斑驳的阴影。伸出手指将躲在树上的几只毛虫赶走,我仔细摸了摸树干和叶子,思索着该给树浇点水了,
“今天感觉还好么?”隔壁树上的人和我搭话。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我从来不会回答他任何一句话。
“今天感觉还好么?”他重复问了一遍。我依然不出声。
四下终于安静。
我嘘了一口气。烦人的声音全都消失,剩下的时间里将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每一次这些声音的响起,都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压力。我不想听到,也不想给出任何回应。显然,我没有控制别人思维的能力,所以,每天这些声音都会准时在我耳边响起。还好,我在我自己的树上,这是我全盘掌控的天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我有不回答别人问题的权利。
我坚守这个权利。
阳光很暖和,我有点想睡。最近睡眠不大好,在半梦半醒之间经常做梦。有的时候醒来,反倒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眼皮慢慢合起来,一个青年和一对中年夫妻的影像在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我很快意识到我在做梦,因为我现在不在自己的树上,而是他们口中称为房子的地方。宽大的窗外点点灯光,有风微微掀起窗帘。
他们在吵架,很激烈。之前我梦见的似乎也是他们,从争吵的过程中,我知道青年是这对中年夫妻的独生子,因为夫妻的坚持,青年高中分科的时候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文科,念了理科,上了父母中意的大学,读了他们喜爱的专业,最后做了在世人眼里有前途的工作。
现在,夫妻俩因为不喜欢青年的女朋友,正逼着他分手,为他介绍他们口中的好姑娘。
我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存在,果然是个梦啊。青年皱着眉,他的妈妈说着说着,眼圈已经红了。我摇摇头,真是可怜啊。如果青年有棵树,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不用被父母逼迫了。
青年默默回了房间,将门反锁上。这场架,最后没有吵出结果。嗯,还好青年没有答应。虽然我不是很懂他们的世界,恋爱自由的道理还是知道的。我的身体直接从门里穿过去,就听见青年在自言自语:“都说是为了我着想,为什么不问问我喜不喜欢呢?”
我同情地靠近他,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可惜,这是在梦里,我的手根本落不到他肩上去。“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你为他们妥协的东西已经很多了,你的人生,要自己把握。”我郑重地对他说,他的目光望过来,穿过我的身体,落在窗外暗黑的夜空中。
“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左右看看,谁在说话?不甘愿地睁开眼,发现我还睡在我的树上。阳光依旧是暖融融的形态,却似乎是冬天的气温,我感到有点冷。
“能听见我说话吗?”
原来是隔壁树上的人,他又在尝试和我搭讪。
真是烦人,我对着斜上方的虫子笑了笑,懒得赶走他们。继续闭上眼,我想快点入梦去安慰安慰青年。有着一对干涉自己人生的父母是件可悲的事,我为他感到难过。
我又看见了青年。这次是在一个很宽敞的地方,周围有许多人,每人都坐在用木头做成的桌子前面,上面有许多纸,还有我不认识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好像是叫电脑。我很心疼,做这些桌子需要砍多少的树啊。这些人全部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树,又被树做成的桌子围困一辈子。
他坐在属于自己的桌子前面,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面色平静,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他心底的不喜和厌恶。一刹那,我突然和他心灵相通。我知道他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不喜欢这里的人际关系。每个人都带着独属于自己的面具,不管内心如何,皆是勾起唇角,对所有的人微笑。
当面甜言蜜语,转身冷言冷语。永远看不透他们脸上的面具,直触他们的真实心灵。我站在他们中间,亲眼看见某个人亲热地和另一个人说话,下一秒在看不见的角度,鄙夷地翻了个白眼。
真累。我理解地在青年的肩上虚拍了下。人是高等动物,人和人之间坦诚相处,活得才会轻松。比如我,不想搭理我隔壁树上的人,就一直不搭理。我轻松,隔壁树上的人也轻松。如果我违背了自己的想法,和隔壁树上的人聊天,言不由衷,半天下来,我不舒服,他也难受。
下班了,青年收拾东西,强笑着和同事挥手告别。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往常和女友约会的老地方。我慢悠悠地跟着他,东张西望地看着路上的稀奇东西。为什么我会一直梦到这个青年的生活呢?我猜想,有对比才会有幸福,从他身上,我会格外珍惜自己自由的生活,自由的领地和自由的思想吧。
慢了一步,等我到达的时候,青年和他的女友已经吵了起来。准确说,是青年沉默不语,他的女友在不停地数落他。仔细听了听,无非是说她不嫌弃青年性格闷、工资不是太高,但是青年如果不能尽快搞定他的爸妈,他们也没有必要在一起了。
和青年的妈妈一样,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青年只是静静看着,她被惹恼,一转身跑开了。
青年没有去追,他靠向身后的大树,目光透过枝桠,投向空中的不知名处。
青年女友的声音和于语的声音真像,一样的让人烦。
我感觉青年这样活着真没意思。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甚至连发表自己想法的机会都不能。没有人关心他想什么,要做什么,也没有人考虑到他的感受。只是把他当做泥塑娃娃一样,按照各自的想法去塑形。你捏一下,我捏一下,大家都来捏,捏着捏着,青年变得面目全非。
我突然很想把他带到我的树上去,把属于我的空间分给他一半,让他过一过随心的日子。人,本该就有独属于自己的空间,不管是谁,都不能插手和改变的空间。我绕着他转了很多圈,也没有找到能把他带回我树上的办法。
“他好像听不见了,再大点声音叫他,不要停。”
我以为是有人在给我出主意,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于是我大声对着青年叫“喂,喂”。嗓子好干,涩哑难受,我悠悠睁开眼睛,又回到了我的树上。没有听见隔壁树上的人对我说话,但是周围一片嘈杂,像是有许多声音,但全部混合在一起,让我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和干什么。
树叶的尖端依稀是变黄了,我想起,我还没有给他们浇水呢。原本趴在树桠上的虫子不见了,估计是忍受不了干渴离开我的树了吧。
青年手里拿着一把刀。很锋利,因为它只是在青年的手腕上轻轻一划,便有很多血奔涌而出。像是血色的溪流,从手腕向地板滑落,很快,就汇集成暗红色的深潭。我看着他,他的眉目之间很平静,没什么挣扎的迹象。
一股浓浓的悲哀从我心底涌上来。生命可贵,青年这是为了自由故,迫不得已抛弃了生命。可是,原本,生命和自由是可以一起得到的啊。为什么要这么偏激呢?又是谁造成的呢?他父母,同事,女友?还是他自己?
或许,这个世界能够容许生命的存在,却不能容许生命自由地活。
人,是高级的动物,又是复杂的生物。
青年的血越流越多,像是要彻底流出他短短一生的桎梏。我不断后退,后背陡然冰凉,大概是退到镜子前了。我转过身,头有点晕,我看见青年的脸在对着镜子眨眼睛,不相信得揉揉眼,房间里出现了两张青年的脸,然后是越来越多的青年的脸,重合,模糊,又重合。
“成浩!”
于语一声凄厉地喊叫,将我从怔愣中惊醒。有风吹过树梢的清音,树叶的青涩味在鼻端环绕。我在我的树上。四周一片空茫,我不确定我是否是睁着眼睛,还是一时看不清。无数的东西在我眼前摇晃,无数的画面在我眼前滑过。于语的声音越来越小,耳朵嗡嗡地响,像有蜜蜂在我耳边扇动着翅膀。
我看见青年从树干攀爬到我的树上来,终于不再面无表情。他的唇角微上扬,来到我身边,和我合二为一。来吧,就在这儿,给你自由。
真是美好的一天,我安心地闭上眼睛,睡了。
医生扒开病患眼皮,用小手电筒仔细看了看瞳孔反应,抬手望着手表,冷谈地说,“成浩,失血过多,呼吸心跳停止,抢救无效,死于2014年11月30日9点4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