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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返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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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回廊,沿着草木簇拥的小路,我慢吞吞地来到后院。接着眼帘一掀,目光一扫,我不由得扬起了眉毛。
一群下人,在林十五和林十七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挂、灯、笼!
我说怎么偌大一丞相府见不着人影,原来全在这儿吃饱了扯闲事呢。
我走上前去,几个人跟没看见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忙活的世界中,直到我来到了林十七身后。
他正伸长了手把一个大红灯笼往高枝上挂,掌根指腹隐约可见练剑磨出的厚茧,倒是我自己,伤过后生了新肤,三年不碰剑,手嫩得跟女人似的。
我靠近时,明显感觉到他的手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上挂的动作。
我一脚踹在他身上。
林十七有些尴尬的转过身,眸光对上我的眼睛,蓦地起了一丝波澜,好像清湖清波里投下了一粒碎石。他敛衣正襟,双膝一屈,“啪”地跪到地上,低眼轻唤:“九师哥。”
所有下人一齐停下,调转身体,“哗啦啦”跪成一片:“恭迎丞相大人回府!”
“九师哥!”旁边的林十五闻声抬头,眼睛登时就亮了,“刷”地撇下灯笼就奔了过来,一下扑到我身上,“九师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改名叫林十六了!”
被他这么一撞,我体内血气又翻滚起来。压下喉咙口涌上的甜意,我有些无力地推了林十五一把,佯怒道:“小兔崽子皮痒是吧?再不放开我…………”
林十五把脑袋埋在我颈窝里,闷声道:“不放!”
我听出他声调都变了,刚才还笑嘻嘻的家伙,已经开始哭起来,不由一巴掌砸在他后背上,笑骂道:“看你这出息!多大的人了?”
林十五松开手,退开两步,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九师哥,你的武功是不是废了?”
我付之一笑:“那还不好?以后我要揍你们,也不如以前有劲了。”
林十五眼泪又开始“叭嗒叭嗒”往下掉:“我还听说,你重伤未愈还中了毒………”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怔怔道:“九师哥,我刚才有没有撞疼你?”
我朝他飞去一眼:“你说呢。”
林十五“哇”一声,大哭。
我无奈抚额,把目光移到一众下人身上,道:“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众人齐身应下,次序井然地退了下去。
“九师哥,”林十五停下抹泪,“没人挂灯笼了…………”
“现在是什么时刻?该做什么?”我重新向他看去。
“辰时,习武………”林十五看我不笑了,声音小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瞧着我。
“三年不见,可是有了多少精进?”
“君少辞说,我和十七师哥天赋极高,进步神速!”说起这个,林十五有些小得意。
“少辞哥哥。”我纠正他。
林十五哼了一声,不大乐意。
“你以为是他害我?”我目光平静,“你九师哥若是没有这点眼力,以我的性格,你觉得我能跟他回东陵?”
林十五张了张口,闪烁着泪光不说话。
“十五,”我道,“即使不为官作宰,我也蹚不开这里的水了。有些东西,我宁愿你们不知不碰,也好过为之疲累。”
“九师哥,”林十五抿了抿嘴,睫毛上挂着水珠,忽扇忽扇“我们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微笑倾身,扶起尤自跪地的林十七,“取剑,让我看看你们的成就。
立定在不远处,但见二人一个整齐缓慢的起手式,略一停顿,猛的啸起破风之声。
一致的身法,但却已经磨炼出各自特色。林十五张扬,林十六内敛,广袤天地唯此二人,仿佛如长虹贯日,怒浪卷雪。剑光所过,落叶纷崩,尘埃四起。听得一声铮然脆鸣,两道影子对剑相击,错身而过。这个时候,动作忽地便轻缓下来,先前一应杀气不再,又若双蜓触水,连剑柄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好像一场风雪过后的宁静,剑势收起,林十五与林十七如同最开始那样站在原地,衣角垂落,无声无息。
我三年前信手指点的一套“惊鸿”,已经叫他们练得出神入化,果然不愧为师傅的徒弟,我卿凭的师弟。
快到午时,宫里派来了轿子。
传话的方公公是君少辞身边的心腹,与我也早为相识,他并没有对我的出现报以多少惊讶之色,只是依礼作了揖,虚引我至轿前:“皇上命下奴接引大人,临宫赴宴。”
重回朝堂,这一顿应酬自然是免不了,我心知君少辞有意让我正名立威,便也不作推辞,点头应下,径直往轿子走去。
行过方公公身边时,他压低的声音突然又传人耳中:“皇上还有一句话,大人若是半道撑不住,万万不可勉强。”
我抬眼看他一眼,老人半阖的双眼把精明与手段掩得严严实实,唯有一丝温和流泻在外边,稍纵即逝。我知晓他也是真心关心我,微笑着点了下头,转首上了轿子。
车轿四面都是挡风的厚绒,里面点着极为清浅的熏香,出乎我意料的是,座位上竟然还有一个年轻秀美的姑娘,一身澹青色束腰纱裙,不是一般丫鬟的打扮。
见我入轿,她站起来行了一礼,待我坐定后,浅浅笑道:“皇上让兮回侍候大人左右。”
说完,也不待我发话,直接将一只小巧的手炉塞进了我的怀里,然后重新坐了回去。我只觉从手上漫开一股暖流,直达四肢百骸。
其实我现在也不过刚刚入冬,然而我在三年前落下了不少病根,其中一样便是厥逆。厥逆畏凉,寒气常年客居于五脏,以至于手足冰冷,全身疼痛,降温更甚。君少辞搭过我的脉,定然也是知晓了这一点。
再加上我现在失了武功,纵然知道我不喜旁边有人伺候,君少辞还是派遣了人手——这个兮回,决计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我轻拂着炉子随意开口:“你习武多少年了?”
“回大人,二十一年。”兮回应答如流。
我心道你才多大,难不成在娘胎里就开始吐纳真气了?这么一想我忽地挑起了眉,这姑娘恐怕不是中原人!
果然兮回接着笑道:“我原是西燕国的长公主,名为燕回西。大漠儿女,习武自然早一些。”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我微讶,点了下头,“失敬了。”
对于燕回西我也有所耳闻。四五年前南沂国力强盛,争霸之心日日膨胀,先是将西边的异邦小国搅得人仰马翻,尝到甜头后进攻东陵,可惜最后惨败收场,元气大伤。不过这过程中被南沂灭亡的也不在少数,西燕就是其中之一。当时西燕族社君年幼,内忧外患,兵败如山倒,传闻长公主亲征三日,最后自刎于西燕宫中,却不想还活在世上?
“我现在只是兮回。”她的神情没有多少悲痛之色,始终是浅笑淡然的样子,“我会保护大人,或者先于大人死。”
我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多谢。”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长公主选择隐姓埋名屈居它国,或许有恩相报,或许一场豪赌,生死成败她的路。
我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靠在垫子上,不必撩开门帘,亦能感觉出车轿前行的方向。我知道出了丞相府向东行驶上半里便是宫门,在那会缓上一缓,检查确认后放行。
四年前的旧宫被南沂军队践踏得体无完肤,君少辞即位后,曾对它进行过重修。原本一入南门便能看到的华伟殿堂,如今隐没在绰绰树影之中,只见光芒万丈的琉璃瓦顶。御道自梅林向东曲折延伸,东边有楼阁台榭与东陵国的社稷坛,不过君少辞不信那些扶乩求易的东西,因而此坛也是荒废许久。
很快我嗅到了梅香。这里的梅总与别处要不同些,它的香气很淡,总带着一股雨后初晴清新又湿涩的味道,旁若无人地在廊庑亭轩间悠然徘徊着。即使离枝千里万里,襟袖间也能长久地拢住这种芬芳。
隐约有悠扬舒缓的乐曲声飘入帘中,我心知就要到正殿,转手将暖炉递给兮回,只待轿子止步。
“卿相到——”
原本还有些窃窃的低语,这一声过后全都阒然静默下来。兮回替我打起门帘,我对她微微一颔首,起身敛袂,迎着外面的日头与目光悠缓下轿。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恬适的日光照在大殿漆红色的斗栱上,折射出檐枋华美的和玺彩画。正脊上兽头栩栩如生,暗沉目光越过重重宫墙河山,直逼一线苍天。
轻踏白玉石阶,越过木雕栏板,兮回随着我的脚步拾级而上。
殿内众臣班列两旁,以章服品阶设定坐次,一眼扫过,约有百人之多,熟识者大多,眼生之人也不少。三年前的岸谷之变我自然有所耳闻,君少辞一口气处死三十多位大臣,必然新除鲠辅。他选拔官员不重出身重才德,大约很多都是来自民间的寒俊,我不认识也是自然。
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每张案几上都只有一碟果仁,一杯清茶。这殿中百来人原是席地而坐,此刻全都立起,数不清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如同蛛丝千缕,密不透风。
——有多少平静的神色下暗潮狂涌,有多少淡漠的眸子底五味陈杂,有多少无声的注视中悲喜交加,又有多少人表情和悦而腹中鳞甲,以伪善的面具掩抑真实的滔天杀意。
三年前的卿凭年少意气,孤傲不群。私我者旧壶金樽华筵山河,友我者把袂款襟刎颈尚可,敌我着道路以目嚼穿龈血,陷我者口蜜腹剑皮里阳秋。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旧臣老去,新秀拔擢,然而江山如旧,故我依然。
“微臣花间,见过丞相大人。”
满室的静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一青年自众人身后出,蝉衫麟带,典则俊雅,对我微微一笑后遥遥躬身,长揖到底。
尺水仗波,行礼声,道贺声很快便充斥了整个大殿。各种“薄礼”如流水一般送上门来,兮回替我一一拜谢,照单全收。
“大人,您先上座。”
花间不知何时已到我身边,一并过来的,还有数十位文官武将,把我牢牢围在了。我随眼一扫,这些人大多是当年与我出生入死过的将领或手下,也是我完完全全可以信赖之人。
立在最前方的昂藏七尺名叫张子牧,他年近三十,习得一身好武艺,跟随我打了无数场战役,亲手消灭数名南沂大将。我入狱之时他正在三千公里外的西南关外戍守,得到消息后不眠不休地赶了回来,险些把王迟仁拍死在朝堂之上。
他身后是李拾月,原也是副将之一,战绩自不必说。他为我领出的一支铁骑,至今未有败绩。
另一边是曾得我救命之恩的于让,还有陆湛、夏尽宣、谢益……...都与我血战沙场,誓死平南,或以天为衾被地为玉席,同草而卧,餔糟歠醴。
现在他们注目凝望着我,眼含热泪,以及一如三年前的忠诚与信仰。
花间原是我的帐下军事,擅长易容。这家伙生了一张美如冠玉的好面孔,唇边总带着细碎的笑,即使大口地喝酒吃肉,他依然是悠然闲雅,动作说不出的自然漂亮。他是悬崖边淡金绣绘的曼陀罗,隔着风雪看他的人只觉朦胧秀逸,却瞧不见灵魂深处的剧毒与锋芒。
“卿大人。”
我偏过头,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左边是君祁让,君少辞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他眉眼与君少辞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显张扬一点,平日行事风流乖张。先皇在位时独宠皇后,前期后后诞下三子一女,皇子中君少辞排末,按理轮不上太子,单君祁让无心政事,二皇子君亦临战死沙场,军国大任便落到君少辞头上。
封王西南安悒后,君祁让远离皇宫,如鱼得水,风花雪月的故事传遍了五湖四海,单我从说书人口里听闻的便不下十回。
扒着君祁让胳膊朝我挤眉弄眼的少女是君少辞和君祁让的亲妹妹,君篱,应该刚刚及笈。三年不见,姿色风采已经隐隐盖过了她故去的母亲。不过好的不学,君祁让身上吊儿郎当的性格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我一撩眼皮,微笑行礼:“见过安悒王、公主殿下。”
这么多人在场,大家也不过是打个招呼,很快两位便到自己席位上去坐了。临走前君祁让暗锤了我一拳:“本王特地从安悒赶来,够给你面子吧?”
君篱则贼兮兮的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