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音》微生南落

4、昔无 叁

　　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久到身旁多了个男子都不曾发觉，直到他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眉眼。昔舞抬眼，映入眼的是男子隽秀的脸。听见的是他扭捏却不失温柔的音，
　　“昔舞，不哭。”

　　男孩温暖的声音与幼年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重叠，让她分不清。只是再也忍不住扑到少年怀中，靠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梨白褪尽，凋谢了时光，归于虚无。绵长光阴，侵蚀了岁月，犹自不能忘，那一年，那一天，风雪里，你抚我眉，对我讲，昔舞，不哭。

　　可不过短短年月，安慰我的人却已走远，改变。

　　男孩也就这样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打湿自己的衣襟。或许自第一眼为她威仪震惊，第二眼被她舞姿惊艳，第三眼因她哭泣怜惜，她便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所以他才会不顾君臣之礼近她身抚她脸。

　　后来他们都长大，他谈及少年时爱上她不过用了三眼，她轻笑不语。

　　你看，爱上一个人是如此容易却又是如此艰难。他不过三眼就将她放在心上，而她穷尽了一个年少却依然得不到想要的人的爱意。

　　当怀中少女哭声渐渐变低，转为轻轻啜泣时，少年拉起她的手，笑得一脸明媚，

　　“不哭了那就跟我来吧!少宫，我送你一样礼物。”

　　商霄辰就这样拉着后面小小白裙姑娘的手向外跑去，奔跑在簌簌风中，奔跑在迟暮夕影下。他发丝飞扬，她裙裾飘飘。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君臣的距离。宫昔舞尚来不及惊诧，来不及擦拭眼角的余泪，就这样跟随着他的脚步离伤心的宫殿越来越远，眼泪终于被风吹干。她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男孩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紧到两个人的手心都浸出汗渍，似乎永远不愿松开。他在向她传递一个信念，她能感受到，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悲伤。

　　最后，他们停在宫族连绵山脉的山脚下，四周是繁茂的树林，树叶在微风里发出簌簌的叶与叶的摩擦音。翠绿的叶子在夕阳下镀上一层橘黄色的光，交错间整个树林宛若仙境。他们双手撑着膝盖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相视而笑。片刻休息后，他又带着她走进了山林。

　　“哪，少宫，咱们事先说好了，我带你去的地方呢，应该算是你们宫族的禁地，外族人不可以进的，但是为了你的心情呢，我就勉为其难牺牲一下，事后，你可不能降罪于我呀!”

　　商霄辰转头正对上昔舞充满疑虑的瞳，轻轻咳一声别过头去不看她，摸了摸后脑勺，语气颇为尴尬，道，

　　“好吧，我承认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了!但……但就是好奇才来的，可没有破坏你们宫族的一草一木，然后吧……然后又不小心进了一个结界被破坏了的陪葬墓……刚刚突然想到，觉得有意思就带你来了，你……你可不能怪我，少宫!”

　　宫昔舞再次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几眼，看见他不自在的神情，突然噗嗤一笑，

　　“你真是个有趣的哥哥，不用紧张呀，误入了陪葬墓呀，不要紧的。”

　　这座山里的陪葬墓不过是剑冢，葬剑的而已。大大小小有将近十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真假罢了。所以宫昔舞并不在意。

　　“就是说嘛，嘿嘿。而且里面的剑还尽是些次品，普通兵器而已嘛，所以呢……快点跟我来!”

　　商霄辰露出狡黠的笑容，像是有什么坏点子正要实施。带着宫昔舞走到古墓前并轻易地穿破外边的结界。宫昔舞看着他的模样也不经好奇起来，他们沿着狭窄的山路不断深入墓地，越进去光线越弱，只能靠着两边山岩上的长明壁灯发出的微亮火光前行。

　　终于到达墓室深处，宫昔舞借着昏暗的火光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土坑，如深渊一般的土坑，坑壁支离破碎不成形状，里边横七竖八的插满各式兵器，刀、剑、枪、戟、箭，多残缺不全，像是大战后战场上的遗弃品，有的断口处在岁月变迁中蒙上了青绿的锈痕，不复当年光泽。坑中还有姿态不一的土柱伴随着这些冷兵器静静长眠。

　　宫昔舞因之前从未来过此处所以看得难免认真细致，只需一遍她便能记住兵冢的所有分布，哪里有利刃，哪里较平缓，一旦落入以怎样的姿势生还的几率最大，哪里可以作为助力处让她攀爬。这些精准的分析完全只是一种习惯而并不是成熟的理智与防备不信任，所以当她看见坑底的白骨时，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那是一个头盖骨安静地躺在一把断剑旁，曾经明亮的双眸现在只余两个黑洞，可以猜测他死前一直盯着剑断处，四周是他破碎的身体皆已化作枯骨。大概是个不慎跌落的人，来不及自救便命丧黄泉。

　　商霄辰听见她的惊呼，转过身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那累累白骨，也是一怔，然后勾出一抹笑，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急急飞出，宫昔舞只听得哗哗哗的几声，四周便陷入一片黑暗，是他用暗器灭了烛火!然后便有一只手大力地推了自己一把，她可是站在巨坑的边缘!这次，她甚至没来得及惊呼，身体已经直直坠落下去，耳旁是猎猎风声。

　　商霄辰，是他把自己推下兵冢!

　　那双刚刚为自己擦拭眼泪的温暖的手转眼就化为死神的刃将自己推下这深渊!

　　好不容易，她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把她当做朋友，姑娘而不是君主的人，有着明媚笑容的哥哥，可是转眼他就要用行动来告诉自己，宫昔舞，你错了，错得离谱!

　　那么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是可信的!

　　求生的本能让宫昔舞下意识地集中此刻所有的力量，就在她准备捏印驭土时，她听见有利刃划破空气的呼呼声自上方来并且越来越清晰。然后，有什么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阻止她的下落。她听见靠着的硬物有力的心跳，那是一个人的怀抱。宫昔舞错愕间抬头，奈何剑冢太过漆黑，她看不真切对方的脸。只见得自己身边出现点点荧光，蓦然回头，看见的美景让她再也移不开视线。耳畔，传来男孩戏笑的声音，

　　“少宫，该不会以为我是要谋害你吧，哈哈哈，看你紧张的，我可不会那么傻呢，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被吓到，胆小鬼。”

　　宫昔舞哭笑不得，赌气道，

　　“那我推你试试，看你吓不吓？”

　　商霄辰见她气嘟嘟的模样，笑得更欢，

　　“不立于兵冢半空，你哪里能见如此美景呢？真是的，不识好人心。人间的星辰就是这般模样了，你从没见过吧。我们五族内是见不到星光的，我很小的时候曾随父亲去过一次凡间，看到了浩瀚的星海，那真是很美很美，美得就像只有梦中才能出现的风景。但那之后我也再没见过了。”

　　“这个呢，虽然不是真正的星辰，但我也算还原了自己所见。很漂亮对不对？”

　　商霄辰抱着昔舞走进那漫天荧光，昔舞抬头看着他，在微弱的星光映照下，这个清秀少年说起星光陶醉的样子，那双眸中就像落入了最亮的星辰，在这样的暗处，格外耀眼。

　　他们的周围是细细密密的“星子”，棋布星陈，有如星海银河。那样静谧而悠远的冷光，不似真实。

　　“对呀，很漂亮。”

　　昔舞璀璨一笑，嘴角勾起弧度，眉眼弯弯。明明是素颜，明明未长开，却叫那身后的“星光”黯然失色。

　　她很开心，之前的烦恼一扫而光，他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是她胡思乱想了。她突然很感激能与他相识。而正因着她的笑出了神，倒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刚刚他差点因为淘气而摧毁一个女孩子的敏感脆弱的内心，只想着惊喜惊喜，当然是先有惊才能喜。

　　他不晓得自刚刚拉起她奔跑的刹那，她就将他放在了自己心中与别人不同的位置，很重要，很重要。

　　还好，还好，终是不曾让人失望。

　　商族司金，窥人之悲，悉止悲之术。

　　那个黄昏，古墓里，他以漆黑兵冢为幕布，兵器金属为笔墨，为她画下波澜壮阔的星河，给了她一个美丽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