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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窗含西岭千秋雪 ...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是我进宫后第一次出宫。这天醇亲王府的贝勒子刚出生,宫中女眷纷纷邀来,一齐庆贺。礼来礼往,自家的事,办的像众人的事一般热闹。
      这年,是光绪三十二年。
      出宫是姑姑应允的,她求过太后,说宫中冷清,我还年幼,出宫去亲王家走一趟热闹,也好随从学学礼教。胁迫着太后准了,便遣了四五个嬷嬷陪同教习着,还有两三个丫鬟,这已经是宫中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排场了;又敌不过我央求,才准了我带上弄晴,姑姑本有微词,也只好从我。她老了,从不了那么多心力,只催促我节后早些回来,又几番嘱咐了嬷嬷。姑姑,是待我如亲儿般养,视如己出。
      我欢天喜地谢过姑姑,忙去找弄晴。她与我一同在宫中长大,也是宗室之女。是紫禁城太寂寞了,亦无男丁,太后怕哭怕闹,只容女眷居住。若不是姑姑着想,多几个格格在身边养着,长大了身边还有人照料——她会看不到,现如今这紫禁城岌岌可危么?谁家,都不会把女儿儿子往宫里送。姑姑从未提及父母之事,我也只当没这一茬,每日与姑姑在一起。
      弄晴长我两岁,从出生便在这里住了,不比我五年前才入宫,对宫里比我熟悉的多,我见她时她常常郁郁寡欢。她常常会给我讲些庭前院落的杂碎故事,多是些男女风月,姑姑勃然大怒,禁足了她两天,她见我方才不敢讲,也就随口教习些诗词歌句。姑姑常道,诗书礼教自必不可少,女孩儿行事讲话方要有仪态,这仪态端庄可从诗书礼教中来,万福无疆亦可以从诗书礼教中来。每日便叫我从她读书写字,听训女工。
      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亲王府的花灯是最敞亮的。生辰诞子,都是吉事,宫中照例送了厚礼入府,但说到底都是一家人的家事,宫中女眷前来庆贺,也是一家人的礼遇。便服前往,更有儿童意趣。随意着了低领蓝衣紫裙,镜面上是我亲自描着绣的折枝花少许,披云肩垂流苏,袖口镶阔栏干,衣襟前挂梅香囊。
      清晨请过安,乘上宫辇,便往宫外去了。天色清冷,紫禁城内外一片萧瑟,微暗的天色中,穿过了空境萧条的年岁,空旷冷淡的宫门、广场。
      出了宫门,弄晴长长地吐了口气,开始与我盘算醇亲王府家的排场与花灯。民间自是花市灯如昼,人约黄昏后,府里头又铺排个什么样呢?听说醇亲王府虽节俭,厨子做的点心却非常精致,又是专门从江南请来的师徒,又有西洋风味。姑姑人传统,
      抬轿的宫人放下了轿子,侍卫已经绕道站过去了,嬷嬷在外头候着,一个个把我与弄晴接下来,以公主之礼迎入府中。穿回廊至内堂,嬷嬷提教到,不可随意说话,大福晋还在月中,不便当家,大姑娘也帮着协理府中。就都跟着贴身侍女就好,以族女待我。
      我乐得如此,本来亲戚这种事呢,就叫人头大,哪一号人物都不认得,又怎么叫得出来。你看那边乳母怀里的孩子,似乎是该往弟弟妹妹的叫,谁知道是不是得叫姑奶奶姑爷爷,更如何是刚出生便有封号的,不知道就更头疼,积极上赶着叫过去,万一说错了都没地钻,不如坐在原地扮典雅。
      过年初一十五的,就这么个头疼事。这也是姑姑让我出来教习的缘由。可是身上堆着一堆锦缎毛线,就是行个礼也费了老麻烦劲了。若不是进了公主之礼,虽未敕封号,还需要端腔作势,我就干脆长袍云肩一齐脱了,跑到后院里打雪仗。
      那年,我八岁。
      果然,弄晴跟我一样,也不知所措,拉着我,挤着笑,拉了拉我袖子。我僵着笑容问她:“怎么了?”
      弄晴指了指旁边那个乳母怀里的孩子,问我:“那是个贝勒,还是个格格?”
      我咬着牙说:“格格。”
      她泄气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一脸黑线地看着她,说:“她穿着一粉红团花的格格服,你好意思让我说是个贝勒?”
      她偷偷地笑着,低声伏在我耳边说:“那是五格格家的女儿。有人说五格格想与这家的小贝勒结亲。小贝勒爷这才刚出生呢。”
      我唬了一跳,“你这都从哪听来的?”
      弄晴道:“宫里面从来不缺这些闲言碎语。”
      我叹了口气,说:“那这亲戚更难认了。”转念一想,又问道:“五格格是哪个五格格?”
      弄晴道:“庆亲王家的。”
      我若有似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家族聚会,无非是饮酒宴会听戏,却一不小心总能发现出落的美女,或者美女身上的华服装饰。府里的姑娘少奶奶们,凑在一起便聊起了时装,说道沪地流行了一种新装,这种新装不但在袖边,也在臂肘上饰以镶滚,衣服较窄且长,裤子也窄了一些。并配以三至四对手镯。如此新装,更显清秀和娴静。弄晴听着无聊,便辞了我,说要出去走走。
      她们说着,我方才想起来,刚才在门口似是看到一个姑娘,身上正着着同样的衣服,清清冷冷地看着我们。我才想起她来,转眼就看见她坐在一旁角落里饮茶。正月里京城还阴冷潮湿着,屋里虽然烧了暖炭,但暖炉也该是一人一个握在手里,她却没有,身上也没有绒镶边,一身荷叶青补服大衫,汉人装扮。
      这中女眷,十几个聚在一起,只大福晋大姑娘还常入宫,认识我些;庆亲王家的也年幼,与弄晴都跑出去了,乳母慌作一团跟在后面,其他人倒都大些,我一人也无聊,便走到姑娘旁边,把手炉递过去,笑着说道:“想着你该会用到。”
      姑娘轻轻一笑,接了过去。她看上去大我几岁,然而面容秀丽,肤嫩如脂,看上去我在宫中反而粗糙了。她一汪桃花眼犀利清冷,饱满而俏丽的脸蛋中多了几分压抑与不屑,额头高阔,是伶俐聪慧之相。
      然她并不多言语,只道了一句:“谢谢你。”我站在一旁,倒是尴尬地不知退还是坐。站在她旁边的嬷嬷倒是歉意十分,请我一旁坐,又多感谢了两句,感慨天气之冷,江南是没有这样冷的。
      我微微讶异,道:“嬷嬷自江南来?”
      姑娘倒是应腔了:“是的。谢谢公主关心了。”于此,又不言语了。
      我便又尴尬沉默了。正是刘佳氏福晋笑意融融地过来,叫人搬了椅子坐下,要与我说话。头一句便是问的姑姑。她道:“大公主可好?”
      我笑道:“谢过福晋问候了,一切还好。”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公主大了,漂亮了。”又道:“大公主是个知心人,虽说事情不过她手,理也不用她操心这个,但她又爱担待,什么事天天在心头上挨一遭,惦记着,谁也受不过。大公主人好,公主您也照料着。”
      我口中应着,却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刘佳氏福晋估摸四十上下,珠圆玉润,很是好脾气。
      午后歇息,我与弄晴便被领进一厢房,临近后院,看得到假山湖草,和蓊郁的梅花。
      把嬷嬷也遣了休息,只留了丫头新绿,还不及我大,早已呼呼睡倒了,我才敢大声说话。
      “弄晴,你这半天跑到哪里去了?”
      弄晴早已支不住笑了,她关紧门,拉我坐下,说:“我看到厨房新来的师徒了。”
      “你去厨房了?”我惊愕地问道,又摆摆袖子,嗔怪她:“早知道弄点点心来吃,跟这群格格福晋说话,我快饿死了。”
      “你个吃货,就知道吃。我跟你说,那师父,混着个肚子,两手拿刀稳稳地飞;那徒弟嘛,”她掩嘴笑了,“面容倒俊秀得很。”
      我吓得忙捂住她的嘴:“你可别胡说。叫人听见了,传到姑姑口中,又该打骂了。”
      她冷笑道:“你也知道是姑姑,又不是爹娘,她若有心,早收了我们做义女,不然听她作甚。”
      我脸已经红了。
      她偷偷打开门,见厢房人已经歇下,唤我过去,拉着我说:“我们去看看吧?”
      我心里是很想去的,只是怕被人逮住。犹豫着,已经被她拉了出去。
      怕走回路被人瞧见,弄晴说要从花园穿过去。我笑着说:“就这半天,府里头已经被你摸了个遍,得提醒着仔细别丢了什么东西。”
      她不生我气,反倒一脸开心说着:“可算是出了宫,要是能多出来玩几趟,我就写个京城游玩攻略。”
      我接口:“穷游攻略!穷了亲王。”
      后来令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真的编出了个京城富二代官二代谱系,只是人名写不对,嚷嚷着抱怨道:“旗人的名字起了,就是不叫人来读的。”
      从偏门入了园,忽听有人声。噤了口,想着偷偷从梅花丛中过去,不惹人耳目,没走两步,却听见一人大声喝止:“什么人!”是个男声。
      我扯扯弄晴拉着我的手,她不理会我,握紧了继续往前走。
      脚步声越逼越近,我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大气也不敢喘了。嘿,知道什么叫做心理素质差吗?我觉得那玩意我压根就没有。
      我已经不想再走了,转身往回逃。一转身,猛然觉得身后有个高大的身影遮了过来,我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顺带着连弄晴也摔了。
      哎哟!疼死我了!!
      我很委屈又很慌张地抬头看那人,只见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
      谁!谁要打我!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想要躲着,可是又一想,自己是公主,怎么能失了身份,便又睁开了眼睛,这就看到一双手从地上捡起我的手绢,递给我。我还未看清楚来人,弄晴已迟疑地惊叫道:“这不是……贝勒爷吗?”
      贝勒爷?才见一张温润的脸庞,略带笑意,眉羽舞剑,眼神柔软。三九严寒天,我可没诗情画意地看见蝴蝶翩翩起舞,我只觉得,他眉毛眼睛里一片片梅花都落下来了,落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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