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偃》空梁燕泥

1、楔子

　　——你以为那日爱情多甜蜜，女子多美丽，可是你的丈夫会离你远去，或者参加战争，不知何日归来，或者最终把你休了，你满怀怨恨离去。这些都是人生的常态，你不必忧虑。生老病死，田事农桑，这些才是人之常情。守得住岁月，才换得莫不静好的爱情。
　　“明个可得叫马车夫早些把菜送来了，这年头通货膨胀，物价飞涨，隔一个时辰就是一个价钱。早抢来早放心。谁知道战争哪天就打起来了。”齐伦嬷嬷还在一旁絮絮叨叨，纵使兵荒马乱，也定好没个顾及。
　　咸池抿嘴一笑，应着吩咐下去，又拿起手里的活计。嬷嬷眼尖，话题一转，附过身来，眼睛晶亮亮地盯着她手中的样稿，赶忙道：“不对不对，咸姑娘，这花样错了。前清是这么着，您瞅瞅……”
　　——这种日子，过了多久了？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这织锦提花，我还在府里头那会，跟格格都是摸着黑……”
　　——是齐伦格格吧。都不在了。
　　“您现在还在府里头呢。”远处亮敞敞的声音一出，咸池心里忙惊了一下。
　　——莫不是……回来了？
　　齐伦嬷嬷不说话了，她扶着椅手微微颤着，仔细地听仔细地看，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在亭子里了。
　　“咸儿，你真选了个好地方。这么闷的天，不扶嬷嬷进去坐着，在这里白白受什么罪。”来者是个女人，一身银绣云龙纹高领中袖旗袍，海珠蓝丝缎，清亮惹目。亭外的荷花池笼着一片腾腾的白烟，天热得过分浓重了，若是浓妆，也该收了。眼前虚晃晃一个身影，怎么也不相信，是哪厢的姑娘回来了？咸池怔怔地，懒洋洋地半睁着，心不在焉地盯着前方，来人就在她眼前晃动。
　　然而嬷嬷已经叫嚷了起来。她挣着从高脚的谭华木椅上要站起来，已被来人扶住了，嬷嬷两手紧紧地抓住了来人的手臂，眼皮颤抖着，声音也发抖起来。“大奶奶！大奶奶您回来了……”
　　“嬷嬷您别这么叫我。我又从没过门。就还是叫我凤姑娘。”凤栖梧浅浅笑道。
　　“少爷还是没消息？”嬷嬷试探着看凤姑娘的脸色，发觉暗沉了一片，便心下明了，闭口不言语，转而起身，骂骂咧咧地挪步走出亭子，不过是骂这些丫头，奶奶回来了，还睡什么睡。
　　凤栖梧没有追出去，她定定地站在那，看着遥望池塘的咸池，低低唤了一句：“咸儿”。
　　咸池没有理她，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齐伦嬷嬷了。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我能住在这就够了，那里那么多客套计较。”咸池淡淡道。
　　“明日出去散散心吧，听说戴月门前的佛堂又有香火了，明日陪我去上几柱香。”
　　“好。”
　　——佛堂？是为了文山而求？
　　“要是晋卿还在，多少还能陪你些……”凤姑娘脸上一阵愧疚之色。
　　“不用说那些了。她在，也是替你去打探消息，必不会坐在这陪我闲话。”说着，眼红了一圈。
　　“咸儿，你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也以为她会生气。可是料不到，她在这府邸里坐穿了几个春秋，居然好些事情都忘了。就算再去想象若是那时没有发生，也不知道何时要担心会发生。潦草结束，倒是没有了心事。她已经不生气了。剩下的，无非是相依为命。她跟晋卿是，跟凤栖梧亦是。
　　“不。我不气了。”她抬起脸来，定定地看着凤凰儿。她看到了凤栖梧眼角眉间多了许多皱纹，当年的头牌，最终没有敌过一日又一日。这一天一天，她真的想他吗？真的是因为想念，才去找文山？她险些又流出泪来，只是没有什么可流。天，太热了。蝉在鸣么，那是她的蝉鸣；角角落落里缱绻织会的，是她的蛛网。
　　——晋卿说了，痴痴傻傻。
　　“咸儿。”凤栖梧又低低地唤了她一句。
　　她恍然回过神来。
　　“你看，”凤栖梧在石檐上坐下了，遥望这一片荷塘，汀蕙已是半凋，日头又沉了沉。她顿了顿，脸色暗了下来，缓缓低语道：“咸儿，这一池荷花都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