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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闹鬼?”我失笑。
      丁组长是要强的人,见我不信更急了,向我解释:“你不是本地人,我们本来是不会对游客说这些事的。可你现在也在这里工作,不告诉你也不公道——方家大院闹鬼,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全阆中的人,很少有不知道的,你可以问问他们几个,这可不是我编出来骗你的。别说晚上加班,要不是领导硬压下来,根本就没人愿意到这儿来干活儿。”
      这时收拾妥当的工人们都聚了过来,听到在说这个话题,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个老是笑嘻嘻的小伙子吐了下舌头说:“我小时候淘气,我妈就吓唬我,再不听话就把我扔到方家大院去。不过传了这么多年,也没人真见过方家大院里的鬼是什么样子啊。”
      “怎么没有,那是你年纪轻,老一辈的人,好多人见过方家大院里晚上有灯火,还有男人女人说话讲笑的声音。方家大院从解放前就废了,头几十年,几乎天天都有鬼声鬼火,一开始大家怕得不得了,后来都习惯了,也不少见多怪。听说有胆子大的人特意夜里上华光楼往这边看,还看见过有穿白衣服的鬼影子飘来飘去的。不过最近这些年,倒好像是没听说谁有遇上过了。”
      我听着心里一动,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没细想,又有人说:“嘿嘿,我说出来,你们不要怕啊,我小舅子昨天夜里雨停以后到我家来送东西,说他抄近路从这巷子里过,就突然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说话,还有光一明一灭的,这附近这么静又没人家住,有点声音有点光亮是很明显的。嘿嘿,把这小子吓得一溜烟就跑到我家门口了。”这说话的人明显胆子比较大,居然还说得有些得意洋洋的。
      “昨晚?”好几个人的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
      刚才那人接着说:“我怕吓着你们,今天就没和你们提起。其实这也不用怕,方家大院的鬼从不出院,只要你不闯进去,碰上也没事的。我小的时候,还跟同学打赌来这里听壁角,就亲耳听到过鬼说话。”
      “那鬼都说什么了?”
      “嘿嘿,那哪能听得清楚啊。”
      众人起哄:“你就吹牛吧。”便都不再理会他。又有人说:“老一辈是有这个说法,说这院子白天没什么,进来出去都没事,但晚上进去就跟进了迷宫似的,进去就出不来了。而且,听说如果谁偷了这院里的东西,就会大病一场,再怎么治都没用,但只要把东西一还回来,马上就好了。经过几回,后来传开了,再没人敢打这里的主意了。连文物局开展览都不敢从这里拿东西。”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过曾经有个不信邪的,夜里摸进来想偷几件古董,结果就在这院里迷了路,困了好几天,最后饿得昏了过去,不知怎么回事又被扔回到大街上。他就躺在路中间,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不是鬼打墙是什么?”
      “不过,这鬼倒是没听说害过什么人。”
      “它不害人,也还是怕呀!”
      “可不,文物局也就是每几年派人打扫一次,平时谁不绕着走?附近这几家人家早就搬空了,房子想卖又卖不出。”
      “我听我表姐讲,方家大院的产权老早就从文物局转到旅游局了,要不是因为有鬼,市里还不一早就拿来开发?还会拿去拍卖?”又是那个笑嘻嘻的小伙子接上来。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了,全都表情尴尬地看着我。
      丁组长很无奈地看了那小伙子一眼,说:“这倒底是个传说,方家大院就是有鬼,也不是什么恶鬼,你不去惹它,它也不会动你。天就快黑了,大家还是赶快回家吧!”
      被他一提醒,大家发现天色果然已经明显暗下来,夕阳已落进西边的山影里,天边只余少少的一线桔红。他们马上便各自拎起工具,片刻间就作鸟兽散,走得干干净净。丁组长落在最后,临走对我说了一句:“小伙子,我知道你不太相信我们说的话。不过,小心点总没坏处,你也还是快点走吧。”

      虽然我并不信神鬼之说,但方家大院闹鬼之事既然众口一词,必然有它的古怪。我联想到上午自己产生的幻觉和中午的怪梦,心里也有些迷惑。
      而且,听他们的话里说,方家大院已经废置了几十年了,那我刚才下午关于玉锦屏和方家大院关系的猜测便不对了。
      夕阳已完全沉落,而月亮还没有出现在天上,我才发现原来这院子里根本没引进电线,巷子里也没有装街灯,黑暗很快就淹没了一切。
      我并不觉害怕,只是心里茫然。好像缺失了一角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
      我对自己说:在这里不过几天,何必去想这么多,一旦完成工作,这个神秘的院落和我就再没有关系了。
      锁上大门,在门口又呆站了一会儿,我才沿着巷子向外走去。

      巷子的末端其实就连在古城内一条主要的商业街上,街道的两旁每个店铺的门前都悬挂着的红灯笼,此时也都已亮起,街道上热闹熙攘,完全不同于午后的疏淡。
      我回首巷内,身后一片黑暗与沉寂。就如一个梦,一个黑暗中沉默而温柔的旧梦。

      吃过晚饭,我一路逛着到了城西,正打算在街边找个店主询问张飞酒馆的位置,抬眼就已经看见了他,我和这个貌似小张飞的张小飞,还真是有点缘分。
      这张飞酒馆,除了门楣上有写着店名的匾额外,便只在门前悬着一幅青旗酒帘,上面单写一个“酒”字,颇为潇洒。我看见他时,他坐在酒馆临街的窗边,窗大开着,看得到他面前的桌面上只摆着一壶一杯,而他也正在看向街外。
      不知怎的,他那虎虎骠猛的身形,衬在这大红灯笼映出的软靡的红光里,很有些苍凉孤寂的味道,而他那黑黑的面容,漫无目的的扫视,神色中竟带出一丝悲悯。
      我拿出相机来,用支架固好,在夜色中慢慢凝聚这个画面。
      我没用闪光灯,可他好像感觉到什么,轻皱眉头,炯炯的目光,像凝成一道雪亮的光束,向我这边探射过来。
      我挥手致意,收了家伙,过街进了酒馆。

      张飞酒馆装潢得极简,实木厚板的桌面,半截树墩子做凳,似乎是用久的东西,色泽虽暗淡陈旧,截面却圆润光滑。墙壁上没有像古城里其它卖张飞酒的店铺那样,到处张贴着张飞的京剧脸谱,只在后墙上悬着一幅张飞手书八濛立马勒铭碑的拓片。我原在网上看过拓片的图样,还暗自感叹过猛张飞的锦绣才华竟全被说书人所掩,少为人知。所以这会儿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碑共有二十二个汉八分大字:“汉将张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颌于八濛立马勒铭”
      我对书法没什么研究,但这二十二个字,字形的古朴凝重,笔势的遒劲刚健,笔意的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就是我这外行人也体会得出。
      一字一字读下来,不觉便有胸怀大畅、意气飞扬之感。张飞这字,端可以下酒。

      我大马金刀地在张小飞对面坐下,豪气干云地唤了一声:“掌柜的,倒酒来!”
      掌柜的拿他那黑白分明的环眼翻我一白,一点不客气地说:“自己倒!”
      我只好灰溜溜地自己去柜上取了一个酒杯,一双筷子,从掌柜的面前拿过酒壶,刚要倒酒,却听得掌柜不满地哼了一声,又白了我一眼,自己起身到帐柜那边,一转身回来,就见他一手擎着个酒坛,另一手拿着两只酒碗,貌似豪爽地坏笑着对我说:“请朋友喝酒,当然要用大碗。”
      墙边有一桌边有两个人,正在对饮,闻言起哄,居然鼓起掌来。

      小酒馆里人不多,除了我们,鼓掌的就是唯一的一桌客人,这也是一桩奇怪的事,要知道,这个时段,几乎城中每家食店酒肆可都是人满为患啊。不过,在看了酒馆的餐牌之后,我也就不奇怪了,原来张飞酒馆里统共只卖三样吃食:张飞酒、张飞牛肉、张飞豆干。
      酒馆也没有服务员,只得掌柜一名。掌柜不负责招呼,客人来了,自觉自己倒酒上菜:酒坛堆在柜边,像小山一样,不打算多喝的就舀一壶吃,能喝的便自己搬一坛去,用杯用碗,请自己选;菜自然都是一盘牛肉、一盘豆干,大锅罩在纱笼中,自己去盛起,吃光了当然自己再补。
      连收银,掌柜也欠负责。帐柜上有一只木匣,由客人自动投币,钱带少了下次添上,投多了也没得找,下次记得多吃多喝点补回来就是。
      打混白吃酒?自己称量一下,在掌柜的雪亮如炬的目光下是否能顶住心虚?有没有这个胆量?

      酒很烈,醇香甘爽。牛肉与豆干下酒,越嚼越美味。
      开始时不觉得醉,但知道喝了不少酒。张小飞喝的更多,当然,他是酒馆老板,我自不能和他比酒量。
      我和他比腕力。我胜了他,嘿嘿,我多年打球登山攀岩的功力。
      张小飞其实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酷。他是个很健谈的人,而且知识很广博,天文地理、历史掌故,侃侃而谈,见解颇有独到之处,很多时候我都只有听的份。
      我们天南地北地扯着,我得说和他喝酒聊天是件挺愉快的事。

      在明确自己已经喝醉后,我突然做了个令自己也很吃惊的决定,——我决定向他倾吐我对玉锦屏的爱慕和我心里的困局。

      原来我并不是不困惑的,酒醉后,内心的清醒却无法掩抑地跳出来,快要把我压裂。

      我想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子。我只见过她两面,但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
      我想说,这并不是我一时的冲动。虽然,她对我说:“洛,来吧” ,我一生的爱情便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已经完成。
      如果说在第一次和她相处时,我还不懂得自己的那些心慌意乱,那么,再次看到她的狂喜和心酸,已经让我知道自己并无法再控制或改变自己的心意。她的笑容让我身体的每个细胞像花蕾一样绽放,她的声音抚平我身心深处已长久不知年的期待与焦渴。我对她的渴慕已经不必用大脑去思考,它就在哪里,仿佛天地一般恒古久远。
      我想说,如果需要,我愿意放下一切,以换取与她相守的机会。
      说是鲁莽或者是宿命也好,我都认了。这不是问题。
      我对她的背景和过往一无所知,本来,这也不是问题。
      问题是,这是我的单恋。
      这只能怪我,如果谁对我说,我会一见钟情地爱上某个人,我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她一定也不会想到。
      我该让她知道吗?
      她对我很友善,甚至超出一般的友善。我猜她对我应该有着基本的好感。
      这应该已经是很好的开始。
      这应该已经是很好的开始,如果我爱上的不是一个公主。
      虽然我对她的背景和家世一无所知,我还不至于看不出她们都是出身华贵门庭的公主们。
      童话故事里,爱上公主的都是王子,连爱上公主的青蛙都是王子被诅咒而变成的。
      她来自一个与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并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天真小孩,我早知道不是一句我愿意世界就会围绕着我旋转。
      她与她的神秘世界一起高高在云端。而我不过是泥尘里的芸芸众生。
      清醒的时候,我无视着这一切,我会说现在的世界并没有阶级,每个人的人生都应由自己的双手创造和把握。
      可是醉酒时,我知道不是,我同她,隔着天空,隔着大洋。
      看看她的酒会,她所生活的人群,我甚至连听说那些人的机会都没有。
      看看酒会上那些人对我的目光,不,根本没有目光,他们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我不微薄孕育滋养自己的土地,也无意仰望的云端绚丽的光环,可两者中间的距离,也并不是谁拥有美好的愿意就可以跨越。
      看看一旦感觉到我的妄图,方季玉对我的态度。那还不过是我的误会,因为我并没有爱上她,我可以承受。
      而她对我的好感,会不会也就像是庙会上转的糖花,看上去很美,但保质期有限,又脆弱得不可以触摸。
      如果她也像方季玉一样,对我的情感,递来一个轻蔑的眼神,我该如何自处?
      其实并不是来不及让她知道,是我根本不敢。

      对她深深的眷恋,已在我心上破了一道伤,一碗碗张飞酒浇上去,没有能消毒、灭菌、愈合,反而让我在疼痛里更清晰地感明了它的位置和深度。
      我不是怕痛,甚至我不是怕她不爱我,我只怕如果告诉了她,从此会连她的身影也没机会看见了。
      可是我又如何掩饰的了?今天上午不过短短的相处,我仿佛已用尽所有的力量。

      我该怎么办?

      酒醉对我的思维和表达有很大的影响,我混乱地诉说,很难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但我很想把这些感受说清楚,我心里明明是这么清楚。所以,我又翻来覆去地补充和更改着自己的说法。

      张小飞是个好听众,他只是听,并不提问。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而或者本来就不应该说什么。
      我闭上嘴,再倒下半碗酒。

      我记得我很真诚地向张小飞道了歉,谢谢他的好耳朵,我好像还请他不要笑话我,请他为我的心事保密。
      其实,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也并没告诉他她是谁。真是醉糊涂了。

      我隐约记得,张小飞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人这样高壮,手却很轻。
      我还隐约记得,后来,他好像又端了碗酒给我喝,说是他珍藏多年的正宗陈年张飞酒。我醉已经深,不能再喝,他好像对我说,喝吧,喝下去对你会有好处。
      我喝了吗?不知道,真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可是好像有一颗火球,从我的胃里燃起,灼烧着在我身躯里游弋,所到之处,便仿佛有什么被它点燃,而那被燃起的东西不甘地挣扎着扭动着,化作灰烬或四处逃散。那些仿佛是对我极重要的东西,我心中万分不舍又郁热难当,而同时有一幅幅熟悉或陌生的画面在我眼前瞬息万变地闪动着扭曲着消失,我脑海之中一片混乱,仿佛整个人都要炸开,一股悲懑之气从心头冲出,忍不住就吼了出来。
      混乱中,突然又有一股清凉的气息从我背心源源不断地传入,迅速寻找到并化入那火球,它似乎能中和那火球的热度,像一场及时好雨,把我从这毁灭的炼狱之火中拯救出来。虽然那烈火之球仍在我体内循行,但我心里似乎感知到,我已经安全了。
      我汗如浆出湿透了衣衫,不知在这煎熬中过了多久,那火球的热力逐渐减弱,最终化作一束幽蓝的光团,融进了我两眉之间。我身体疲累已极,终于伏案睡去。
      心里模糊地想道:好厉害的张飞酒。

      张飞酒馆中醉酒的一幕,在我第二天醒来以后再去回想,就像梦境一样模糊。而留在记忆里清清楚楚的,反而是在那之后的梦境,那一切,真切地完全不像一个梦。我之所以能肯定那是我的梦,是因为在梦里我见到了玉锦屏,而实际上,她应该是在三百公里之外的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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