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月光白（嘉木）

7、七

　　玉锦屏和顾菲斯一边陪我在院子里四处看看，一边和领头的工人沟通清洁要求。原来这些人是玉锦屏通过关系帮忙安排来的，都是阆中环卫的专业清洁工人。玉锦屏待人客气，他们也就十分卖力。
　　但这院子除了三进三重正院和后花园以外，尚有东西的侧院，工程实在庞大。领头的工人说，这些人手，如果把所有房间里包括家俱也都全部清洁的话，估计三天的功夫都不够。我想了一下，问可否等我全面看过之后，挑出一些紧要的地方来先做，只要先拍好了几张急用的宣传图片，其它的地方，三、四天内若能完全整理出来，时间也尽够安排了。
　　因为这两天玉锦屏和顾菲斯仍有其它事务需成都一行，当下大家说定就由我来安排这些工人的工作顺序。
　　一起吃过午饭后，玉、顾她们便启程去成都。而我已记得路，在街边买了张地图，自己对照着，一边向回走，一边慢悠悠地在古城里随意逛逛。

　　这个时间，街上的行人和游人并不多，正午的阳光有些猛，天空湛蓝，路面的青石板反着些白光。我沿着街边的廊下走，避开光线的直射，有些困意，心绪反而渐渐静下来。
　　从未来的几天里有机会和玉锦屏朝夕相处的喜悦中慢慢沉淀下来，一丝虚荡荡的感觉不知从何处生出。我有些不安，很想抓住它看个清楚，但我仍有些晕眩的大脑却无法准确地捕捉。
　　今天的我，似乎有些不妥，这些不妥也似乎并不都能用我对玉锦屏的爱慕让自己昏了头来解释，从早上起便颇有些怪异的感觉，可是细想又不知是什么。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我努力地去想，想找出那仿佛隐约可见的质点来。
　　这样想下去，头又开始昏涨，转过街角时居然撞在别人身上。只是轻轻一碰，那人似被我撞个趔趄，我忙赶前一步去搀扶他。

　　那人并没有跌倒，只退开一步便站稳。看清楚这人之后，我很怀疑为什么是我把他撞开，而不是反之。我的身材在普通人里也算是甚高，虽然看起来比较瘦，但其实由于我喜欢运动的缘故，肌肉非常扎实。但这个人，我明显没法可以和他相比。他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也许高出我一点，比我更壮一点，但也不应该让我想到“势若山岳”这个词，可是当他站好在我面前时，这四个字就很直接地从我脑子里跳了出来。
　　我愣了一下，正要道歉，对方却已经开口：“不好意思，没撞着你吧？”
　　我心里有点乐，因为这人的声音极洪亮沉厚，虽然是道歉，却像是找人吵架一般，这倒又和他的气势很配合。
　　我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已答道：“你太客气了，好像是我撞了你，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没撞坏你吧？”我能撞坏他？我说着自己都笑了，真要和他实打实地撞在一起，我人还没什么，身上背的器材包却不免要倒霉了。
　　那人也笑了，样子很老实地说道：“你没撞着我，是我发现快撞上人，自己闪开的。”他肤色比较黑，本来就衬得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黑白分明，这时一笑又露一口雪白的牙齿，和带着些淡淡的微蓝的眼白相映着，竟然颇有些天真憨厚的感觉。突然我想到了玉锦屏，她的眼睛也是这种婴儿瞳，笑起来的样子也总是有着几分天真和娇憨。
　　旋即好笑，自己真是可以把任何人和事都能跟玉锦屏扯上联系，这次居然是条黑大汉。
　　我忍住肚皮里的好笑，很客气地对黑大汉说：“既然大家都没事，那么再会吧。”

　　我等着他也说声再见好各自走开，可是他又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是游客吧？那要再会可是不容易了。这样吧，这会儿我还有点事，你今天要是还不走，晚上就到我店里来，我请你喝酒。我在城西开着家小酒馆，你到城西一问张飞酒馆的张小飞，人人都知道。”
　　我不禁笑出声来，一边诧异地打量这个又鲁又直的小张飞。他虽然黑壮，但两道浓浓的剑眉下双目炯炯，一头乌亮的浓密刚硬的短发有些微卷；一件白色阿迪达斯宽身恤、运动短裤、白棉袜、专业蓝球鞋，全身不过白与藏青两色，说得上是面目俊朗、气宇轩昂。这么个人，我怎么也看不出，原来是个古城小酒馆的小老板。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而莫名的，我已对他颇有好感。正好玉锦屏和顾菲斯今晚并不回阆中，嘱我自已安排自己，小张飞的酒馆，倒真是个好去处。
　　他是直率的人，我也不去客套：“那好，一言为定，晚上我过去找你喝酒。”
　　“好，一言为定。”
　　他伸出黝黑的大手，我击上去，两人一笑而散。

　　回到院落门口，大门闭着，这巷子没几户人家，四下静悄悄地，大门里也静悄悄的。工人们回家吃饭应该还没有回来。
　　我推开两扇木门，就站在门外观察这庭院。
　　古城里，古老的院落在地图上、街上的导游牌上，到处有醒目的标志，秦家大院、杜家大院、孔家大院、李家大院……，旧时的庭院深深，纷纷改头换面成为茶馆酒肆、景点客栈。我循着地图拣顺路的看了两家，这些商用了的宅院，却并不因人员杂处而现出破落之态，反而添了人气生机，气韵依旧有它的一份雍容。感受这座历经二千多年沧桑的古城，年年岁岁，冬去春回，多少的城池早已湮灭，它却从岁月的长河里悠游挺立至现世；它的姿态从容而又生意盎然，任凭现世怎样的喧嚣，它仍深深根植在这片土地上，仍有这嘉陵江日日夜夜的陪伴，锦屏山天长地久的相守；灵山秀水蕴毓着它的命脉，一时的兴废，于它不过是云烟过眼。就是眼前这所被荒置的庭院，也丝毫没有一般废宅中那种常见的破败萧瑟，略略拂去掩面的尘土，便一派幽静安闲，灵气斐然。
　　工人们做事很踏实，头进天井里的杂草浮灰已除净，不细看已看不出什么破绽。我静静地站在门前，观察光影的移动，心里回想着上午走过的每个角落，渐渐心里便有了主意。只待工人下午上班，便可安排。
　　只是这些工人到底也有疏忽，门锁就丢在廊下，居然也没有随手锁上。玉锦屏特意留给我一把钥匙，却是完全没用上。
　　再看看那棵高大茂密的梨树，这个季节，青青的梨实在树叶间隐约可见，怎会有梨花？
　　一触到这个问题，混乱感又侵入我的脑海，我摇摇头，不再去想，进院关好了门户，沿着廊下一间间屋子再看过去，印证我心中的构想。

　　这些房间里并不是空荡荡的，应有的家具几乎尽有。古城的民风大约极淳朴，这荒置的院落，连一些小件的摆设，墙上的字画，甚至有些明显价值不斐的古董，都安然地呆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仿佛主人不过是刚刚出门度假，不久便会回来与它们相聚。大概由于门窗都完好而关闭着，灰尘不像房外那样多，也并没有通风不好所造成的那种陈滞的气息。
　　我逐间将门窗都打开，夏日午后的清风从窗口跳进来，带着一种淡淡的清爽的草木香，跟着我穿梭在每个房间里，又时而调皮地绕在我身边，似与我非常熟络。
　　我细心查看，留意着所有细节。这老房子若有灵性，门窗上那精致繁丽的雕花，似乎在脉脉倾诉着过去的故事；而室内每一样陈设，都仿佛热切而无声地发出邀约。我忍不住用手指去抚摸它们，抚触间似有极微的火花和电流产生，那细腻温存的触感在指尖缠绵不去，随着这微酥的电流直通向心脏，然后就停留在那里，细细密密地轻吻和啃噬我的心。
　　我若被盅惑，那种梦境重现的感觉再次出现，清风也不再是跟随着我，它化为一个模糊而若有形的精灵，导引着我在梦境中穿行；这仿佛是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我走进一间又一间熟悉的屋舍，门、窗、墙壁、书画、家具、玩器，都现出面容伸出双手，它们挥舞着手臂，兴奋地、热烈地迎接我，又切切地、不舍地挽留我的离去。我并不觉惊怕，它们仿佛都是我阔别已久的家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交汇，瞬息间便互通了心意。

　　突然间，这所有的一切都隐退，我仿佛又走进了一个新的梦境，仍是在这个庭院中，我到处寻找着什么人，我想高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却又唤不出来，只听到她的笑声如锦，声声就飘在左右，我心里一动，抬头望去，哈，她果然是又躲在那梨树上。又见梨花如雪，刚才不是还看到那青青的梨实吗？为何片刻间梨花又盛放？我有些糊涂。她并没看我，藏身在很高的枝杈上，脸孔被绚美的梨花遮住，但我清楚知道她就是那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努力地想看清她的面容……
　　然而又突然间，我却似伏在案上假寐，忽听到玉锦屏清婉的声音就在不远。我心中一喜，听她轻声唤道：“谦儿，你又在书房里淘气？别打搅你爹爹读书，快跟姐姐出来玩吧。”
　　耳边有个清脆的男童声音嘘了一声，轻声道：“小声点，爹爹睡着了，屏姐姐，我在画牡丹花，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我听得明白，觉得很心安，模糊地想：“原来谦儿没有走……谦儿还在家里，锦屏也还在……一切都好，一切都没有发生……”

　　又又突然间，换了个粗嘎的声音喊道：“洛先生，你在后院吗？”
　　我惊醒。
　　原来我真是伏在一张写字台上睡着了。
　　这一觉，似乎有些很混乱的梦境，在醒来的瞬间，心头仿佛是很明了的，再去想时却已经记不清楚，我一时有些茫然。
　　窗开着，我抬眼望出去，却是那干涸的池塘和池边的牡丹圃。
　　原来，我刚才不知不觉中走至后园的水榭中，困极竟就伏在这尘埃中睡着了。
　　刚才惊醒我的是那领头的工人，姓丁，别人都叫他丁组长。我满身灰尘，不好意思就出声来答应他。连忙起身整理衣服，拍打尘土。

　　这间水榭，上午玉锦屏在的时候，我们并未进来，我便一边查看这水榭的结构和陈设。
　　这其实就是一个长方的通间，面积并不甚大，临水的三面，全由可以打开活页窗组成。通间的中央，一道从地到天的博古架把整个空间隔成两个区域，我所在的这边，陈设甚是简单，前面屋角放着一张空空的四方花架，依后墙一排双层亮格柜……
　　慢，我仔细打量我刚才伏在上面睡着的桌椅，又转出博古架那边去查看，不出所料，果然便摆着几张明式圈椅、高几和一张罗汉床，和玉锦屏的办公室的陈设虽不完全相同，相似度也有九成以上。
　　我有点惊讶，但细想想又不奇怪。
　　玉锦屏说过这是她一个朋友家的老宅。想她们这种有些家世的家族，世交很常见，她以前多半是曾经来过这里的。顾菲斯不是说方家祖籍是阆中吗？那么，玉锦屏说不定也就是阆中人吧？说不定她幼时就常常来这里玩耍呢？
　　一会儿向丁组长他们打听一下，这样的大宅院，他们本地人应该会知道。
　　不过，这算不算是隐私呢？如果她自己不想提起，可以冒然去向外人打听吗？我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这样做。

　　我出去找到丁组长，和他商议我的计划。丁组长是个很利落的人，几下便按我的计划做出调整，安排下去。
　　我想起中午没锁门的事，便又嘱咐了他一句。即便是古城民风淳厚，到底如今这里也是旅游城市了，游客可是无根的。玉锦屏既托了我，我还是要担当些。
　　丁组长听我说这个，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他想说什么，刚说了句：“你放心吧，没人敢偷这院里的东西……”我看得出他还有后话，他却又不说了。最后说：“唉，以后院里没人我一定记得锁门就是。”
　　他已这样说了，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又没出什么事，我要的不过是他这个承诺。要不是我计划趁玉锦屏没回来，明天想去再把阆中古城详细摸一下，多做些环境了解，这事原也可以不提起。

　　也许是我下午这一觉睡得太久，感觉没过多长时间，天就擦黑了。我看工人们已经准备收工了，而计划中的进展却不大，就和丁组长商量，看可不可以请他安排些人晚上加班，先做些室内的清理，加班费我会优厚给予。
　　丁组长却无论如何不肯，我便把报酬提高了一倍，他急红了脸，说：“你当我们都是那贪钱的人吗？实在是这方家大院……”

　　方家大院？我心里突然明白了，原来这里便是方家的祖宅，上午顾菲斯已有意提点，我竟没有领悟。
　　我心里这一顿，便没听清楚丁组长在说什么，忙凝神倾听。

　　丁组长却又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这方家大院，是我们阆中有名的鬼院，白天没什么，天黑以后会闹鬼的，可没人敢在这附近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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