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月光白（嘉木）

9、九

　　在张飞酒馆里，我伏案睡去，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这个梦，像是那种极浅而不安稳的睡眠，一边已经入睡，一边身边发生的一切又似乎完全可以感知到。融入我眉间的那抹幽蓝，仿佛不断地自动延伸扩大，延展入空气之中，渐渐在我身旁延展出一个若实若虚的空间，而被这空间所覆盖的人和物，形状和声息都清晰入微，但就好像是在放大镜下看到的世界，过份清晰到甚至有些变形。
　　我仍伏在案上，然而我看见了坐在我对面的张小飞，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换回了我来时他所用的酒壶和酒杯。杯子他的手指间，杯中有酒。他看着杯中的酒，捻动着杯子，欲饮未饮；神情也如我今晚初见他那般，有一丝微茫，有一丝悲悯，又似乎在等待什么。随着那幽蓝的延展，我发现原来坐在我对面的那桌客人已经不在。
　　酒馆里只剩下我和张小飞俩人，一伏案，一执杯。

　　忽然，我身后有一下轻微的振动。我们俩人是在临窗的位置相对而坐，我身后便是大门的方向。张小飞抬眼望过去，而刹那间，我也清楚地看到了身后的景像，心里一片振荡。

　　我看到了玉锦屏。
　　她静静地站在入门处，静静地迎向张小飞炯炯如炬的目光，从容地和他对视着。
　　张小飞竟然微侧了一下头，闪开玉锦屏的凝视。
　　玉锦屏脸上淡淡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她问道：“石犀大哥，我一向敬重您，这次您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呢？”
　　她在问谁？这里明明只有张小飞和我在。我想询问，可是像往常的梦魇一样，我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坦。
　　酒馆内静寂无声，只听张小飞开口说：“没用的，你会后悔。”
　　玉锦屏的唇边绽出一朵淡淡的笑：“你如何知道我要做什么？而且后不后悔，那是我自己的事啊。”
　　张小飞似无语，静默了片刻，才又道：“昨夜，我看见你带着他到方家大院去。他长的是这般模样……，你又那样的施法……，唉，……”
　　“胡说！”我心想，昨夜我明明在酒店睡觉，哪里都没去。转念又莞尔，我这不是在做梦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玉锦屏和张小飞都是我白天里印象深刻的人，梦到不奇怪，但最近我做梦的情节实在是稀奇古怪、奇思妙想。

　　在梦中，仍是这个场景。张小飞叹息之后，又抬头凝视着玉锦屏，轻轻地说：“我也许猜不到你的心思，也不应该干涉你的私事，可是，你这样的施为，是会伤害到他的……你可记得你和我的约定？”我没想到这个大嗓门也会有这么深沉温柔的声线。
　　玉锦屏神情一愣，答道：“我是和你约定过，不会伤害阆中城里的任何一个人，但他并不是阆中城的人，而且，我也并没有伤害他啊？”
　　就是啊，玉锦屏哪里有伤害我？她那样温柔的人，怎会伤害别人？看来我潜意识里有受虐倾向，平时不显山露水，梦里便常来YY一下么？
　　在张小飞看着玉锦屏的目光中，我似乎又见到那丝悲悯。他又向玉锦屏问道：“昨夜你对他所施的法术，可是要禁制住他的元神精魄，驱动方家大院中那些有方云昭残息的精魅，迁移寄生到这个人身上，是吗？”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听不明白，还法术？元神？封神榜不成？嘻嘻，不知还会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索性放弃思考，只做为一个旁观者来看这场好戏。
　　玉锦屏似有些惊讶，又有些窘迫。但她目光才微一躲闪，便又回眸注视着张小飞，朗声答道：“是，你猜得不错。他样貌长得极似方大哥，我是希望借助法术让那些思魅寄宿在他身上，好……，好让他和方大哥更加神似。但思魅灵力微小，时日一久，自然会被他的精魄所化，怎会伤害到他本身？”
　　方大哥又是谁？我听不懂这些话，但心里莫名的一酸。
　　张小飞轻叹了一声，道：“你们玉家的法术果然有独到之处，竟可以在方家大院内万万千千的魅灵之中寻出与方云昭相关的思魅，并驱动役使它们改变宿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些思魅在方家大院可以存活这么多年？”
　　“阆中城天地灵气汇聚，又得你二千多年的护佑，从无恶灵滋扰，这些低等的生灵，倒是极有福气的。”玉锦屏微微一笑，答道。
　　张小飞也微笑道：“呵呵，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阆中城灵气汇聚，年数久的物器自都会有几分灵性，方家大院也有几百年了，不要说院里保存的古董玩器，就是树木花草、家具门窗、房子里的砖瓦柱石，无处不能成为驻魅之所。所以这几百年里，这大院里寄生下来的岂止是方云昭思的思魅，又岂止是思魅一种生灵？这些你自然都是知道的，难道还未想通？”
　　玉锦屏蹙眉思索，忽然脸色微变：“你是说……，不会，我驱动法术之时，是做了甄别的，而这些低等生灵均灵力低微，不可能自行侵入他体内。”
　　张小飞说：“本来以洛遇宁身上的先天真元的灵力，它们是不可能有机会入侵的。但你为了迁入和滋养方云昭的思魅，禁制住他的元神，他的精魄已不能完成先天运转。而你的法术又曾打开了他与思魅之间的灵桥，再次的重复就容易得多了。你初次的导引只怕并未完结吧？如果方家大院仍有方云昭的思魅留存，那么这些思魅自行入侵，其它精魅搭个便车，更是方便之极。此时，他的身子便如一个开着口的大容器一般，谁想来便可以随时进入。”
　　虽然是梦，这话还是让我非常惊讶，而玉锦屏默然。
　　张小飞又道：“今天中午，我借和他碰撞时探查了他的身内，就已经发现有其它多种魅灵入侵他精魄的迹像，便约他晚间一聚。谁知只过这一个下午，他体内所收纳的魅灵更增加得数不数胜，而且已开始与他的魂魄相纠结。若再不及时清理，他也许很快就会精神错乱。我试过无法解开你的独门法术，只好将我所炼的石中火化入酒中，喂他喝下去，以石中火的三昧真火借做先天真元运转周天，帮他清除入侵者。”
　　玉锦屏走过来，伸手欲抚我的额头，手在半空，又停住，苦笑道：“动用石中火，你老人家倒真舍得，果然仁心仁法，不愧是阆中的守卫灵。”
　　张小飞也苦笑：“还是你的法术太特别，石中火开始运转之后不久，我就发现有些魅灵与他的魂魄契合已深，硬烧下去，只怕会把这小子烧成白痴。只好又用寒玉髓中和石中火，暂护住他的灵台。所以，你倒不必遗憾，虽然大部份入侵的魅灵已经清除，你早一日导入的部分却已与他魂魄相缠，基本保留下来了。”
　　玉锦屏似乎被他说中心事，白玉一般的脸庞，隐隐现出一片红晕。我在梦里也看呆了。
　　张小飞也是一愣，转了头，却又道：“当初方云昭的鬼魂若早早去投胎，想必早已又成人了，何需此时再弄这些个的。”
　　玉锦屏闻言，脸上的红晕慢慢消散，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神情，她对张小飞说：“投胎转世后会是怎么样，谁又知道？你不知道那最后一个狐狸精的故事吗？”
　　“最后一个狐狸精？人间界现在还有狐狸精吗？不是已经全被天庭诛灭了吗？”
　　“嗯，就是那唯一幸存的一只。她也曾爱上了一个凡人，那人去世后，她便去寻找他的转世……，唉，你老守着个阆中城，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太少，真是落伍了。她的故事已经被写成了小说，外面的妖精们几乎人手一册，以后我找来寄给你看吧。”
　　哈哈，最后的狐狸精都出来了。这个小说也是伍月推荐我看的，封面花花绿绿的，开始我不肯看，伍月死乞白赖地非塞给我，还让我发誓一定要看完。结果我随便翻开看了一眼便被吸引，一口气读到了底，故事当真非常精彩，作者的想象力那叫恣肆纵横。想不倒竟被我用到这儿来了。
　　玉锦屏终于伸出手，探在我额头上，我的心便“咚”的狂跳了一下，深怕美梦就此醒来。
　　好在没有，但她很快收回了手，对张小飞说：“在你的地盘上，你说了算。你管也管了，他如今也没事了。现在我可以带他走了吗？你放心，以后我会小心，稍迟就会解开他的禁制。”
　　张小飞的黑脸似乎有些发红，他尴尬地道：“当然，你随时可以带他走。不过……如果……”
　　他有些期艾。玉锦屏微扬着脸儿等他说下去，他的脸更红了，索性也不看玉锦屏，扭头自己说下去：“如果你也不打算寻找方云昭的来世，是否就不要总是沉缅于旧事，试试放开怀抱……”
　　“比如……比如……”他又期艾起来，“比如眼前这个小子，我看他的精魄这么容易被云昭的思魅侵入，多半倒是因为他本来就对你痴心一片……”
　　他只说了一半便被玉锦屏打断了：“石大哥，谢谢你的好意。这些么，我自己会考虑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告辞了。”
　　她低头唤我，“遇宁，醒来。”
　　我怕醒来不见了她，抵抗着她的呼唤，不肯就醒。
　　张小飞则讶道：“你要唤醒他吗？”
　　玉锦屏反问道：“难道我能背着他走路吗？天亮之前，我自会抹去他今夜所有的记忆。”
　　“咳，你们玉家的法术，真是奇异。”嘿嘿，这个黑黑壮壮的大个子在温柔如水的玉锦屏面前屡屡吃瘪。
　　玉锦屏伸手在我头顶一绕，我便站起身来，我心里一惊，但随即发现自己仍在梦境中，这才放心下来。
　　玉锦屏轻道：“遇宁，跟我来。”
　　我便跟在她身后，一起离开了酒馆。

　　街上的红灯笼早已灭了，天上没有月，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张飞酒馆的光亮从身后照射过来。我想回头看一眼张小飞和他的小酒馆，但脖子硬硬的梗着，一点都不听话。只得做罢。
　　跟在玉锦屏身后，走在石板路上，我们两个都没有脚步声，我体会着那种近乎空中滑行的轻飘飘的感觉。

　　我这一走神，前方玉锦屏白衣飘飘的身影忽然便不见了。我在原地停了下来，茫然不知所措，想叫喊，仍然发不出声音。
　　突然，她的白衣又从黑暗中隐现出来，飘回我的身旁。我喜极，手臂居然可以挥动，我伸手便捉住她的手，不肯再放开。
　　她略挣了一下，便任我握着。
　　她的手小小的，被我整个包在手心里，温软细腻，柔若无骨。我脑海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就这样，她牵着我的手，一起并肩走着，这漆黑的世界便如仙境一般。

　　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好像很短，又好像是已经走了一辈子。
　　仍是在黑暗中，她对我说：“到了，遇宁，你休息吧。”
　　我环顾四周，虽然仍是一片黑暗，但眼睛已渐渐能适应。我隐约看出，这就是酒店里我的房间。
　　我心里也隐约知道，这场梦大约快要结束了。
　　所以不肯放开她的手。
　　她试图挣脱，但没我的力气大。我并不敢十分用力，然而坚持着。
　　她叹息了一声，黑暗中，她这一声叹息显得如此孤单，如此落漠，如此悠长。
　　我的心被她的叹息深深刺痛。我伸展两臂将她环抱在怀中，我心爱的她，我不要她再有片刻孤寂的感觉。
　　她小巧的身体变得僵硬，抗拒着我的靠近。黑暗和沉默中，我固执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用我心头的热，去温暖她的冰凉。

　　慢慢地，她身子开始有些放松，我将她再揽近些。将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胸膛上，让她听我心跳的声音。一颗心，为她跳动，热烈而深沉。

　　我用手指轻轻地描画她的眉，她的睫，她的鼻，她的唇，她的脸庞。她的眉秀丽而含情，她的鼻精致而骄挺，她的唇微翘而香柔，她密而长的睫轻轻地颤动着，她的脸庞上有些湿湿凉凉的东西。
　　我心里又一阵刺痛，禁不住低下头，去吮干她脸上的湿痕。碰到她的脸颊，才知道自己的唇是这样的灼热，灼热得就快要燃烧。
　　她没有再抗拒我的轻吻。唇齿间有一丝涩涩的咸味，却好像比这世上最纯的蜜还要甜。我颤栗着，抵御着自己对她似如蜜盏一样的双唇那近乎绝望般的渴望。

　　突然，在我的脸颊上，有一点迟疑的、但是温柔的轻触。我若被雷击，瞬间似又亮起一道闪电，电光中我清楚地看见她微微仰着的脸孔，湿润的眼眸，她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若情深万重、相思苦重。这目光的纠缠，如此苦楚如此缠绵，便如离别千万年后的重逢。
　　情再难自禁，我伏首去找寻她。
　　这一切不过是转瞬，如静夜的花开绽出刹那的毫光，转瞬即逝，天地间又重归黑暗。

　　黑暗中，我紧紧地拥抱着她，深深地亲吻着她，疯狂地纠缠着她，直把她的骨与肉全部融入我的身与心……

　　这个梦，像天堂一样美，不管要用什么去交换，我愿意让这黑暗延续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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