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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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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江修然拎着保温桶站在温景铄家老旧的楼道里,指尖在冰冷的铁门上停留了许久,上面还贴着被风雨侵蚀泛白的春联残角。楼道里弥漫着潮湿和尘埃的味道,一如他此刻沉甸甸的心情。他终于落下手指,敲响了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门内许久没有动静。就在江修然以为不会有人回应,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在决定离开和不甘心就此离开,满是踌躇时,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廊灯昏黄的光线淌入黑暗的客厅,勾勒出一个异常消瘦的轮廓。温景铄浑身散发着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绝望气息的看着门外,江修然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父亲那句“抽走了魂儿的骨架”远不及亲眼所见的冲击。他瘦得颧骨突出,宽大的衬衣空荡荡罩在身上,眼窝深陷,里面是望不见底的死寂。
他就那样看着江修然,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透过他,看着更遥远、更虚无的东西。
江修然喉咙发紧,所有预先想好的、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诸如“节哀顺变”、“你还好吗”,都死死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这样的破碎面前,任何言语都是一种亵渎。
沉默无声中江修然攥紧了拳头又泄气的放了放,他走过去,“我请了长假。”江修然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会留在家一段时间。”
温景铄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江修然突然伸手牵住宛如木头人一样的温景铄,温热宽大的触觉让温景铄立刻想要抽出但是被江修然死死攥紧,温景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沉默地由着江修然走进去。
江修然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松开了手心里这熟悉的体温,保持一个半近不近,不打扰的距离。温景铄习惯性的伸手想要回到那个熟悉的温度圈,随即又停住,慢慢收回来沉默地走到沙发角落抱膝坐下。江修然沉默的看着温景铄的一系列动作,转手将手里一直提着的、还温热的保温桶放在落满灰尘的茶几上。然后,他在沙发另一侧的空位上坐下,保持着一个不会让温景铄感到压迫、却又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坐在沙发角落的温景铄依旧没有开口,也没有看他,只是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恢复了那个自我保护的蜷缩姿态。
江修然没有再说话。他知道,此刻的温景铄,需要的不是言语,而是无声的、稳定的存在。
房子里又静下来了。
“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不需要有负担,我弄丢了你一次,是我的问题,对不起景铄。”江修然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开口,声音轻柔但是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定,“你当然也有拒绝我的权利。但是也请让我照顾你这段时间。”
温景铄的呼吸突然急促但是依旧没有出声。
似乎成为了默许。
从那天起,江修然成了这间悲伤屋子的影子。他每天准时出现,带着清淡的饭菜,默默收拾堆积的杂物,更换枯萎的鲜花。他不多言,只是用存在本身织成一张无声的网,兜住温景铄不断下坠的灵魂。
他做得最多的事,是陪伴。他并不总是试图和温景铄交谈。很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或看书,或处理一些不得不处理的远程工作邮件。有时,他会播放一些极其舒缓、几乎听不见的纯音乐。他只是让温景铄知道,这个空间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另一个呼吸,另一颗心脏在为他跳动。
温景铄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江修然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他有时会长时间地发呆,有时会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母亲留下的一块方帕,眼泪无声地滑落。江修然从不打扰,只是在他睡着的间隙,为他盖上一层薄毯;在他落泪时,默默递上一张纸巾。
这种无声的浸润,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狂风暴雨骤然来袭,闪电像利剑划破夜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
江修然睡在客房的简易床上,被雷声惊醒的瞬间,墙壁那边细微的、压抑的声响,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动着他的神经,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温景铄的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
温景铄陷在床铺里,呼吸起初是平稳的,直到某个无法察觉的瞬间,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蜷缩,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梦,总是从最寻常的场景开始。
他坐在家里的餐桌旁,母亲正背对着他,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令他安心的食物香气。母亲哼着不成调的歌,声音温柔。
“妈,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带着笑意。
母亲没有回头,只是笑着说:“你最爱喝的排骨莲藕汤,马上就好了。等你爸回来咱们就可以吃饭了。”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到极致的汽车鸣笛声,像一把电钻,猛地钻透这层温馨的薄膜!画面瞬间扭曲、碎裂。
温暖的厨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远光灯,像两只巨大的、惨白的眼睛,远处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到极致的“吱——嘎——”声,迎面撞来!紧接着,是沉闷的、巨大的“砰!”的一声巨响,像整个世界在眼前炸开。玻璃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金属扭曲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
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抛起,又重重落下。世界在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耳边疯狂擂鼓的咚咚声,以及一种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缓缓滑过额角的黏腻触感。
然后,他看到了。
父亲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一片狼藉的、变形的车辆残骸旁,母亲那只熟悉的、戴着银色顶针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距离一只滚落出来的、沾了尘土的苹果,只有几厘米。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只手一动不动,看着那片刺目的红色,在地面上无声地蔓延、蔓延……
“不——!”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重复,有时是他自己的,有时是扭曲陌生的:「是你害死了他们。」「你为什么非要他们来?」「你才是那个应该消失的人!」
他想逃,身体却动弹不得。他想辩解,喉咙却像被扼住。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像潮水,淹没头顶,将他拖入窒息般的深渊。
借着闪电惨白的光,江修然看到温景铄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他的身体正在剧烈地发抖,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战栗。
十七年前那个雨夜,父亲车祸身亡的惨痛记忆,与母亲同样死于车祸的现实,在这个相似的雷雨夜,彻底击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别……别过来……车……有车……”温景铄语无伦次地嘶哑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像是在抵挡什么看不见的危险。
江修然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过去,在下一个惊雷炸响的同时,俯身,将那个颤抖不止的、冰冷的身躯,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温景铄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江修然能感觉到他急促而紊乱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睡衣,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没有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的姿态,将温景铄完全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他一遍遍地,用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在他耳边重复:
“没事了,没事了…”
“只是打雷,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别怕,哭出来,景铄,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在,景铄,我在这里...”
温景铄起初还在剧烈地挣扎,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江修然的手臂,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但江修然没有松开分毫,反而收紧了臂膀,将他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包裹住他。
他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和温景铄内心筑起的冰冷高墙。
他靠在江修然的肩头,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认出了眼前的人。那强撑了数月、乃至数年的坚硬外壳,在那句“只是梦”和这个久违的、温暖得让他想落泪的拥抱里,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最终,轰然崩塌。
“……修然?”他试探着,发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确定。
“是我。”江修然立刻回应,声音斩钉截铁,“我在这儿。”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内心那座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水库。十几年来的委屈、孤独、恐惧,失去双亲的巨大悲痛,以及那个未能赴约的高校誓言带来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痕……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了江修然后背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他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的幼兽,将脸深深埋进江修然的肩窝,发出了压抑的、破碎的、如同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那哭声从最初的隐忍,逐渐变得失控,最终化作了嚎啕大哭,仿佛要将这十年的苦楚和此刻的绝望,都尽数哭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他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打电话……爸就不会出事……如果不是我同意,妈也不会出去……都是我!都是我害的!”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重复着这些自我指控,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抽搐,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江修然没有阻止他,也没有试图在这个时候去讲那些苍白的大道理。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任由他的眼泪和悲痛浸透自己。他不停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用最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不是你的错,景铄,听着,那不是你的错!”
“是意外,只是意外!”
“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哭出来,都哭出来就好了……”
他不知道这些话能起多少作用,但他必须说。他要用自己的声音,盖过他脑海里那些自我谴责的魔咒。
温景铄的哭声从最初的嘶声力竭,渐渐变得沙哑、无力,最终化为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抽噎。他整个人仿佛被这场痛哭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靠在江修然怀里,只剩下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轻微耸动。
痛苦,悲伤,无尽的孤寂在此刻,黑暗里不再黑暗,终于再次涌进来一束温暖而闪耀的光芒,它无比熟悉又无比的温暖,照亮了一切。
江修然更紧地拥抱着他,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瘦削的脊背和凸起的肩胛骨,感受着掌下骨骼的轮廓和那剧烈的颤抖。他的眼眶湿润,为温景铄所承受的一切,也为这迟来了的拥抱。
温景铄顺从的用那双哭得红肿、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偶尔,视线会茫然地落在江修然身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
江修然在床边坐下,没有离开。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温景铄露在被子外面、依旧冰凉的手。
“睡吧,”他低声说,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雷声渐歇,雨势转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户。温景铄没有回应,但手指却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地,回握住了他的。
月光依旧静静地流淌进来,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屋内不再有惊恐的喘息和呜咽,只剩下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密相连的依存。
这一场彻底的情绪雪崩,摧毁了温景铄辛苦筑起的堤坝,却也冲开了淤塞已久的情感河道。而江修然,用他迟来却坚定的怀抱,接住了他全部的破碎。
江修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那张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依旧笼罩着淡淡哀愁和不安的睡颜。他看着时间在温景铄的脸上留下疲惫的痕迹,也看着窗外浓稠的夜色,一点点被东方泛起的、微弱的鱼肚白所稀释。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如同细腻的金粉,透过窗帘的缝隙,精准地洒在温景铄的眼睑上。他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最终,带着些许沉重和迷茫,缓缓掀开。
然后他感受到了手。
“别动。”江修然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温柔,手掌依旧稳稳地包裹着他,“再睡会儿。”
他的目光,有些迟钝地,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
江修然撞进了温景铄的视线里。江修然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守护的姿态。他显然一夜未眠,平日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些凌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带着明显的乌青,脸色也透着疲惫。那双好久不见的琥珀色的眼睛因为疲惫带着血丝,却依旧清澈、温暖,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温柔,以及一种沉淀了十年的、厚重如山的深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晨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浮尘在光柱中缓慢舞动。
温景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沙哑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一点气音。而且,面对这样的江修然,他忽然觉得,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江修然却仿佛读懂了他的一切。他没有追问“你感觉怎么样”,也没有提及昨夜那场崩溃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只是微微收紧了握着她的手,嘴角缓缓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弧度,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真实。
“早。”他低声说,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却像这清晨的阳光一样,暖融融的,“天亮了。”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没有追究过去的对错。
所有的隔阂、误解、怨怼,都在昨夜那个崩溃的雨夜和这个安静的清晨里,被无声地洗涤、消融。
温景铄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看着他毫无保留的温柔和坚定。
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应了一声:
“……嗯。”
这一个字,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河面,预示着坚冰的消融。
这一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
它代表着噩梦的暂时退去,代表着新的一天的开始,也代表着,某种封闭已久的心门,终于向着那束执着等待的光,开启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再睡会儿吧,景铄。”江修然低声说,“以后,我都会在。”
阳光彻底驱散了阴霾,将相窝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