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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第十章

      自那夜崩溃之后,温景铄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筋骨,彻底变成了一具敏感、脆弱、丧失气力的空壳。

      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开口都成了一种耗费心神的巨大工程。对外界的声音反应迟钝,有时江修然需要叫上两三遍,他才会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没有焦点地“嗯”一声,然后又缓缓垂下,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身体总是带着一种低体温的凉意,即使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手脚也难得暖和起来。食欲差到了极点,对着江修然精心准备的饭菜,往往只是动几筷子,便再也咽不下去,眉宇间带着一种生理性的厌倦。

      他对任何微小的刺激都反应过度。窗外突然响起的汽车鸣笛声,会让他整个人惊跳一下,脸色瞬间煞白,呼吸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中刹车声刺耳的瞬间。江修然无意中挪动椅子发出的稍微刺耳一点的摩擦声,也会让他肩膀几不可察地一缩,像是受惊的兔子。

      最让江修然感到无力和心疼的是他那无处不在的、近乎卑微的“不麻烦别人”的姿态。他想喝水,会自己挣扎着去倒,哪怕手臂虚弱得发抖,也不愿开口叫就在不远处的江修然。夜里醒来,即使依旧被噩梦的余悸缠绕,他也只是蜷缩着默默忍受,不会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打扰了隔壁的江修然。

      他仿佛给自己划下了一个无形的牢笼,将自己囚禁其中,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和帮助,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隔绝着世界。

      江修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面对这样的温景铄,江修然的心像被放在了一个布满棱角的容器里,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着复杂的、矛盾的挤压。

      他看着温景铄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却只剩下空洞和疲惫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显得过分宽大的睡衣领口下,清晰凸起的锁骨;看着他连端起一杯水都显得费力的、微微颤抖的手指……每一次细微的观察,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的心尖上,泛起绵密而持久的疼痛。

      他无法想象,在他缺席的这几年里,温景铄是如何独自一人,背负着双亲离世的巨大悲痛和那荒谬的负罪感,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每一次想到温景铄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深夜里,无数次经历着类似的崩溃却无人安抚;想到他可能因为经济的窘迫、工作的压力而辗转难眠;想到他在每一个阖家团圆的节日里,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

      江修然就感到一种迟来的、噬心刻骨的懊悔和愤怒——不是对温景铄,而是对他自己。他气自己当年的不够成熟,气自己没能更早地、更坚定地找到他,将他从这片泥沼中拉出来。

      他也气温景铄的不信任。

      为什么宁愿独自承受这一切,也不肯向他求助?难道在他们曾经那么亲密的关系里,自己就如此不值得依靠和信任吗?那句留言,像一根刺,依旧扎在他的心里。他气温景铄的“自作主张”,气他单方面切断了所有联系,将他排除在他的痛苦和人生之外。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委屈。

      所有的情绪都储藏在每一寸的身体里不停地挣扎着,每当他感觉这些所有的情绪都让江修然在看到温景铄的时候想要说清楚的时候,就又会被温景铄一个无意识、脆弱的行为轻而易举的化解。

      今天的温景铄又一次几乎没有动筷子,看着面前丰盛的饭菜还是忍不住的皱起眉头,他不想吃,也吃不下。正在他内心挣扎的时候,他看到江修然微微皱了下眉,温景铄有点慌,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立刻垂下眼睫,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低声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修然默然了。

      看着面前的温景铄,江修然内心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汹涌的心疼。

      “景铄,这不是错误,没关系。你想吃不想吃,都跟我说好吗?我需要你跟我说说话。”

      温景铄看着江修然,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发出一句声音,只是低下了头,点了点头。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模糊了视线。感受到身边坐过来的温暖,温景铄抬起头,江修然修长的手指抹过自己的眼角,但是眼泪抑制不住的一直流下来。他看到江修然无奈的笑笑:“你的眼睛现在已经很肿了,继续的话真的要鱼泡眼了。”

      温景铄看着面前的男人,无措的说:“我止不住。”

      江修然抿了抿嘴,什么情绪在此刻都沉沉地向着“心疼”的那一端倾斜,他意识到在温景铄巨大的痛苦面前,自己原先的那些想法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让他觉得自己产生这样的情绪都是一种残忍。

      江修然将所有的挣扎和复杂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伸手抱住了温景铄,“没关系,我在。”

      怀里的人脊骨如刀锋般硌人,隔着衣衫,也能清晰地摸到一节节凸起的脊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温景铄真的太瘦了。

      江修然收紧了手臂,将无声的颤抖连同那轻得令人心慌的重量,一同牢牢箍在自己怀中。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去开导或追问,而是将所有的关怀,都化为了无声的行动。

      他研究营养食谱,变着花样做那些清淡又容易入口的饭菜,哪怕温景铄只吃一口,他也觉得是进步。他会“恰好”地在温景铄想要起身倒水时,提前一步将温水递到他手边,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温度刚好。” 他会在夜里,坚持睡在温景铄隔壁的房间,房门虚掩,确保自己能听到那边的任何动静,并在温景铄偶尔从梦中惊醒时,第一时间出现,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直到他再次不安地睡去。

      他不再追问过去,只是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些他们年少时的趣事,那些阳光灿烂的、没有阴霾的回忆,试图用那些温暖的碎片,一点点填补温景铄现在冰冷空洞的世界。

      而在温景铄看似麻木沉寂的内心深处,正经历着另一场不为人知的拉锯战。

      江修然的到来,和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像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他黑暗冰冷的世界。那些细节,太美好,太温暖,让他无法不贪恋。

      他会偷偷记住江修然递过来的水温,总是恰到好处地温暖,不会烫口,也不会冰凉;他会注意到江修然做饭时,总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他曾经随口提过不太喜欢的食材;他会贪恋江修然坐在他床边时,那沉稳的呼吸声和透过手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他甚至在江修然低声讲述他们年少往事时,嘴角会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虽然那弧度短暂得如同幻觉。

      这些细节,像一颗颗微小却璀璨的星星,点缀在他一片荒芜的心空上,让他那颗几乎已经冻结的心脏,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怯生生的暖意。他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本能地想要靠近那片绿洲,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然而,每当他产生一丝这样的贪恋,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代表着 “无望” 的黑色漩涡,就会立刻咆哮着将他拖拽回去。

      “你不配。”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

      “你是一个害死父母的人,你的人生早已被诅咒,你不配拥有这样的温暖和美好。”

      “江修然现在照顾你,只是出于同情和愧疚。等他看清了你这个麻烦的、无药可救的真面目,等他厌倦了这种看不到尽头的付出,他终究会离开的。就像父母最终离开你一样。”

      “依赖他,只会把他也拖入你这片泥潭,你会毁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些念头,如同毒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他害怕沉溺于这份温暖,因为他害怕失去时的痛苦,会比从未得到过更加惨烈百倍。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而江修然伸出的手,是崖边唯一可以抓住的藤蔓。他渴望抓住,却又恐惧那藤蔓不够结实,会在带给他一丝希望后,再次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靠近,害怕最终的失去和更深的伤害;推开,又舍不得那蚀骨的温暖和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于是,他只能僵持在原地,被动地接受着江修然的照顾,内心却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变得更加敏感,有时会因为江修然一个不经意的、或许只是疲惫而显得稍显冷淡的眼神,而陷入长久的沉默和自我怀疑,认为那是对他的厌烦的开始。有时,他又会因为江修然一句温和的关心,而红了眼眶,却又迅速低下头,掩饰住那几乎要决堤的情绪。

      这种反复无常,这种小心翼翼的靠近又惊慌失措的退缩,连他自己都感到厌恶。他觉得自己糟糕透了,像一个巨大的、不断索取情绪价值的黑洞,正在消耗着江修然的精力。

      这种认知,让他无比的厌弃自己。

      噩梦依旧死死的缠绕着温景铄,温景铄害怕每一次闭上双眼时,那些令他崩溃的话语会继续出现在自己的耳边;也害怕好不容易入睡后,父母平静的躺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绝望。

      又下雨了。

      温景铄前一天晚上几乎没睡,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结果又被噩梦缠绕,醒来时头痛欲裂,脸色比平时更加难看。

      江修然照常端来了精心熬煮的蔬菜粥,米粒软烂,香气扑鼻。他像往常一样,将粥放在床头柜上,轻声道:“景铄,吃点东西再睡。”

      温景铄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那碗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隔绝这个世界。

      江修然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底深重的青黑,心疼之余,连日来积累的、对自己无能的挫败感,以及一丝不被接受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端走,而是坚持地将粥碗又往前推了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强硬:“多少吃一点,不然身体受不住。你昨晚就没吃什么。”

      这稍微强硬的态度,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温景铄心中积压的所有混乱情绪——对自己的厌恶,对温暖的贪恋,对未来的恐惧,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无望感。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燃起一簇混乱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他一把挥开了江修然伸过来想要试他额头温度的手,声音嘶哑地低吼出来:“我说了不吃!你听不懂吗?!”

      他的手撞到了粥碗,温热的粥液泼洒出来,溅在了江修然的手背和睡衣袖口上,也弄脏了床单。

      空气瞬间凝固。

      温景铄看着江修然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红痕,看着那一片狼藉,愣住了。随即,巨大的恐慌和更深的自我厌弃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冰冷。看,你又搞砸了!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会伤害关心你的人!

      他猛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抖得像筛糠,语无伦次地、带着哭腔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走吧……求你了,走吧……我不值得……我是个麻烦……我会拖累你的……”

      江修然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红痕,又看着床上那个瞬间崩溃、将自己彻底否定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温景铄所有的抗拒、敏感、退缩,都不是针对他,而是源于那场巨大的创伤和由此产生的、根深蒂固的自我否定。他不是在推开他江修然,他是在推开所有可能的美好,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江修然没有去管自己手背的烫伤,也没有去收拾那片狼藉。他缓缓地在床边坐下,没有试图去拥抱那个剧烈颤抖的身体,只是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沉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温景铄,你听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混乱的力量,让温景铄的哭泣声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我不会走。”江修然看着他那团蜷缩的身影,眼神坚定如磐石,“不管你觉得自己多糟糕,多麻烦,多不值得,我都不会走。”

      “你觉得你会拖累我?”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我告诉你,没有你的这几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那种找不到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的感觉,才是对我最大的拖累和折磨。”

      “你可以继续躲,继续推开我,可以觉得人生无望。”江修然的声音放缓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但我会一直在这里。你贪恋的这点温暖,我给你。你害怕失去,那我就一遍遍告诉你,我不会离开。你觉得人生无望,那我就陪你一起,在这片无望里待着,直到你愿意相信,前面还有路为止。”

      说完这些话,江修然没有再出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着风雨的平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床上的颤抖,渐渐停止了。

      过了许久,许久,温景铄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膝盖里抬起了一点点视线。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江修然依旧坐在那里,手背上的红痕依旧明显,目光却依旧平静而坚定地看着他。

      那一刻,横亘在温景铄心头的、那冰封的、代表着无望的坚冰,仿佛被这沉默而坚定的守护,凿开了一道深深的、无法忽视的裂缝。

      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名为“或许可以试着相信”的嫩芽,在裂缝深处,怯生生地探出了一点点的绿意。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的心能否真正走出这片阴霾。但他知道,此刻,这个清晨,在这片狼藉和泪水中,他贪恋的这份温暖,没有消失,反而以一种更加强大、更加不容拒绝的姿态,将他牢牢地包裹住了。

      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似乎,只是似乎,紧紧抓住眼前这唯一的藤蔓,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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