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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第八章

      上海入梅的季节,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温景铄从地铁站走回他租住的旧小区,西装裤脚溅满了泥点。这是他今年换的第三份工作,在一家小公司做着出纳专员。上司是比他小五岁的海归硕士,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回到郊区的出租屋,他解开领带,像卸下千斤重担。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语音,絮叨着收到了他汇去的生活费,叮嘱他别太省。他回复了一个“好”字,目光扫过朋友圈——共同好友转发的一篇行业分析,作者署名:江修然。

      文章配图是江修然在某个论坛演讲的照片。西装革履,从容自信,身后是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是温景铄已经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模型。

      十多年了。

      这几个字像一块沉重的墓碑,立在温景铄和江修然之间,隔开了一整个青春,以及青春之后,各自兵荒马乱的人生。

      江修然的十年,是一条清晰、努力,却始终带着缺憾的上升轨迹。

      他考上了那所他们曾经一起憧憬过的顶级学府,读了最喜欢的专业。从清华高材生,到创立自己的科技公司,落地窗明净,能俯瞰半个城市的灯火。他的衣着从校服换成了剪裁合体的西装,手腕上戴着的,是能匹配他身份的名表。他学会了在觥筹交错的酒会上得体应酬,学会了用最精准的语言进行商业谈判。他变得愈发成熟、稳重,是旁人眼中毋庸置疑的精英。

      而温景铄的这十多年,则是一条下沉、漂泊,最终在绝望中趋于凝固的灰色轨迹。

      是永远算不完的报表,是随时可能到来的裁员通知,是房东催缴房租的短信,是深夜独自吞咽的廉价便当。职校学历像一道永恒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食物链的底端。他拼命考证,从初级到中级,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看不见的天花板。

      他住过潮湿的地下室,挤过蟑螂横行的群租房,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在城市的缝隙里顽强而又麻木地活着。他刻意回避着所有来自家乡的消息,也屏蔽了那个他唯一在意的人可能存在的所有社交网络。他将自己放逐在陌生的城市和繁重的体力劳动里,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荒芜。

      他依旧没有删除江修然的微信。那个对话框,像是他灰暗生命里一个早已熄灭、却仍有余温的灰烬堆。在无数个无法入睡的深夜,他会像自虐般点开,看着自己发出的最后那句话,然后任由冰冷的悔恨和绝望将自己吞噬。

      温景铄每当自己坚持不下去的瞬间,唯有自己扇自己巴掌,感受疼痛才会让他继续清醒,继续按照目标强制的让自己去努力,可是却没有改变什么,只有沮丧和无奈。

      十多年的时间,将少年单薄的身形打磨得更加清瘦,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那双曾经还会因江修然而泛起微光的眼睛,如今彻底沉寂下去,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波澜。

      他像一只搁浅的船,在现实的泥沼中,一点点丧失着最后的气力。

      ...

      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且带着一种残酷的戏剧性。

      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江修然正在北京主持一个项目会议。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他本不想理会,但震动执着地持续。他略带歉意地对与会人员点头,走到会议室外接起。

      电话是他母亲打来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修然,你……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江修然心头莫名一跳。

      “温景铄的妈妈……前天晚上,出车祸……人没了。”

      话筒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江修然几乎拿不住。时间好像停滞了,走廊尽头的窗户投进来的光,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晕眩感。

      江修然的妈妈……车祸……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却无比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江修然记忆深处那个被尘封了十多年的、关于约定、关于断联、关于他们最终分道扬镳的潘多拉魔盒。

      十七年前,温景铄的父亲死于雨夜的那场车祸。而今,温景铄的母亲,竟也死于车祸。

      这种宿命般的、残忍的呼应,让江修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他甚至能想象到温景铄此刻的状态——那个本就敏感、脆弱,在失去父亲后又经历了母亲崩溃、以及与他不欢而散的人,该如何独自面对这世上唯一亲人的、如此惨烈的离去?

      那个“丧失气力”的他,会不会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超越了时间与隔阂的心疼,像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江修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妈,葬礼是什么时候?在哪儿?”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得到信息后,江修然回到会议室快简洁速的安排好后续的一切事务。他直接冲向电梯,一边下楼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订了最近一班飞往家乡的机票,并给助理发了条简短的信息,取消了接下来三天的所有行程。

      在飞驰的机场高速上,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么多年,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么多年一直的等待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却是以这样一种,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式。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机场,他的航班被延误。

      江修然盯着屏幕上“延误”二字,焦灼得如同困兽。他一遍遍拨打温景铄那个早已停机的旧号码,听着冰冷的提示音,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试图通过所有可能的共同朋友联系温景铄,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沉默,要么是无奈的“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这一次,他不能再放开手。

      无论温景铄是否还愿意看他一眼,无论那伤痕有多深,他都必须去。去到他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确认他是否安好。

      与此同时,朱方殡仪馆的告别厅内,正进行着一场安静得令人心碎的仪式。

      温景铄穿着一身显然不合身的黑色西装,站在母亲的遗像旁,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雕塑。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机械地对着前来吊唁的亲友鞠躬回礼。那份过分的平静,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揪心。

      几位老街坊看着他,低声叹息:“这孩子,从接到消息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怕是伤到极处了……”

      无人知晓,在无数个无法合眼的深夜里,他是如何一遍遍看着手机里母亲生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景铄,妈买了你爱吃的虾,晚上早点回来。」那条信息,永恒地停留在了那天早晨的七点零三分。

      仪式简洁而沉重。当哀乐响起,棺椁即将被推走时,温景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眩晕。他多希望此刻能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哪怕只是一瞬。

      当江修然紧赶慢赶终于看到殡仪馆那灰白色的建筑出现在视野尽头。一下车便朝着记忆中的告别厅方向狂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一把推开那扇沉重的、漆成暗色的门。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工作人员正在默默地拆卸花圈,搬运椅子。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花香与香烛混合的、属于葬礼的独特气味。正前方的电子屏幕上,还隐约能看到「沉痛悼念赵琴女士」的字样,正在被工作人员操作关闭。

      他来晚了。

      仪式已经结束,人群早已散去。

      他又一次来晚了。

      又一次,在温景铄人生中最需要陪伴的时刻,他缺席了。

      江修然颓然地靠在冰冷的石柱上,昂贵的西装外套皱了他也浑然不觉。多年前的画面与此刻的凄凉重叠,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拿出手机,那个聊天记录只有自己单方绿色的对话框依旧安静,他颤抖着手指,打下一行字:「听说阿姨的事了,你在哪里?我很担心你。」却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猛地删除。此刻的关心,在十多年的失联和再次的迟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父母家。推开家门,温暖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意。

      “怎么现在回来?”父亲看到他,有些惊讶,放下手中的报纸。母亲则担忧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脸色。

      餐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江修然食不知味,机械地扒着碗里的饭。

      “唉,老温家真是……”母亲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真是祸不单行。当年他爸就是车祸,这,他妈也……留下景铄那孩子,可怎么受得了。”

      江修然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想跟父母说清楚一件事:“爸,妈,我想跟你们说件事情。”江修然顿了顿,决定还是说出来,“我喜欢景铄。”

      一直沉默的父亲,抿了一口杯中的白酒,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看透世事的沧桑:“我跟你妈早就知道了。”

      江修然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父亲。

      父亲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江修然心上:“你高中就跟景铄黏在一起,记得景铄他妈以前好像精神不大好的时候,你夜里出去,是找他吧。那天你失魂落魄的回来,却再也没在你嘴里听到他,我跟你妈猜了很多,想想只有这个可能性最大。”

      母亲拍了拍江修然,起身给江修然倒了杯温水。

      “修然,这么多年,你一直单着,问你感情你就说有喜欢的,但是一直不跟我们说是谁,给你介绍那些女孩子,你一脸拒绝。妈知道,你喜欢的就是景铄。你妈跟你爸现在也老了,只想你找个能跟你一直处着的,能有个伴,但是景铄....。”

      江修然一脸茫然的看着母亲,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景铄怎么了?

      父亲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摇了摇头,带着浓重的不忍接着话说:“现在的景铄就像一具被抽走了魂儿的骨架,就剩一口气硬撑着。你,他,唉......”

      “抽走了魂儿的骨架……”

      这七个字,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江修然的耳膜,瞬间刺穿了他十年来自我构建的所有冷静与成熟。他仿佛能透过父亲的描述,清晰地“看到”那个画面——温景铄独自一人,穿着不合身的黑衣,站在寒风里,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都会被命运的残酷彻底撕碎。

      十多年前,那个虽然敏感但眼底还有微光的少年,如今竟变成了父亲口中“被抽走了魂儿的骨架”!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混合着滔天的悔恨和汹涌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犹豫。他再也无法安坐在这个充满饭菜香气的、看似安全的港湾里。

      这一次,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

      这一次,哪怕温景铄会恨他,会推开他,他也想要用力地抓住他,告诉他——

      他回来了。虽然迟了,但他回来了。

      看着江修然一脸沉默,母亲握着江修然的手说:

      “修然,”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巷口那个刘姨说,景铄这次不走了,现在应该就在他家老房子里,灯亮着。”

      江修然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像是被电流击中,骤然收缩后又疯狂地跳动起来。不走了?他回来了?那个他以为会永远消失在人海的人,此刻就在几条街之外的老房子里?

      希望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剧烈涟漪。

      “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说……他真的不走了?”

      “刘姨是这么说的。说他好像把那边的工作都辞了,打算留在老家。”母亲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心疼,“修然,有些话,憋在心里这么多年,该去说清楚了。你要是真的喜欢人家,妈希望你能好好待他。这孩子已经很辛苦了。”

      江修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如今可以在谈判桌上签下亿万合同,可以操控复杂的资本市场,却在以前,没能牢牢抓住那个最重要的人。

      以前是他不够成熟,没有能力。面对家庭的阻力、现实的压力,他选择了最愚蠢的争吵和逃避,没能给温景铄足够的安全感。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却忘了,在他奋力奔跑的路上,那个被他留在原地的人,承受了多少风雨。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有了足够坚定和成熟的心智,去面对一切挑战,去承担起守护一个人的责任。

      这一次,他不会再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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