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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以柳为碑 ...


  •   那天清晨,姥爷是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吵醒的。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母亲靠在床头,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撑着炕沿,脸色白得像窗纸上的月光,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娘?”姥爷小声叫她,母亲缓缓睁开眼,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个微弱的弧度,声音细得像根快要断的线:“娘没事,你再睡会儿。”她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姥爷的脸颊,那温度比平时低了好多,像摸了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可那天母亲没像往常一样早起做饭。哥哥先醒了,他今年16岁了,先跑去灶房看了圈,又折回屋里问母亲怎么了,回来时眼圈红红的,拉着姥爷的手说:“娘病了,咱别吵她。”他的手攥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姥爷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却不懂“病了”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母亲躺在床上的样子很陌生——她平时总在院子里忙,要么洗衣,要么喂鸡,很少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连看他的眼神,都没了往日的光亮,像蒙了层雾。

      父亲是天刚亮就去地里了,要趁着晨露没干,把去年冬天翻好的地再松一遍。哥哥跑了两里地才把他叫回来,鞋跑掉了一只也没顾上捡,光着脚踩在带冰碴的土路上,脚底板被划得通红。父亲冲进屋时,脚步都在抖,他蹲在炕边,伸手摸母亲的额头,又握她的手,指尖的老茧蹭过母亲的皮肤,声音里带着慌:“孩他娘,你咋了?哪儿不舒服?”母亲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只轻轻摇了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在粗布枕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村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铺,虽说卫生院不算远,可那会儿连辆板车都没有,要靠背着去卫生院。父亲急得在院子里转圈,烟袋锅子掉在地上都没捡,嘴里反复念叨着“咋办?咋办?”,声音越来越哑。哥哥站在一边,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没知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记得母亲说过,男孩子要坚强,不能随便哭。哥哥急中生智找了块木板和父亲一起抬着娘去卫生院,因为姥爷太小,也在木板上和娘一起,到了卫生院,医生赶紧跑过来,只见医生拿了手电筒掰开母亲的眼睛看了看,摸了摸母亲鼓鼓的肚子,摇了摇头,抬回家吧。姥爷不懂,只见哥哥和父亲都哭了起来。跟着一起来的邻居帮忙抬回了家,接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人说“用生姜煮水喝,发发汗就好了”,有人说“拿艾蒿熏熏屋子,驱驱邪”,还有人说“让孩子他娘喝碗红糖水,补补气血”。父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让哥哥去掰生姜,自己去灶房烧火,邻居大娘则回家拿了块红糖过来,那是她女儿出嫁时剩下的,平时都舍不得吃。

      姥爷站在屋门口,看着父亲蹲在灶前烧火,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背好像比平时驼了些,肩膀微微耸着,偶尔抬手抹一下脸——后来姥爷才知道,那是在擦眼泪,只是父亲不想让孩子们看见。哥哥把生姜切成片,刀刃没拿稳,切到了手指,血珠渗出来,他也没吭声,只是往裤子上蹭了蹭,继续切。锅里的水开了,冒着白汽,姜味飘满了整个院子,辛辣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可那股热气,却没让母亲的脸色好起来。

      母亲喝了生姜水,又喝了红糖水,却还是躺在床上,呼吸越来越重,眼神也越来越涣散。她偶尔会睁开眼,看看姥爷,看看他哥哥,嘴唇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总也发不出声音。姥爷凑到炕边,拉着母亲的手,她的手已经凉了,指缝里还沾着平时纳鞋底的棉线,姥爷小声问:“娘,你什么时候好呀?我还想让你给我编麦秸笼呢,上次的被风吹跑了。”母亲看着他,眼里流出泪来,顺着脸颊落在姥爷的手背上,凉得像春天的露水。她突然用尽全力,轻轻捏了捏姥爷的手,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别。

      那天下午,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弱。村里最年长的老奶奶过来了,她头发都白了,拄着根枣木拐杖,颤巍巍地摸了摸母亲的脉搏,又掀开母亲的眼皮看了看,叹了口气,对父亲摇了摇头:“她这是……回天乏术了,准备后事吧。”父亲一下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粗重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哥哥扑在炕边,抱着母亲的胳膊,再也忍不住,哭得像个没了主意的孩子,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话都说不出来。姥爷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拉着母亲的衣角,一遍遍地叫:“娘,娘,你醒一醒,你看看我呀,我再也不捉蚂蚱了,再也不吵你了!”他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落在母亲的蓝布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母亲却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哄他说“不哭不哭,娘在呢”。

      母亲是在傍晚时分走的。那时夕阳正落在西边的山头上,把半边天染成了橘红色,光线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落在母亲的脸上,她的眼睛闭着,嘴角好像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可父亲伸手探她的鼻息时,手指僵在半空,半天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孩他娘……走了。”
      姥爷的姐姐大他18岁,已经早早的嫁人了,因为离家比较远,又没有交通工具,所以都没有来得及见娘最后一面。这成了姥爷姐姐心里永久的遗憾!
      葬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父亲找了块旧木板,边缘还带着毛刺,他用刨子刨了整整一下午,把木板打磨得光滑些,算是棺材。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过来帮忙,抬着木板往村外的山坡走,没有唢呐,没有纸钱,甚至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那时家里穷,连买块石头的钱都没有,父亲的烟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父亲在坟头插了根柳木杆,柳木杆是从河边砍来的,还带着点嫩绿的芽,树皮上沾着湿润的泥土。他蹲在坟前,用手把柳木杆周围的土压实,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孩他娘,插根柳木,等它活了,你就知道家在哪儿了,想孩子了,就顺着柳木找回来。”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母亲平时戴的银镯子,那是她嫁过来时唯一的嫁妆,他把布包埋在柳木杆下,又往坟上添了一捧土。

      姥爷和父亲哥哥站在坟前,看着那根柳木杆在风里轻轻晃,像母亲平时轻轻拍他的手。他没再哭,只是攥着父亲的衣角,手指把父亲的粗布衣裳攥得皱巴巴的,眼睛盯着那坟头,直到天黑下来,风越来越凉,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父亲才拉着他和哥哥往回走。路上,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脚步很慢,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单,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哥哥走在另一边,头低着,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偶尔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又赶紧低下头——他怕父亲看见他哭。老家有个习俗,女子不能到坟地里,所以姐姐也只能在家里告别了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到家,只见姐姐还在哭。平时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在灶房做饭,烟囱里冒着烟,院子里飘着红薯的香味,可现在,灶房冷着,烟囱里没有烟,只有风吹过院墙的声音,呜呜的,像在哭。姥爷走进屋里,看见母亲平时坐的椅子空着,椅背上还搭着她没洗完的衣服,她纳了一半的鞋底还放在炕边,线还缠在针上,针插在鞋底的棉布里,像是在等她回来继续纳。窗台上的麦秸笼还在,里面的蚂蚱早就不见了——大概是跑了吧,没人给它们喂草了。

      那天晚上,姐姐回自己家去了,姥爷和哥哥睡在草席上,但再也没有了妈妈的温暖。父亲坐在炕边的椅子上,一夜没睡,烟袋锅子的火星在黑暗里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满屋子都是烟味。姥爷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母亲还在身边,还在拍他的背,还在哼那支软软的调子,可一睁开眼,只有漆黑的屋子,和父亲偶尔传来的咳嗽声——父亲从那天起,咳嗽就没好过,又在坟前吹了冷风。

      后来的日子,家里的活全落在了父亲身上。他白天去地里干活,天不亮就起床,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地里的庄稼长得不如以前好,父亲总是蹲在田埂上,看着蔫蔫的麦苗叹气,烟袋锅子抽了一锅又一锅。晚上回来还要做饭、洗衣,忙得像个陀螺,有时太累了,坐在灶前烧火都会睡着,火灭了都不知道。姥爷很少再看见父亲笑,他总是皱着眉头,要么在抽烟,要么在咳嗽,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不再像以前那样温和。有一次,姥爷不小心把碗摔碎了,他以为父亲会骂他,可父亲只是叹了口气,蹲下来捡碎片,手指被划破了也没吭声,只是说:“没事,碎了就碎了,以后小心点。”姥爷看着父亲手上的血,突然想起母亲以前也总这样,他不小心犯错时,母亲从不会骂他,只会温柔地说“下次注意”。

      哥哥好像一下子懂事了,放学回来就帮父亲喂鸡、挑水,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他把母亲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最底下,偶尔会偷偷拿出来看,手指摩挲着衣服上的针脚,眼神里满是姥爷看不懂的难过。有一次,姥爷看见哥哥在院子里偷偷练习纳鞋底,线总是穿不进针孔,他急得直掉眼泪,嘴里念叨着“娘,我咋这么笨,连针都穿不好”。姥爷走过去,帮他拿着针,哥哥才慢慢把线穿了进去,两人坐在台阶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坡,那里有母亲的坟,有那根柳木杆。

      姥爷还是会经常想起母亲,也总爱往坟地跑。春天的时候,他看见柳树枝发芽了,嫩绿色的叶子在风里晃,就会蹲在坟前,用小手把柳木杆周围的杂草拔掉,还会从家里偷偷带点水过来,浇在柳木杆下,嘴里念叨着“娘,柳木活了,你是不是就能回来了?”有一次,他看见柳木杆上有只小鸟,站在枝头上叫,他以为是母亲派来的,高兴地拍手:“娘,是你吗?你是不是想我了?”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也不难过,只是对着坟头笑:“娘,我知道你在,你在看着我呢。”

      夏天的时候,柳木长得更茂盛了,枝叶垂下来,像一把小伞。姥爷和他哥哥会坐在柳树下,把母亲给他编的麦秸笼放在身边,哥哥给柳树讲学校里的事:“娘,今天老师夸我写字写得好,还奖了我一朵小红花。”“娘,哥哥今天帮我修好了风筝,我们明天要去河边放风筝,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让风筝飞到云彩边上。”风吹过柳叶,沙沙作响,姥爷觉得那是母亲在回应他,在说“好孩子,娘为你们高兴”。有一次,下大雨,姥爷担心柳树被风吹倒,冒着雨跑到坟地,用手扶着柳木杆,直到雨停了才回家,浑身都湿透了,还发了烧。父亲没有骂他,只是用热毛巾给他擦脸,眼眶红红的:“你娘要是知道,肯定会心疼的。”

      秋天的时候,柳叶变黄了,落在坟头上,像给母亲盖了层毯子。姥爷会把落在坟上的叶子捡起来,夹在书里,他说要把叶子留着,等冬天的时候给母亲看,让母亲知道秋天是什么样子。他还会从家里带些母亲爱吃的红薯干,放在坟前,虽然知道母亲吃不到,可他还是想让母亲尝尝。有一次,他看见父亲也在坟前,蹲在柳树下,手里拿着母亲的照片,小声地说话,说地里的庄稼收成了,说哥哥学习好,说姥爷长高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姥爷没过去,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他知道父亲也想母亲,只是父亲不想让他们看见他哭。

      冬天的时候,柳木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可树干却越来越粗了。姥爷会在柳树下堆个小雪人,给雪人戴上个小帽子,说是让雪人陪着母亲,不让母亲孤单。他还会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柳木杆上,感受着树干的温度,好像这样就能摸到母亲的手,就能感受到母亲的体温。有一次,他在柳树下发现了一只小猫,冻得瑟瑟发抖,他把小猫抱回家,给它找了点吃的,还给它取名叫“柳柳”,因为它是在柳树下发现的,他觉得这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

      那根柳木杆,是母亲的墓碑,也是他心里永远的念想。从母亲走的那天起,他的世界里就没了母亲的体温,只剩下父亲咳嗽的身影和哥哥沉默的背脊,还有那棵柳树,年复一年,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像母亲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娘在呢,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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