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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旧时光里的寒与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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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走后的第三个冬天,北方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树梢时总带着呜咽似的响。父亲把自己裹在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里,从早到晚蹲在堂屋门槛上,指间的烟卷就没断过。烟丝是最便宜的那种,劲儿冲得很,他猛吸一口,烟圈裹着咳嗽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爹,喝口热水吧。”七岁的姥爷攥着豁了口的粗瓷碗,碗沿还沾着圈褐色的茶渍。他踮着脚把碗递到父亲手边,指尖不小心碰到父亲冻得发僵的手背,那触感凉得像块冰。父亲没接,只是摆了摆手,烟蒂在地上摁灭时,留下个深褐色的印子,很快又被新的烟卷取代。
  屋里没生炉子,冷得像个冰窖。姥爷和哥哥挤在床沿,夜里能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咳嗽到后半夜,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有次姥爷半夜醒过来,看见哥哥正悄悄往父亲的烟荷包里塞晒干的红薯叶——家里的烟丝早就断了,父亲这几天抽的,都是哥哥去后山坡上捡的枯树叶碎末。
  “哥,爹会不会有事啊?”姥爷把脸埋在哥哥胳膊底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拍了拍姥爷的背,声音很沉:“别瞎想,爹就是心里难受,等开春了就好了。”可姥爷知道,父亲的咳嗽一天比一天重,有时咳得厉害,会扶着墙慢慢蹲下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转年开春,姥爷满了八岁。村里的老师来家里串门,看见姥爷正趴在院子里的磨盘上,用木炭头写哥哥教他的字,便跟父亲说:“这孩子眼亮,是块读书的料,让他去学堂吧,认点字总没错。”父亲沉默了半天,最后把烟袋锅子往磨盘上磕了磕,说:“去,咋不去。”
  可家里实在穷,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母亲走时留下的布鞋,早被哥哥穿得露了脚趾,姥爷只能穿哥哥改小的旧鞋,鞋头破了个大洞,脚趾头一使劲就会露出来。第一天上学,天刚蒙蒙亮,在母亲留下的油灯下,哥哥正用粗麻绳给姥爷补鞋,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缝得很结实。“路上慢点,别踩进泥坑里。”哥哥把鞋递给他时,又往他兜里塞了块烤红薯,“饿了就吃,别跟人抢。”
  学堂在三里外的集上,姥爷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光着脚踩在露水里,走到半路再把鞋穿上——他舍不得让刚补好的鞋沾泥。有次下大雨,路上的泥坑深得能没过脚踝,他把鞋揣在怀里,光着脚在泥里跑,脚底板被树枝划得流血,也没敢把鞋拿出来。到了学堂,他蹲在墙角,用袖子擦脚上的泥,先生路过看见,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转身从屋里拿了块布条,帮他把伤口缠上。
  学费是最头疼的事。开学第一个月,先生没提学费的事,第二个月,先生还是没提。有天放学,姥爷攥着怀里的半块窝头,鼓起勇气对先生说:“先生,等秋收了,我把学费补齐。”先生正批改作业,闻言抬头笑了笑,指了指他手里的书:“你把书读好,比啥都强。”
  从那以后,姥爷学得更卖力了。每天放学回家,他先帮着父亲喂猪、挑水,等天黑透了,就点着油灯看书,油灯的灯芯小得像个黄豆,他凑得近近的,眼睛熬得发红也舍不得睡。有次哥哥半夜起来喝水,看见他还在看书,便把灯芯调大了点:“别把眼睛熬坏了,以后还得靠你认字呢。”姥爷点点头,把书翻到下一页,书页上的字在灯光下跳着,像是在跟他说话。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父亲的咳嗽时好时坏,烟却越抽越凶,有时一天能抽掉半包烟丝。姥爷总劝父亲少抽点,父亲每次都答应,可转脸又会摸出烟荷包。有天姥爷在山上割草,看见一种开着白色小花的草,村里的老人说这种草能治咳嗽,他便割了一大捆,回家后用砂锅煮水,给父亲端过去。父亲喝了一口,皱着眉说:“苦得很。”可还是捏着鼻子喝光了,喝完后,咳嗽好像真的轻了点。
  那年秋天,哥哥受雇去邻县的粮站帮忙,要去十几天。走的那天早上,哥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姥爷:“我不在家,你多看着点爹,要是爹咳嗽得厉害,就去叫隔壁王婶来帮忙。”姥爷攥着钥匙,重重地点了点头。哥哥走后,姥爷每天早上都给父亲煮草药,晚上帮父亲捶背,父亲的精神好像好了点,有时还会跟他说几句话,问他在学校学了啥。
  一个普通的下午,那天是星期二,学校放得早,姥爷背着书包往家走,路上还想着晚上要给父亲煮新采的草药。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邻居王婶正站在自家门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婶子,咋了?”姥爷跑过去问。王婶看见他,眼圈一下子红了,拉着他的手说:“娃,你别怕,进去看看你爹吧。”
  姥爷的心猛地一沉,撒腿往屋里跑。堂屋的门没关,他一进门就看见父亲躺在地上,还是穿着那件蓝布棉袄,双手放在身侧,一动不动。“爹!”姥爷扑过去,跪在父亲身边,伸手摸父亲的脸——那触感凉得像块冰,比冬天的寒风还冷。他又摸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僵硬得很,指缝里还夹着个没抽完的烟蒂。
  “爹,你醒醒啊!”姥爷摇着父亲的胳膊,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哭声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他想起哥哥临走时说的话,想起父亲咳嗽时的样子,想起先生说他读书好时父亲脸上的笑,可现在,父亲躺在地上,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他想去找姐姐,可姐姐嫁在十里外的村子,一来一回要走两个多小时,他一个人不敢去。他又想去找哥哥,可哥哥在邻县,远得很。怎么办?他趴在父亲身边,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滴在父亲的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王婶。对,找王婶!他猛地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王婶,王婶!”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哽咽着,“我爹他……他不动了!”
  王婶正在门口等着,听见他的喊声,立刻跟着他往屋里跑。王婶蹲在父亲身边,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又摸了摸父亲的脖子,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转过身,把姥爷搂在怀里,轻声说:“娃,别怕,婶子这就去叫人,咱们先把你爹抬到炕上。”
  不一会儿,村里的几个大叔都来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抬到炕上,盖上了厚厚的被子。王婶去灶房烧了热水,给姥爷洗了脸,又拿了块干粮给他:“先吃点东西,你哥那边,我已经让你叔去送信了,明天就能回来。”
  姥爷坐在炕边,看着父亲躺在炕上,眼睛还是睁着的,好像还在看着他。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扛在肩上去赶集;想起母亲走后,父亲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起自己上学时,父亲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的背影。他伸出手,轻轻把父亲的眼睛合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王婶陪着姥爷在屋里坐了一夜。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父亲的脸上,也照在姥爷的眼泪上。姥爷没再哭,只是攥着父亲的手,直到天快亮时,才靠着炕沿睡着了。他梦见父亲不咳嗽了,也不抽烟了,正站在学堂门口,笑着等他放学,手里还拿着块烤红薯,跟哥哥上次塞给他的一样,暖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