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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微光筑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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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纪人周姐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打破了“听雪”客栈近乎与世隔绝的安宁。她住在古镇另一头一家更符合她商务需求的精品酒店,但每天上午都会准时出现,带着笔记本电脑、一叠文件和一身与丽江柔软格调格格不入的干练气息。
她和林夕在客栈一楼的茶室里关起门来一谈就是大半天。我通常待在二楼的房间,或者坐在院子里那个能看到茶室玻璃门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页也翻不过去。隔着玻璃,我能看到周姐时而严肃地陈述,时而快速地滑动平板电脑屏幕;林夕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偶尔会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与我的视线相遇,然后给我一个安抚的、让我不必担心的眼神。
那种眼神,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短暂却真实地温暖着我。
我知道,她们在商讨应对策略,在处理因我而起的这场风波。愧疚感如同细密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但我记得林夕说过——“你不是连累”。我努力地将这句话当作利刃,去斩断那些自我否定的荆棘。
第三天下午,周姐离开后,林夕来到院子找我。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是清亮的。
“谈完了?”我放下根本没看进去的书。
“嗯,阶段性搞定。”她在旁边的藤椅坐下,长长舒了口气,“周姐会先处理几个比较紧急的商务询问和媒体接洽。我们……可以再多待几天。”
“麻烦吗?”我轻声问。
林夕转过头,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如释重负和狡黠:“说实话,是有点麻烦。但值得。”她顿了顿,身体向我这边倾了倾,压低声音,“而且,我跟周姐坦白了。”
我心头一跳:“坦白什么?”
“我说,我不是在玩,也不是一时冲动。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她的目光灼灼,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苏晴是我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所以,请她像维护我一样,来维护我们。”
共度余生……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脸颊。她就这样,如此直接、如此坦荡地将我们的关系,定义给了她事业上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这不是星空下的私语,而是面对现实世界的郑重宣告。
“她……怎么说?”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周姐嘛,你见过的,标准的商人思维。她先是分析了至少十分钟这样公开的‘风险’,然后又花了五分钟感叹我‘不省心’。”林夕模仿着周姐的语气,惟妙惟肖,“但最后,她说,‘既然是你认定的,那我只好想办法把‘风险’变成‘故事’的一部分了。’”
把风险变成故事……这像是周姐会说出来的话。理智,甚至有些冷酷,但背后,是一种基于现实考量后的、务实的支持。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交织在一起的手指,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不安,也有一种奇异的、被纳入她生命轨道的踏实感。
“对不起,让你……”我话未说完,林夕的手指便轻轻按在了我的唇上。
“没有对不起。”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苏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以前是我一个人在前面跑,觉得什么都扛得住。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想和你并肩走。所以,这些风雨,本来就应该我们一起面对。”
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用掌心包裹住。“周姐的到来不是坏事,她帮我们扛住了第一波最猛烈的攻击。接下来……我们需要想想我们自己的路。”
我们自己的路。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入我心间那片被泪水浇灌过、刚刚松动些许的土地。
晚饭后,周姐没有再来。我和林夕沿着客栈后面一条安静的小溪散步。溪水潺潺,在月光下闪烁着碎银般的光泽。远处纳西族村落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夜的静谧。
“苏晴,”林夕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还记得你最早开始写小说,是什么感觉吗?”
我微微一怔,思绪被拉回到很多年前。那还是霸凌的阴影尚未完全笼罩我的时候,是那个拿到糖凤凰会开心的小女孩,开始用文字构建世界的开端。
“最开始……就是觉得好玩。”我回忆着,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容,“脑子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把它们写下来,就像创造了一个只属于我的秘密花园。没有人评判,没有规则,我可以是国王,也可以是骑士,可以飞天遁地,可以对话古今……感觉很自由。”
那是写作最初带给我的、最纯粹的快乐。无关稿费,无关名声,甚至无关他人的认可,仅仅是因为创造的本身,和那份心灵得以栖息的自由。
“自由……”林夕轻声重复着这个词,若有所思。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那现在呢?写作对你来说,是什么?”
现在?
现在,写作是职业,是谋生手段,是证明自己价值的途径,也是……情绪宣泄的出口,甚至有时是自我折磨的战场。它捆绑了太多的东西,稿件的压力,数据的焦虑,读者的评价,还有……当它被置于聚光灯下时,所带来的无所适从。
我沉默了。答案显而易见,却让我感到一阵悲哀。我好像,把我最初那座“秘密花园”,变成了一个需要对外营业、接受各方检阅的“主题公园”,失去了它最本真的乐趣。
林夕没有催促我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见底,仿佛能照见我内心所有的迷茫和失落。
“苏晴,”她轻声说,声音像溪水一样流淌进我心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试着把那些绑在写作上的东西,先卸下来一些呢?”
“卸下来?”
“嗯。”她点点头,“暂时不去想版权,不去想销量,不去理会网上的那些声音。就像最开始那样,只为了‘自由’和‘好玩’去写。写你想写的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个片段,一个情绪,一个荒诞的梦。不为了发表,只为了你自己,或者……只为了我。”
只为了我自己,或者只为了她。
这个提议,像一道光,骤然穿透了我被重重顾虑封锁的思维。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取悦谁,只是回归到那个最初的状态,用文字搭建只属于我们二人的、更隐秘、更坚固的“秘密花园”。
“我……”我的心跳加速,一种久违的、属于创作本身的冲动,在心底蠢蠢欲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
“试试看?”林夕握住我的手,眼中充满了鼓励和期待,“就当是……给我们未来的家,提前准备一些‘装饰品’?用你的文字。”
给我们未来的家,准备装饰品。
这个说法,温柔得让我想哭。它把一件可能充满压力的事情,变成了一个充满爱意和趣味的承诺。
那天晚上,回到“听雪”房间,我没有立刻睡觉。我坐在书桌前,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的脸。
林夕没有打扰我,她洗漱完毕,就安静地靠在床头看书,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温柔。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熟悉的焦虑感又开始探头——写什么?写得好吗?有意义吗?
我闭上眼,深呼吸。努力驱逐那些杂音。
不想意义,不想好坏。只写……想写的。
我想起了今天下午林夕对周姐说出“共度余生”时,她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光芒。
我想起了在“云渡”露台,她看着雪山时,那放松又满足的侧脸。
我想起了那张设为屏保的合照里,我那个生涩却真实的笑容。
指尖落下,敲下第一个字。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没有构思完整的故事,只是任由思绪流淌,捕捉着那些与林夕相关的、细微的、温暖的瞬间。写她在晨光中唤醒我的样子,写她喝到不喜欢的酥油茶时微微皱起的鼻子,写她单膝跪在星空下对我说话时,眼中比星辰更亮的光……
文字不再是为了编织一个取悦他人的故事,而是成了我情感的容器,成了我用来铭刻和珍藏与她有关一切的方式。这个过程,不再伴随着自我怀疑的鞭挞,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宣泄般的平静和满足。
我不知道写了多久,直到林夕轻轻走到我身后,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桌边。
“别太累。”她低声说,手臂从后面环住我的肩膀,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
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身体向后靠进她温暖的怀抱里。
“没有累。”我轻声说,这是实话。内心充盈着一种久违的、创作的愉悦感。
屏幕上的文字,零零散散,不成体系,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但它们闪烁着真实的情感光泽,只属于我和她。
这,或许就是林夕所说的,为我们未来的家,亲手制作的、“自由”的装饰品。
窗外,丽江的夜依旧深沉。但在我心里,那簇微弱的火苗,似乎又明亮了一些。它开始尝试着,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温暖,而是主动地,用自己微弱的光,去照亮身边方寸之地,并试图,为那个名为“未来”的巢穴,衔来第一根柔软的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