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白事与生机 ...

  •   在丽江的时光,像被拉长的麦芽糖,柔软、黏稠,带着淡淡的甜味和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周姐带来的现实压力,被林夕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挡在了“听雪”客栈的门槛之外。我们依旧每天睡到自然醒,在和姐准备的早餐香气中开始一天,然后在古镇的石板路上漫无目的地消磨时光。

      我开始了林夕提议的“自由书写”。不再为项目、为读者,只为了记录,为了倾诉,甚至只是为了清空脑海里那些盘旋不去的思绪。有时是在清晨醒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用手机备忘录记下刚离开的残梦碎片;有时是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在纸质笔记本上写下对林夕某个瞬间的观察;更多时候是在夜晚,像昨晚那样,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下大段大段缺乏逻辑却情感充沛的文字。

      这个过程,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理疗。我不再苛求文字的精准与结构的完美,只是允许情绪和记忆自然流淌。那些被压抑的、忽略的细微感受,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出口。林夕从不主动要求看我所写的内容,只是在我偶尔与她分享一两句时,她会认真地听着,然后给出一个拥抱,或者一个落在发间的轻吻。

      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帮我重建与内心、与文字之间最本初的、愉悦的连接。

      这天上午,我们决定去一个更偏远些的、据说几乎没有任何商业化的纳西族村子看看。和姐帮我们联系了一位相熟的本地司机和师傅,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中年纳西族汉子。

      车子驶出白沙古镇,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爬。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粗粝,植被不再那么茂密,裸露的红色岩土和低矮的灌木丛多了起来。和玉龙雪山主景区方向的熙攘不同,这条路显得格外寂静,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用石头垒砌的低矮房屋散落在山坡上。

      “快到了。”和师傅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指了指前方一个坐落在山坳里的村落,“那就是吾沙村,我们纳西老辈人住的地方,比下面(指白沙、大研)味道正多喽。”

      村落越来越近,能看清那些饱经风霜的木质建筑,黑色的瓦片,以及墙上用白色颜料绘制的、已然斑驳的东巴文符号。一种原始、质朴、甚至略带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然而,就在车子即将驶入村口时,一阵异于寻常的声响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不是欢快的纳西古乐,也不是日常的鸡鸣犬吠。那是一种沉郁的、反复吟诵的调子,夹杂着鼓声和某种类似海螺号角发出的悠长呜咽。声音来自村落深处,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庄严肃穆的力量。

      和师傅放缓了车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他低声对我们说:“村里有‘白事’了。”

      白事。丧事。

      我的心下意识地一紧。对于死亡,我始终怀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它与我疾病中最黑暗的部分紧密相连,代表着终结、虚无和不可控的失去。以往,哪怕是听到相关的字眼,都会让我情绪低落许久。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夕,发现她也微微蹙着眉,但眼神里除了些许意外,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观察。

      “我们……要不下次再来?”我轻声提议,不想打扰这份悲伤,也更不想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情绪低谷。

      和师傅却摇了摇头,将车子在村口一片空地上停稳,熄了火。“不用避的。我们纳西人看待‘白事’,和你们城里人可能不太一样。”他推开车门,“这是人生很重要的一程,是回归祖先之地的开始。是悲伤,也是……一种圆满。客人来了,也是缘分,远远看看,不打扰就好。”

      他的话,带着一种来自古老生活哲学的平静力量。我犹豫了一下,看向林夕。

      林夕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既然来了,就看看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也许……和师傅说得对,看看不一样的生命态度,不是坏事。”

      我们下了车,跟在和师傅身后,沿着村中的石板小路,向着那吟诵声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越往村里走,气氛越是不同。并没有预想中嚎啕大哭的悲恸场面。村民们穿着日常的服饰,脸上带着哀戚,却并不慌乱。他们安静地聚集在一户有着宽敞院落的木楞房前,院子里烟雾缭绕,似乎正在焚烧着什么。

      一位身穿东巴服饰、头戴五佛冠的老东巴,正站在院子中央,手持法器,用一种古老而苍凉的声调吟诵着东巴经卷。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某种独特的节奏感,仿佛在与另一个世界对话。周围的村民安静地聆听着,眼神虔诚。

      和师傅站在不远处,低声向我们解释:“老东巴在为他(逝者)引路,超度他的灵魂,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到祖地‘居那若罗’神山。这是‘什罗务’,我们纳西人最隆重的丧葬仪式。”

      他的解释,为我眼前这幅场景注入了更深层的文化意涵。这不是简单的告别,而是一场庄严的送行,是相信灵魂不灭、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的仪式。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院落角落。那里,几个穿着孝服的家属正安静地跪坐着,其中一个中年女人默默地流着泪,但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她身边一个半大的男孩,则睁着一双清澈却带着迷茫的眼睛,看着老东巴的方向。

      悲伤是真实的,但在这里,悲伤似乎并非唯一的主题。它被纳入了一个更宏大、更古老的叙事里——关于生命循环,关于灵魂归处。这种对待死亡的坦然和仪式感,与我认知中那种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终结,截然不同。

      我忽然想起了我中学时,因为无法承受霸凌带来的痛苦,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构想过死亡。那时的我,将死亡视为解脱,但也视之为最深的黑暗和惩罚,是对自我存在的彻底否定。我恐惧它,又有时会被它诱惑。

      但此刻,在这个遥远的纳西村落,看着这场为逝者举行的、充满敬畏与希望的仪式,我内心某种关于死亡的、坚冰般的恐惧,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死亡,或许不全是黑暗和虚无。它也可以被赋予意义,被视作一段漫长旅程中的必要驿站,是回归,是另一种开始。这种认知,并非消除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却为生者提供了一种面对巨大悲伤时的、可以倚靠的精神框架。

      林夕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感受着这肃穆而奇异的气氛。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也微微有些沉重,显然也被这古老而直接的生死场景所触动。

      老东巴的吟诵声持续着,鼓点沉稳,海螺号角偶尔响起,悠长而空灵,仿佛真的能穿透云霄,为灵魂指引方向。

      我们在村口停留了大约半个小时,没有靠近,没有打扰,只是作为两个偶然闯入的、带着敬意的旁观者。直到仪式的一个阶段似乎告一段落,村民们开始有序地忙碌起来,准备接下来的环节,和师傅才示意我们该离开了。

      回程的车上,我们都沉默着。车窗外的景色依旧,但车内的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一种沉甸甸的、关于生命本身的思考,弥漫在空气中。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老东巴吟诵的画面,村民平静而虔诚的脸,以及那个流泪却克制的女人,和那个眼神迷茫的男孩。

      “你还好吗?”林夕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带着担忧。

      我睁开眼,看向她。她的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种共享了某种深刻体验后的连接感。

      我点了点头,出乎自己意料地,并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情绪低落或崩溃。反而,内心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被一场庄重的雨水洗涤过。

      “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我轻声说,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林夕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心疼,然后化为更深的温柔。她将我揽过去,让我的头靠在她肩上。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苏晴。”她低声说,声音透过胸腔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震动,“但我们活着的人,更要用力地活好每一刻。就像……就像那些村民,他们悲伤,但他们也在认真地送行,认真地继续生活。”

      用力地活好每一刻。

      这句话,在此刻听来,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分量。它不再是一句轻飘飘的励志口号,而是基于对生命有限性的认知后,一种主动的、负责任的选择。

      我想起了我那些在抑郁发作期浪费掉的、沉沦在黑暗中的日日夜夜。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而我现在,在林夕的帮助下,在丽江的阳光下,在刚刚目睹的那场古老送行仪式后,是不是可以尝试着,更“用力”地去抓住生的实感?

      回到“听雪”客栈,已是傍晚。院子里,和姐正在给那些花草浇水,夕阳给她和那些植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只橘猫慵懒地躺在石阶上,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生机勃勃。

      这个词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晚饭时,我比平时多吃了一些。和姐似乎察觉到了我们情绪的不同,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给我们添了菜。

      晚上,我再次坐到了笔记本电脑前。屏幕的光亮起,我没有犹豫,手指落在键盘上。

      今天,我没有写和林夕的温暖瞬间,也没有写内心的纷乱思绪。我写下了那个纳西村落,写下了那场名为“什罗务”的仪式,写下了老东巴苍凉的吟诵,写下了村民平静的悲伤,写下了那个男孩迷茫的眼神,也写下了和师傅那句“是回归祖先之地的开始”。

      我将今天的所见所感,用我自己的方式,记录了下来。文字不再是为了疗愈,也不是为了取悦,更像是一种整理,一种对生命态度的学习和内化。

      写到最后,我敲下这样一段话:

      【我曾以为死亡是最终的惩罚,是黑暗的吞噬。但今天,在一个遥远的村庄,我看到人们如何用庄严的仪式,为灵魂铺就一条通往光明的归途。悲伤依旧,恐惧却似乎被稀释了。如果死亡可以被如此郑重而充满希望地送行,那么活着,是否更应该被郑重而充满希望地对待?】

      我停下手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夕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她俯身,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

      “写完了?”她轻声问。

      “嗯。”我向后靠进她怀里,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

      “写得很好。”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真的很好。”

      我知道,她懂的。她懂我今天经历的冲击,懂我此刻内心的波澜。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窗外,丽江的夜色温柔,繁星点点,仿佛与白天那个山坳里指引灵魂的号角声遥相呼应。

      生命是一场盛大的遇见与告别。而我,在经历了最深的黑暗后,似乎终于开始学习,如何更勇敢地面对告别,以及,如何更珍惜当下的遇见。

      那簇心中的火苗,在经历了生死边界的洗礼后,似乎燃烧得更加稳定了。它不再畏惧阴影,因为它知道,光影相生,死生契阔,本就是生命最真实的底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