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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阴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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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了,殿内烛火摇曳而起,在两人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相邬垂眼看向梅术申抵在案上紧握成拳的手,“刚才还恨得咬牙,现在倒不忍心了?”
听到这话,梅术申便明白她们所想是一个人。她心中涌出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思量许久才慢慢开口:“此蛊凶厉,一旦种下,中蛊者性命便系于下蛊者一念之间。禁制松动远不至动用如此烈蛊,只要林书宝还在九岳宗中,定期稳固即可,上一道禁制就支撑了十数年之久,风险完全可控。而且……”
梅术申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只是认为以林书宝的身份,绝不适合执掌九岳宗,并不想置她于险地。毕竟她已经被剥夺走许多,若种下此蛊,连性命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你已经放下了,是么?”相邬忽然问。
梅术申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空气陷入寂静,偌大的殿里只回荡着相邬用指尖轻敲扶手的声音,明显在等她。
梅术申感到一阵紧压在胸口的胁迫,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是。”
“你没说实话。”相邬叹了口气,“不提了。本座一直有愧于你,所以事事也不瞒你。你可知我离山这两月间,她的本命蛊猛进两阶?”
梅术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林书宝?”
相邬点头,“方才就在我眼前,那只四阶金蚕蛊又眨眼间增至七阶,然后……”她抬手一指。
梅术申听得眼皮直跳,顺向看去,见案几边上一块被烧得焦黑的残骸,仔细辨别仍能看出其原本诡谲形态。
邪蛊!梅术申心中大骇,这绝非林书宝当前蛊术所能炼就,唯一可能,便是魔息引其诱变……可就算表层的禁制有所松动,魔息也不该出来!林书宝体内设有两重枷锁,表层禁制下更有一层强大封印,难道也?不、不会,当年为铸成那道封印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是她梅术申亲眼所见,怎么可能轻易失效?
相邬看透她心中所想:“封印并未失效,只是已被反复撬动。”
“谁?”
“她自己。”
“她自己?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负何物!”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收到静阁的那些典籍,她趁我离山期间又偷去了,此事想必你也不知。”相邬声音转冷,“杂取外界各派之术胡乱修习,误触关窍撬动了封印,虽只一瞬,也足以让几缕魔息渗入血脉。今日她又恰受新伤,那魔息就从她的血中溢出……”
梅术申脊背上窜过一阵寒意。被十几年间的风平浪静所麻痹,她早已习惯于知道蛰伏在林书宝体内的力量是何等凶恶,此时却又重新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可怖。仅几缕外泄的魔息就引得一枚低阶金蚕蛊异变为邪物,如果那些积压了十几年的魔力全然破出呢?
梅术申突然想到什么,急道:“魔息入体必不断吸噬气血壮大自身,若任它滋长成了气候,内外两股魔息合力冲击封印,后果不堪设想!宗主,我们得尽快将其拔除……”
“现在已经晚了,我探过了她的经脉,魔息已与真气盘根错节,靠外力难以剥离。”
“那——”
相邬抬手示意她莫慌,继续道,“但并非全无办法。御灵阵修习中有一道心法名为‘归茧’,可引息沉入丹田、结茧自缚,若无冲撞能保百年无虞。但若有一日茧破反噬丹田……便只剩最后一步。”
梅术申已全然明白,手指一颤,继而松开。掌心的银盒跌在案上震晃不止,一如她此刻心神。
“两月前您命我炼制此蛊时,就已经料到会有今日了么?”
相邬摇头,“只是备一后手,防患未然。今日之前还犹豫是否必要,现在却是不得不用了。”
银盒静止在桌案上,盒中所盛,是天下至烈之蛊。真到了要行最后一步时该如何,二人心照不宣。若林书宝堕魔终无可避免,她们便要在那之前催蛊夺魂;若她在某一天已然成魔,此蛊亦能削其几分威力,届时她们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将其诛杀。
梅术申敛起飘远的思绪,回过神时,极天殿内已经静了许久,空气凝固得成实质,沉甸甸压在胸口。
她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片沉重,目光一转看到桌边厚厚一沓手抄的九岳宗训,便伸手取来翻了翻,“这都是林书宝抄的吧?喝呃!这一摞下来岂不手都要断了。”
相邬瞥了一眼:“不是。”
“啊?那是谁?”梅术申真好奇了,本以为能让宗主直接下令责罚的只有林书宝,没想到还有高手。“医宗的还是占宗的?”
反正不是她蛊宗的,梅术申想,除了林书宝她可没接到其它弟子被罚的消息。
不过占宗弟子又深居简出,想惹出点事都难,八成是医宗的,梅术申幸灾乐祸地微笑起来,终于也有她嘲笑华灼仲那老东西管教无方的时候了。却听相邬说:“这人你最清楚,叫李玉廊。”
梅术申一噎,抓起刚放下的纸又重新辨认起来。果然,这笔迹乍一眼不像,但从锋棱顿挫上来看确实出自李玉廊之手。梅术申讪讪道:“宗主,那小子可是犯了什么错我不知道的?”
“错就错在替林书宝抄这些宗训。”
梅术申两眼一闭,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俩名字同时出现绝对没好事,早该习惯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想——林书宝就不说了,各种意义上的混世魔王,三天不惹事浑身难受,小错不断大祸也没少犯,除了在宗主面前老实点;可李玉廊那是她一手调教起来的好孩子啊,平日里也是冷静持重、言行得体的,怎么一沾上林书宝就像换了个芯子呢?怎么就什么纪律都敢犯了呢?
相邬见她一直没说话,又道:“我已敲打过他们了,下次再有,必定重罚。此番尚有要事待办,暂且揭过吧。”
“是。”
“开蛊吧。”相邬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沉沉吐出一口气,“免得夜长多梦。”
梅术申微微一顿,应声上前掀开银盒。盒中静静躺着一只剔透如冰的蛊虫。相邬看了一眼,抬手悬腕蛊上,拇指于中指腹上轻轻一抹。
一道血线自指腹沁出,凝成血珠,梅术申静数了七滴坠入盅中。再看时,盅中已不见蛊踪血迹,两者相互消融,化成一滩清水。
相邬拭去指上残血,“寻个妥当的理由让她服下,她这个年纪不是好糊弄的了。”
梅术申低头领命:“是。”
“她腰牌中的灵钥也撤去。禁制未稳之前,绝不可再让她踏出山门。”
“是。”
*
夜里,林书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绪难宁。突然成为亲传预备役的惊喜还未消散,但宗主最后说的那句话,始终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那种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的语气和神情……宗主对上一位亲传弟子从不那样。总是信任的、笃定的,仿佛天大的事交到那个人手里都可以放心。
而在宗主眼中,她却还是个需要被纵容的孩子。
胸口发紧,闷得喘不过气。林书宝分不清心中的情绪是对那个人的忮忌,还是对自己相形见绌的恼恨。
她实在睡不着,便翻身起床,准备趁夜出去散散心。
林书宝匆匆穿好衣服,刚一开门,就见梅术申端着一只碗,举着手正要敲门。
“啊!!”她吓得往后一跳,“掌门您、您怎么像鬼一样!”
梅术申也是一惊,又看林书宝一副穿戴整齐、步履匆忙的样子,警惕道:“哟,小姐这么晚了要去哪啊。”
林书宝一听窘得脸热。小姐这称呼是有段来历的,因为幼时衣食住行都是宗主亲自照料,林书宝一度以为自己是宗主所生,后来识字看过了几个话本,非缠着身边侍从弟子要人称她为“小姐”。长大后知道荒唐也不再提了,只有梅术申还时不时会拿这糗事来揶揄她。她有点恼:“掌门,别再那样叫我了!我只是去……找玉廊师兄。”
梅术申朝她腰间瞥了一眼,那里明晃晃地挂着一枚九岳宗出入腰牌。宗门设有三重结界,需持注有灵钥的腰牌才能顺利进出,硬闯会立刻惊动巡逻斥候。
又说谎。梅术申瞪了她一眼,“不让我进去?”
林书宝赶紧从门前让开。
“门关上过来。”
梅术申走到屋内,将手里的碗放到桌上,转身对跟过来的林书宝说:“把这个喝了。”
林书宝迟疑着端起碗。她这张嘴没少灌过汤药,并不怕苦,只是不知为何眼前这碗乌黑药汁却让她产生一种强烈抗拒,身体里好像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不停尖叫“拿远点”。
“怎么,不是要学御灵阵法?修习御灵首先要祛除体内浊气,这药就是祛浊的,叫作洗髓汤。”梅术申见她犹豫激将道:“我先告诉你,这过程非常痛苦,你若是承受不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说着便作势去夺林书宝手里的碗。
“我受得住!”林书宝连忙侧身护住,咽了下口水,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哕!苦中带腥直冲脑门。阅药无数的林书宝没想到这世界上还会有让自己绷不住的汤药,她五官拧作一团强咽下去,连呸了几声。抬头见梅术申正盯着她,又挤出一个笑:“还行,掌门,别说这味还挺有劲……”
药碗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一只丝缎帕子紧跟着上来,轻轻沾去她嘴边残留的药渍。林书宝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整不会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梅掌门何时这样温柔过?嘴角已无物可擦,那只手并未离开,转而摸了摸她的脸。“好孩子。”梅术申说,“听话就好,不会有事的。”
有点诡异了。林书宝的头开始发晕,刚才喝的不会是致幻药吧?
然而紧接着,一道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心脏向外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林书宝几乎是立刻就站不住了,她扶着桌子蜷起身体,手指死死抠住桌沿却仍无法支撑,膝盖重重砸向地面。
屋内的桌椅摆设被接连带翻,衣衫缠裹着打落的杯盏瓷片在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疼痛愈来愈烈,豆大汗珠不停外冒,林书宝浑身发冷,感觉有千万虫蚁啃啮着自己的骨髓和神智。
果然是洗髓之痛啊,她想。视线模糊涣散,亦有种即将坠入深渊的失重之感,她艰难地朝上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梅术申退后几步,避开那双几欲抓住她衣摆的手。少年的痛呼声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被时间模糊的恐惧再度清晰,恍惚间,她像回到十四年前那个雪夜。那一夜,初次睁眼的魔婴邪性大发,将整座炼庐的蛊虫都吸成了干尸,先掌门及四十九位蛊师均遭反噬身亡。那一夜,还是蛊宗首席弟子的梅术申在睡梦中被唤醒,得知自己已接任掌门之位,宗主命她即刻到炼庐,继续先师未来及进行的禁制仪式。
年仅十六岁的新任掌门梅术申,在师门长辈一夜覆灭的惊惶和悲怆中踏入炼庐,魔婴尖利的哭叫声令她胆寒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