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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我的姐姐(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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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很少表露脆弱。
大概是天性使然,又或者是从小被教育“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疼痛、委屈、低落这些情绪,我习惯自己消化。皱一下眉头,抿一下嘴角,或者仅仅是沉默比平时多几分钟,差不多就是我能表现出来的极限了。
以前在团里的时候更是如此。站在最边缘,已经承受了太多或同情或不解的目光,不能再流露出任何“不堪重负”的迹象。脚踝扭了?贴好膏药继续跳。被恶评中伤?关掉手机睡一觉。想家了?躲在被子里偷偷掉两滴眼泪,第二天照样笑脸迎人。
我觉得我隐藏得很好。像一层薄而坚韧的膜,把里面那些细小的波澜都妥帖地包裹起来,表面看上去总是平静温和,甚至有点钝感。
但这个世界上的事,大概总是有例外的。
我的例外,叫李绚雅。
她好像在我身上安装了一个专门针对“脆弱”的雷达。无论我藏得多好,伪装得多若无其事,她总是能精准地……把我逮个正着。
(二)
最早发现她这个“特异功能”,还是在团时期。
有一次练舞,一个地面动作没做好,膝盖狠狠磕在地板上,当时就青了一大片,疼得我瞬间眼前发黑。但我只是皱了皱眉,咬着牙站起来,继续跟拍子。练舞结束,大家都累得东倒西歪,没人注意到我走路稍微有点不自然。
我慢慢挪回宿舍,想找点药油揉一揉。刚撩起裤腿,看着那片吓人的淤青发呆,宿舍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是欧尼。她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还有汗,手里攥着一管根本没拆封的药膏,眼神着急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立刻锁定在我膝盖上。
“我就知道!”她冲过来,语气又急又气,“下午练习的时候我就看你表情不对!磕到了是不是?怎么不说啊!你是笨蛋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手里那管崭新的药膏:“欧尼……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跑去楼下药店买的!”她没好气地说,然后蹲下身,看着我的膝盖,眉头拧得死紧,“这么严重!你怎么忍下来的?”
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拧开药膏,挤出来一点在指尖,动作有点粗鲁地要往我膝盖上抹。
她的指尖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她立刻停住了,抬起头,眼神里的着急褪去,换上一种有点无措的懊恼:“……我弄疼你了?”
“没有。”我摇摇头。其实是药膏有点凉,而且……不太习惯被人这样触碰。
她好像看出来了。抿了抿唇,低下头,再抹药的时候,动作忽然变得极其轻柔。指尖带着温热的力度,小心翼翼地避开最青紫的地方,一点点把药膏揉开。还一边揉,一边低头对着我的膝盖轻轻吹气,好像这样就能把疼痛吹走一样。
那样子,笨拙又认真。
我心里那片平静的湖面,好像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有点痒,有点暖。
从那以后,我就发现了。我稍微蹙一下眉,她就会警觉地问:“哪里不舒服?”我沉默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她就会蹭过来,用肩膀碰碰我:“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我走路稍微慢一点,她都能立刻发现,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我的脚踝。
明明在别人眼里,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有她,总能看见。
(三)
这种“看见”,在成团后那些昏暗压抑的日子里,几乎成了我唯一的透气口。
站在边缘位置,part少得可怜,镜头扫过也常常只是一闪而逝。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透明的背景板。努力练习的动作没人看见,精心准备的表情无人注意,偶尔生病不适也只能强撑。
但欧尼总是能看见。
在台下候场时,她会假装系鞋带,蹲下来快速检查我的高跟鞋是不是不合脚,因为发现我刚才走路有点别扭。在集体采访我被主持人忽略时,她会突然提高音量,巧妙地把话题引到我身上,然后对我眨眨眼。在我因为连续跑行程而累得食欲不振时,她会把她那份营养餐里的水果偷偷拨到我碗里,凶巴巴地命令:“吃掉!你看你脸都白了!”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生理期第一天。肚子疼得厉害,偏偏那天有个很重要的舞台,服装还是露腰的。我吃了止痛药,用厚厚的粉底盖住苍白的脸色,站在台上,努力维持着完美的笑容。
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小腹坠痛,冷汗一阵阵往外冒。我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但台下是无数粉丝和镜头,我只能撑下去。
表演一结束,鞠躬谢幕,灯光暗下的瞬间,我几乎立刻弯下腰,疼得直吸气。
就在这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迅速裹住了我的腰。欧尼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我身边,一只手牢牢扶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隔着外套紧紧按在我的小腹上,掌心滚烫。
“忍一忍,马上回后台。”她在我耳边急速地低声说,声音绷得很紧。
她半扶半抱地把我弄回后台,无视了其他人投来的诧异目光,直接把我塞进休息室的沙发里,热水袋、止痛药、红糖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一股脑全塞给我。然后她就像一尊门神一样,挡在我面前,拦住了所有想来关心或者询问的人。
“瑞妍有点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她面不改色地对经纪人说。
我蜷在沙发里,抱着热水袋,看着她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小腹的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你一直习惯了一个人消化所有不适,突然有个人冲出来,蛮横地替你承担了这一切,告诉你“不用硬撑,有我呢”。
虽然方式有点霸道,但……真的,很让人想依赖。
(四)
解散之后,我们各自奔波,见面的时间少了。但她那个“雷达”好像进化了,甚至能隔着手机屏幕工作。
有一次视频通话,我在外地拍戏,那天NG了很多次,被导演说了几句,心情有点低落,但对着镜头,我还是努力笑着跟她分享剧组的趣事。
说了大概五六分钟,她忽然打断我:“瑞妍呐。” “嗯?” “今天是不是不开心?”她看着屏幕里的我,眼神很专注,“发生什么事了?”
我愣住了。我自认为表情管理做得天衣无缝,语气也很轻快。 “没有啊,”我下意识地否认,“就是有点累而已。” “骗人。”她斩钉截铁,“你右边眉毛比左边挑高了一毫米,每次你强颜欢笑或者有点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有吗?我自己都没发现。
屏幕那头,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不想说没关系。但是别自己憋着,嗯?”
就那么一句简单的话,隔着冰冷的屏幕,却轻易地击碎了我所有的伪装。鼻尖突然就酸了。
我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今天……拍得不太好,被导演说了。” “导演说什么了?是不是他要求太变态了?我就说那个导演看起来就很严格……”她立刻开始“应激反应”。 “没有啦,”我被她逗得有点想笑,“是我自己没做好。” “那下次做好就行了嘛!我们瑞妍最棒了!”她毫不犹豫地说,语气里的偏袒和信任,毫无道理,却又那么理所当然。
那一刻,所有低落的情绪,好像真的被她这句笨拙又坚定的“我们瑞妍最棒了”给驱散了。
看,甚至不需要我具体说什么。她只需要看到我细微的表情,就能精准地找到我情绪的裂缝,然后把她那份毫无保留的阳光塞进来。
(五)
现在在一起了,她的“细心”更是变得理直气壮,甚至有点……“变本加厉”。
我手指不小心被纸划了一道小口子,她都能如临大敌,翻箱倒柜找出卡通创可贴,非要给我贴上,然后盯着那根手指看半天,好像那是什么需要重点监护的重伤员。
我晚上随口说一句“好像有点饿”,半小时后就能听到她在外卖软件上跟店家纠结“麻烦汤面不要葱花香菜她不喜欢,鸡蛋要溏心的,辣度只要一点点”的声音。我偶尔看着窗外发呆,她不会问“你在想什么”,而是会默默泡一杯我喜欢的茶放在我手边,然后坐在我旁边,陪我一起安静地待着。
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她好像把我所有的喜好和习惯,都做成了一张无形的清单,刻在了脑子里。
一起出去吃饭,她会自然地点所有我不吃的东西,比如青椒和胡萝卜,然后把我爱吃的都挪到我面前。逛街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地拿起适合我风格的衣服在我身上比划,看到毛茸茸的玩偶或者可爱的小物件,会眼睛发亮地问我“喜不喜欢”。甚至我每个月生理期大概什么时候,她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会提前几天就开始禁止我吃冰,包里永远备着止痛药和暖宝宝。
我后来问过她,到底是怎么发现我那些细微的不对劲的。
她当时正窝在沙发里打游戏,头也不抬,哼哼唧唧地说:“不知道啊,就是一种感觉。看你一眼就知道了。”
“骗人。”我才不信,“肯定有什么诀窍。”
她放下游戏手柄,转过头来看我,眼神有点无奈,又带着点得意:“因为你很好懂啊。”
“我哪里好懂了?”我抗议。明明很多人都说我心思难猜,看起来总是淡淡的。
“就是好懂。”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嘴巴说没事的时候,眼睛可能会往下看一点点。真的开心的时候,右边嘴角会比左边先翘起来。心里有事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卷头发或者衣角……”
她说着,又凑近一点,仔细看着我的眼睛:“就像现在,我说对了,所以你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点,有点惊讶,对吧?”
我:“……”
完全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竟然像做研究一样,偷偷观察了我那么久,记住了那么多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小习惯。
这哪里是雷达?这根本就是在我身上安装了全天候的监控探头!
“呀!李绚雅!”我羞恼地去捂她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偷看我的!”
她笑着躲开,抓住我的手,语气理直气壮:“当然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看了!不然怎么发现你这只总爱自己躲起来舔伤口的小兔兔?”
小兔兔?
什么啊?
这个称呼让我的脸瞬间红了。
“谁、谁是小兔兔,咦,欧尼你怎么还说叠词啊!” “你就是。”她笑得眼睛弯弯,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所以啊,以后不要再偷偷藏起来了。哪里痛了,不开心了,都要告诉我。我的雷达很灵的,你藏不住,还不如主动自首,知道吗?”
她把“监视”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又理所当然。
我靠在她怀里,听着她有力的心跳,心里那点羞恼早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暖流。
好吧。
被这样细心地、长久地注视着,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六)
其实,我知道。她之所以这么敏感,这么细心,是因为她自己经历过太多的伤痛。
七年练习生的枯燥和艰辛,出道失败的打击,再次出发的压力,站在高处的孤独和不安全感……那些她不曾详细对我说起的过去,都在她身上留下了看不见的伤痕。所以她才会对我那些细微的、甚至算不上伤口的“划痕”如此紧张。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补偿曾经那个或许也无人问津、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自己。也是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告诉我:你看,我在乎你,比在乎我自己还在乎。你痛,我会比你更痛。
这个看起来风风火火、直来直去的欧尼,其实有着一颗比谁都细腻柔软的心。
她记得我所有不经意间提到过的喜欢和不喜欢。她会在出差回来时,给我的助理也带一份小礼物,谢谢她照顾我。她甚至会在我因为入戏太深、情绪低落好几天之后,偷偷去联系我剧里的搭档(当然是找别的借口),拐弯抹角地打听那场戏到底是怎么拍的,我是不是真的很难过。
这些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细心和温柔,像散落在日常里的珍珠,一颗一颗,被我悄悄捡起来,珍藏于心。
细数起来,这些年,欧尼在我身上投注的注意力,似乎比在她自己身上还要多。
她能发现我脚踝细微的红肿,却常常忘记自己手腕的旧伤。她能察觉我情绪里最微小的失落,却总是忽略她自己积累的压力。她记得我所有的小习惯和喜好,却常常把自己的事情搞得一团糟。
这个总是嚷嚷着要保护我的、正义感爆棚的欧尼,其实也是个需要人疼的笨蛋。
所以,我现在也会努力地去观察她。
观察她是不是又为了保持身材饿着肚子,然后“不小心”多点一份她爱吃的菜。观察她是不是又熬夜写歌,然后第二天“刚好”路过她的工作室,给她送去提神的咖啡和眼药水。观察她是不是又被网上无理的恶评影响心情,然后“随手”分享一些搞笑视频或者猫咪图片给她。
我可能永远做不到像她那样,拥有那么精准的、针对我的“雷达”。
但我希望,至少能让她感觉到,她给予我的所有细碎的、温柔的光亮,我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了。
并且,也在努力地,用我自己的方式,反射一点点微光给她。
让她知道,她的细心和温柔,并非单向的付出。
它们像星星一样,照亮我的同时,也会被我看见,珍藏,并回报以同样静谧而恒久的陪伴。
(七)
从小到大,我习惯了独自消化情绪,习惯了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平静和得体。我以为这是一种成熟和坚强。
直到遇到李绚雅。
她用一种近乎“霸道”的细心和执着,一点点撬开我坚硬的外壳,告诉我:脆弱没关系,疼痛可以喊出来,不开心不需要隐藏。
她不是要替我解决所有问题,她只是希望,在她面前,我可以不用那么“懂事”,不用那么“坚强”。
我可以只是金瑞妍。一个会痛、会委屈、会需要依靠的、最普通的金瑞妍。
这种被稳稳接住的感觉,真好。
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专属于自己的、永不迷航的灯塔。
像细碎的星尘,终于汇聚成了温暖的光。
(八)
昨晚睡觉时,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具体内容忘了,只记得醒来时心口有点闷闷的。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昏暗。我轻轻动了一下,身边的欧尼立刻就醒了。
她睡眠很浅,尤其是跟我一起睡的时候。
“……怎么了?”她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不清,手臂却下意识地收拢,把我往她怀里带了带,“做噩梦了?”
“嗯。”我往她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鼻尖蹭到她柔软的睡衣,“有点闷。”
她没再多问,只是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有节奏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在这静谧的黑暗里,在这熟悉的安抚下,那点莫名的闷气很快就消散了。睡意再次袭来。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到她极其轻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然后,我听到她用气声,很轻很轻地说:
“不怕不怕,欧尼在呢。”
我的正义的、细心的、偶尔笨拙却永远温暖的欧尼。
我往她怀里又埋了埋,嘴角在黑暗中,无声地弯了起来。
嗯。
你在,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