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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残骸与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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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应急红灯固执地闪烁着,像一颗颗疲惫的心脏。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烧焦的蛋白质、血腥味和某种机油泄漏的刺鼻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战后的独特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冰冷和死亡的余韵。
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寂静。是那个最后听从薇拉指令、手动引爆了能量罐的士兵。他瘫坐在甲板上,背靠着灼热的舱壁,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混杂着后怕、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
其他人的目光依旧胶着在薇拉身上。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难以置信的惊骇,有被从死亡边缘拉回后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和远超理解范围之力量时的本能敬畏与恐惧。
就是这个看起来苍白、瘦削、甚至有些狼狈的年轻女人,刚刚单手用一把老掉牙的步枪重创了高等星兽,然后又用几句轻飘飘的话,指挥着他们这群残兵败将反杀了两艘帝国突击艇。
这简直……像做梦一样。不,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薇拉(Vera)——她心里默念着这个自然而然浮现的名字,感觉它像一件勉强合身的旧衣服,陌生,但暂时可用——并没有在意那些目光。她正在处理大脑接收到的海量信息。
空白的大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周围的一切。破裂的管线嘶嘶泄漏着不同颜色的气体或液体,每一种声音和颜色都对应着舰船某个系统的状态;脚下甲板的微弱震动传递着引擎残骸的最后哀鸣和生命维持系统的艰难运转;那些士兵身上制服的细微差异、他们武器上的磨损痕迹、甚至他们表情肌肉的每一次抽搐,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身份、经历和此刻的情绪。
信息汹涌而入,那片空白似乎被强行填塞,却又无法有效归类。头痛再次隐隐作祟。
她需要行动。静止让那种空洞感更加明显。
她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稳定感。旧步枪被她随手放在一旁,那东西能量已经耗尽,和废铁无异。她走向最近的一个破口,那里还在偶尔迸溅着电火花,宇宙的冰冷透过缺口渗入,让她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外面是杂乱的小行星带,大大小小的岩石无声地漂浮、旋转,远处恒星的光芒被切割得支离破碎。那艘帝国突击艇的残骸还在缓慢翻滚,偶尔爆出一小团新的火光。星兽早已不见踪影。
“我们……我们活下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是那个之前崩溃的年轻士兵,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但情绪极不稳定。
没人回答他。活下来的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薇拉身上,然后又下意识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触怒什么。
之前那个在通讯器里喊话、声音嘶哑带着狠劲的人走了过来。他是个胡子拉碴、脸上有一道新鲜灼伤的中年男人,身上的制服相对完整些,肩章模糊不清,但能看出是个小头目。他手里紧握着一把能量手枪,眼神里的警惕多于感激。
“你是谁?”他声音干涩地问,枪口虽然朝下,但手指并未离开扳机,“哪个部分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薇拉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那目光让中年男人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视线越过他,扫过整个疮痍的舱室。
“伤亡情况?”她问,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询问天气,而不是刚刚经历的一场生死劫难。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是这种反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粗声回答:“‘铁甲虫’号原本就只剩三十多人……刚才星兽攻击和精神尖啸,死了七八个,疯了两个……帝国佬偷袭时又折了三个。还能动的,算上你我,就这七个了。”他指了指舱内或坐或站的寥寥数人。
七个人。一艘几乎解体的破烂星舰。
薇拉的目光在那两个眼神涣散、蜷缩在角落的“疯了”的士兵身上停留了一瞬。精神尖啸的后遗症。她的大脑自动给出了判断。
“舰船状态?”她继续问。
“动力全失,主引擎炸了,备用能量也见底。护盾发生器过载烧毁。生命维持系统……勉强撑着,氧气还能用几个小时,但循环系统快完了。通讯……短距混乱,长程估计早就被帝国佬屏蔽了。”中年男人几乎是机械地汇报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汇报的姿态过于自然了,仿佛对方才是这里的指挥官。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看着薇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那点懊恼又迅速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压了下去。
“名字。”薇拉看着他。
“……布雷克(Blake)。原‘铁甲虫’号陆战队副队长。”布雷克顿了顿,补充道,“现在是军衔最高的了。”他强调这一点,似乎想找回一些主导权。
薇拉点了点头,仿佛只是记录了一个数据点。她指向那个还在颤抖的年轻士兵:“他。名字。”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罗……罗伊(Roy)。后勤补给组的……”
“布雷克,组织能动的人,收集所有能用的武器、能量块、食物、水、药品,集中到相对安全的区域。清点数量。”薇拉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罗伊,你知道物资存放点,带路,协助。”
她的命令直接越过了布雷克刚才强调的“军衔最高”,但却自然得让人生不出反对的念头。那并非盛气凌人,而是一种纯粹的、基于效率的指令,仿佛她眼中只有需要完成的任务和可用的资源,而非等级制度。
布雷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闷地应了一声:“是。”他转身开始吼叫着驱使其他还处于懵懂状态的士兵行动起来。罗伊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薇拉则开始独自在舱室内移动。她避开还在泄漏的管线和裸露的电线,手指偶尔拂过烧灼的痕迹和弹孔,目光扫过每一具尸体和每一处设备残骸。她像是在阅读一本写满灾难和技术的书,那些痕迹在她眼中自动翻译成之前战斗的片段和舰船的结构信息。
她走到那台几乎完全报废的监视屏前,屏幕一角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图像。她的手指按在边缘几个烧焦的按钮上,试图调出任何可能存在的内部结构图或日志残片,但只得到一片雪花和刺耳的杂音。
徒劳。这艘船的大脑也差不多死了。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通往舰船更深处的、被扭曲金属半封堵住的通道口。一种莫名的牵引感从深处传来,很微弱,却持续不断。不是声音,不是气味,更像是一种……共鸣?针对她空荡荡的脑海深处某个未知区域的共鸣。
她伸出手,试图挪开一块卡死的金属板。
“那边是废弃仓储区和旧机甲库,”布雷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抱着几把收集来的能量武器,“早就没用了,通道也塌了大半。现在最重要的是收集物资,然后想办法发求救信号,或者……找条生路。”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现实的悲观。
薇拉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动作。她的手指抠进金属板的缝隙,纤细的手臂似乎没有用力,但那块沉重的板材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声,被硬生生掰开了一个更大的缺口。
一股更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和尘埃味扑面而来。
通道深处黑暗隆咚,只有几丝微弱的光从不知道哪里的裂缝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那共鸣感更清晰了一点。
薇拉没有任何犹豫,侧身钻了进去。
布雷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转头对着其他人吼道:“看什么看!快干活!想死在这里吗!”
黑暗中,薇拉凭借着应急灯从身后透来的微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前行。脚下是厚厚的灰尘和碎屑。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堆满了各种报废的零件、断裂的管线、以及被罩布半盖着的巨大轮廓。
她的心跳似乎略微加快了一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接近某种答案的预感。
她来到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机甲维护台。而维护台的中央,被各种废弃物半掩埋着的,是一具巨大的人形轮廓。
那是一台机甲。
它残破不堪,风格古老,胸甲严重凹陷破裂,关节处锈迹斑斑,一条手臂不翼而飞,另一条也只剩下半截。它浑身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像一具被遗忘的钢铁坟墓。
薇拉停在了它的面前。
那股奇异的共鸣感,正来源于此。
她仰头看着这台沉默的钢铁巨物。它很安静,没有任何能量反应,就是一坨巨大的废铁。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拂开了它冰冷胸甲正中央那片最厚重的污垢。
灰尘簌簌落下。
下面露出一个模糊的、似乎被某种利器部分破坏过的印记。那印记的样式古老而奇特,她从未见过,但在看到的瞬间,却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掠过脊髓。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那冰冷的、带有刻痕的金属。
就在接触的刹那——
嗡!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一股庞大无匹、冰冷浩瀚的信息洪流,猛地撞进她空荡荡的脑海!
无数陌生的符号、结构图、能量回路纹样、锻造技巧、材料配比……如同沉默的火山骤然喷发,疯狂地涌入、强行整合、深深烙印!
“呃……!”薇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抱住了头,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一堆杂物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剧烈的胀痛感几乎要撑裂她的颅骨,眼前一片发黑,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飞速闪过。
这感觉只持续了几秒。
洪流渐息,剧痛潮水般退去。
她缓缓放下手,喘息着,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处,空洞似乎被某种极致收敛的、复杂而幽深的东西所取代。一些她无法理解、却又莫名熟悉的知识,如同沉睡的巨兽,悄然盘踞在了那片空白之上。
她再次抬头,看向那台沉默的古老机甲。
目光已然不同。
外面传来了布雷克有些焦急的喊声:“……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薇拉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慢慢站直身体,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是整个手掌,稳稳地按在了那冰冷的、带有印记的胸甲上。
她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