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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玉簪映荷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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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会过后的第三日,商锦病了。
起初只是喉咙有些发痒,他并未在意,照例去书房整理账册。到了午后,额头却开始发烫,眼前字迹模糊成一片。他勉强撑着走到院中的梅树下,便再也挪不动步子,只能扶着粗糙的树干喘息。
“公子!”青柳的惊呼声从远处传来,“您怎么了?”
商锦想回答,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双腿一软,他顺着树干滑坐在地,视线里青柳惊慌的脸庞和梅树枝丫间漏下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暗。商锦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额头上覆着一块冰凉的帕子。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烛火在纱罩中轻轻摇曳。
"醒了?"
低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商锦这才注意到萧远铮正坐在阴影处,手中捧着一本书。将军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一件深色家常长衫,发丝松散地束在脑后,看起来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
“将...军...”商锦尝试开口,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喉咙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疼痛。
萧远铮放下书卷,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别说话,你烧得很厉害。”
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商锦小口啜饮着,目光却无法从萧远铮脸上移开。烛光为将军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竟有几分罕见的温柔。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加上心气郁结。“萧远铮放下杯子,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商锦滚烫的额头,“你这些天太拼命了。”
商锦垂下眼帘。自从开始整理将军府的账目,他确实常常工作到深夜,生怕辜负了萧远铮的信任。那些复杂的数字和账册对他而言不仅是工作,更是一种证明——证明自己并非无用的“妖孽”。
“诗会那晚...”萧远铮突然转了话题,“你弹完琴后,林侍郎私下找我,问你是否愿意收他女儿为徒,教授琴艺。”
商锦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替你回绝了。”萧远铮唇角微扬,“不过看来,你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
一阵咳嗽突然袭来,商锦痛苦地蜷起身子。萧远铮立刻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背部。等咳嗽平息,将军从床头小几上端起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趁热喝。”
药味苦涩刺鼻,商锦皱了皱眉,但还是顺从地接过药碗。就在他准备一口气喝下时,萧远铮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先吃这个。”
纸包里是几颗蜜饯梅子,晶莹的糖霜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商锦愣了片刻,才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绽放,冲淡了药的苦涩。
“小时候生病,我娘也是这样。”萧远铮看着他将药一饮而尽,突然说道,声音里有一丝商锦从未听过的怀念,“先给颗糖,再喝药。”
商锦捧着空药碗,不知该如何接话。萧远铮极少提及自己的过去,此刻的剖白让他受宠若惊。
“将军的娘亲...一定很温柔。”他最终轻声道。
萧远铮目光微动:“她去世得早。”简短的一句后便不再多言,转而替商锦掖了掖被角,“睡吧,我让人守着”"
商锦想说自己不需要看守,但药力已经开始发作,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朦胧中,他感觉萧远铮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发梢,那触感温柔得不像真实。
“你的琴声...”恍惚间,他听见将军低语,“很像她...”
次日清晨,商锦的高烧退了些,但浑身仍软绵绵的没有力气。青柳告诉他,萧远铮天未亮就去了军营,临走前特意叮嘱要按时服药。
“将军守了您大半夜呢。”青柳一边换下商锦额上的帕子一边说,“我从来没见过将军对谁这么上心。”
商锦将脸半埋在被子里以掩饰发热的脸颊。他依稀记得昨夜萧远铮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只偶尔轻抚他额头或发丝的手。那些触碰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
“对了,”青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门房刚送来的,说是给公子的。”
商锦疑惑地接过信,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商锦公子亲启",落款是“听雨轩林”。拆开一看,竟是林侍郎的亲笔信,言辞恳切地邀请他病愈后再次赴宴,并附上了几首新作的诗请他品评。
“我竟收到信了...”商锦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墨迹。在商家十八年,从未有人给他写过只言片语,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青柳笑嘻嘻地说:“公子现在可是名人了!听说昨日还有几位大人专门来府上打听您呢!”
商锦摇摇头,将信小心地收在枕下。这一切太过虚幻,像一场随时会醒来的美梦。他不禁担心,当那些人新鲜感过去,是否又会记起他那双异瞳,重新投以恐惧或厌恶的目光?
午后,周管家亲自带着补品来看望,还传达了萧远铮的口信——将军命他安心养病,账目之事不急。
“将军还说了,”周管家笑眯眯地补充,“公子若觉得闷,可以看看这些解闷。”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后里面竟是几本崭新的琴谱和一本《诗经》。商锦小心地抚过书脊,在《诗经》扉页上发现一行小字——“愿早日康复“,笔迹苍劲有力,显然是萧远铮亲笔所题。
“将军真是...”商锦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周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奴伺候将军二十余载,从未见他对谁如此用心。”
接下来的几日,商锦的病情时好时坏。高烧虽退,咳嗽却迟迟不见好转。萧远铮每日都会来探望,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但从不空手而来——有时是一卷新书,有时是一盒点心,甚至有一次带来了一盆罕见的兰草,说是放在室内有助于清心润肺。
第五日傍晚,商锦终于感觉好了些,靠在床头翻阅萧远铮送来的琴谱。忽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萧远铮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今日他穿了一身墨蓝色骑装,腰间配剑未卸,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看到商锦倚在床头,将军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气色好些了。”
“多谢将军挂念。”商锦合上琴谱,“我已经好多了。”
萧远铮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热后才点点头:“明日宫中有宴,我需出席。”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若觉得好了,可以搬到东厢房去住,那里阳光好些。”
商锦一怔:“东厢房?那不是...”
那是离萧远铮的主院最近的客房,通常是留给极重要的客人居住的。
“更适合养病。”萧远铮简短地说,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这里太阴冷了。”
商锦低下头,胸口涌动着一股暖流。他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开口:“将军...明日宫宴,是否...”
“是否什么?”
“是否会有商家的人在场?”商锦声音越来越小。
自从被萧远铮救下,他便再未见过商家任何人。虽然知道父亲和叔父因私盐案已被革职查办,但具体情形如何,他并不清楚。
萧远铮沉默片刻:“商家如今已势微,你父亲被流放岭南,叔父下了大狱。明日宫宴,不会有商家人在场。”他顿了顿,“你...恨他们吗?”
商锦望向窗外的梅树,思索良久“我不知道。在商家时,我恨过,恨他们把我当妖孽,恨他们从不肯正眼看我。但现在...”他转头看向萧远铮,“现在我只觉得他们可怜。”
萧远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你比他们强多了。”
夜深了,萧远铮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对了,三日后是七夕,府里会有些简单的庆祝。你若身体允许,可以出来看看。”
七夕。商锦在商家时,这个节日与他毫无关系。他只能躲在偏院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想象着普通人是如何度过这个属于情人的日子。
“好。”他轻声应道,心中泛起一丝隐秘的期待。
萧远铮离开后,商锦尝试着下床走动。躺了这么多天,四肢都有些无力。他慢慢挪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夏日的温热拂过面颊,远处传来隐约的虫鸣。
月光下,他看见萧远铮高大的身影穿过庭院,走向主院。将军的步伐稳健有力,腰背挺直如松,整个人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内敛沉稳。
商锦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眼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萧远铮指尖的温度。将军说他像西域传说中的“日月同辉”,可商锦觉得,萧远铮才更像天上的星辰——明亮、坚定,为他这个长久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带来了第一缕光。
七夕前夜,商锦搬进了东厢房。正如萧远铮所说,这里阳光充足,窗外是一片小小的荷塘,正值花期,粉白的荷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青柳一边帮他整理衣物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府里的准备:“厨房做了好多巧果,还有各种花灯!将军虽然不爱热闹,但每年七夕都会让下人们好好庆祝。”
“将军他...”商锦犹豫了一下,“会参加吗?”
“往年从不露面。”青柳神秘地眨眨眼,“不过今年说不定会呢,毕竟有公子在呀!”
商锦耳根一热,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转而问道:“往年府里怎么庆祝?”
"放河灯、乞巧、吃巧果,跟外面差不多。”青柳想了想,“对了,将军每年都会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赏给最勤勉的下人。去年是周管家的孙女得了,是一对翡翠镯子呢!”
七夕当日,商锦起了个大早。他的病已好了八九分,只是偶尔还会咳嗽。东厢房比原先的小院宽敞许多,还配有单独的书房和琴室。萧远铮这几日军务繁忙,很少回府,但每日都会派人送来一些小物件——有时是一盒新茶,有时是一卷新抄的琴谱。
傍晚时分,青柳兴冲冲地跑来:“公子!将军回府了,还带了好多东西!”
商锦放下手中的书,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已经四天没见到萧远铮了,明明同住一个府邸,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将军说酉时在荷塘边等您。”青柳笑嘻嘻地说,“还特意嘱咐让您穿那件月白色的衣裳呢!”
商锦一怔,随即想起诗会那日萧远铮送他的那套冰蚕丝衣裳。他让青柳取来,小心地换上。镜中人影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很好,那双异色眼瞳在白衣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
酉时将至,商锦沿着荷塘小径慢慢走去。夕阳西下,余晖为整个荷塘镀上一层金色,粉白的荷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萧远铮已经等在塘边的凉亭里,依旧是一身玄色长衫,衬得肩宽腰窄,挺拔如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在商锦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病好了?”
“嗯。”商锦点点头,走到亭中坐下,“多谢将军挂念。“
萧远铮推过一个小巧的食盒:“尝尝,刚从宫里带出来的。”
食盒里是几块精致的糕点,颜色各异,看起来十分可爱。商锦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而不腻,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好吃吗?”萧远铮问。
商锦点头:“很甜。”
萧远铮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推到他面前:“给你的。”
商锦惊讶地接过锦盒,打开后更是愣住了——里面是一支白玉簪子,簪头雕成简单的云纹,玉质温润,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他不知所措地抬头,“太贵重了...”
“不贵。”萧远铮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觉得适合你。”
商锦小心地取出玉簪,手指轻抚过光滑的玉面。在商家时,他连一根像样的发带都没有,更别说玉簪这样的贵重物品了。
“我帮你?”萧远铮突然问。
商锦还没反应过来,将军已经起身走到他身后,接过玉簪。他能感觉到萧远铮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两人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萧远铮身上有淡淡的沉水香和皮革的味道,混合着一丝夏日的炎热。
“好了。”片刻后,萧远铮回到座位上。
商锦抬手摸了摸发髻,那支玉簪稳稳地固定着他的头发,触手生温。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声道谢:“...谢谢将军。”
萧远铮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荷塘:“看。”
商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数十盏小巧的河灯不知何时已被放入塘中,随着水波缓缓漂动,烛光映在水面上,与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许个愿吧。”萧远铮轻声道,“七夕的愿望,据说很灵验。”
商锦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愿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萧远铮正注视着他,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映着河灯的暖光,竟显得格外温柔。
“许了什么愿?”将军问。
商锦摇摇头,唇角微微上扬:“说出来就不灵了。”
萧远铮轻笑一声,没再追问。两人静静地坐在亭中,看着河灯在荷塘中缓缓漂流,烛光点点,如同天上的星辰落入凡间。
商锦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萧远铮,将军的侧脸在暮色中如雕塑般完美,下颌线条坚毅而优雅。他想起自己方才许下的愿望——“愿常伴将军左右”,简单却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