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瞳劫：烽火良缘》季文语

4、琴鸣惊四座

　　商锦在将军府的第十日，萧远铮邀他同赴一场诗会。
　　“我？”商锦手中的毛笔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刚整理好的账册上，迅速晕开成一团黑渍。他慌忙用宣纸去吸，手指微微发抖，“将军，这不合适...”
　　萧远铮站在书房窗前，逆光中的身影挺拔如松。他转过身，阳光为他锋利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有何不合适？”
　　“我的眼睛...”商锦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会给将军丢脸。”
　　一阵沉默，萧远铮走到商锦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这个动作已经不再让商锦惊慌，但他仍不敢直视将军的眼睛。
　　“看着我。”萧远铮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商锦缓缓抬起眼帘。晨光透过窗棂，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左眼如墨般漆黑，右眼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线中微微收缩，像极了猫科动物的眼睛。
　　“丑吗？”萧远铮问。
　　商锦一怔。
　　“我问你，这双眼睛丑吗？”萧远铮重复道，拇指轻轻抚过商锦眼下那片细腻的肌肤。
　　“我...”商锦喉咙发紧，“别人都说...”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想法。萧远铮打断他，“十八年了，你可曾认真看过自己的眼睛？”
　　商锦摇头。从小到大，他躲避一切能反光的表面，生怕看见那双被视为不祥的眼瞳。
　　萧远铮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面精致的铜镜：“看看。”
　　商锦犹豫许久，终于接过铜镜。镜中的少年面容清秀，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而苍白，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双异色眼瞳——左眼如深夜般幽深，右眼却似黄昏般璀璨。他眨了眨眼，镜中的影像也跟着眨了眨眼。
　　“如何？”萧远铮问。
　　商锦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这对带给他无数痛苦的眼睛，竟可以称得上...美丽。
　　“诗会在林侍郎的别院举行，都是些文人雅士，不必担心。”萧远铮拿回铜镜，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你若实在不愿，我不勉强。”
　　商锦望着将军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开口：“我去。”
　　萧远铮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我...不想辜负将军的好意。”商锦站起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只是能否请将军...给我一个面纱？”
　　萧远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点头应允。
　　午后，青柳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来到商锦院中：“公子，将军命人送来的。”
　　盒中是一件月白色的新衣，质地轻盈如流水，袖口和衣襟处绣着银色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旁边还放着半幅银色面纱，轻薄得几乎透明。
　　“这料子...”青柳惊叹地抚过衣物，“是上好的冰蚕丝，夏天穿着最是凉爽。将军对公子真好！”
　　商锦耳根发热，小心地试穿新衣。衣服出奇地合身，仿佛量身定制。面纱戴上后，只隐约遮住鼻梁以下，那双异瞳依然清晰可见。
　　“公子真好看！”青柳拍手笑道，“像画里的仙人似的。”
　　商锦望向铜镜，镜中人影修长优雅，月白衣袂飘飘若仙，唯有那双异色眼瞳昭示着他凡人的身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
　　傍晚时分，萧远铮亲自来接他。将军今日换了一身靛青色锦袍，腰间玉带上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儒雅。
　　“很适合你。”萧远铮上下打量商锦，目光在那半截面纱上停留片刻，却没多说什么。
　　马车缓缓驶向城东。商锦紧握双手，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面纱下的嘴唇被咬得发白，几乎要沁出血来。
　　“紧张？”萧远铮突然问。
　　商锦诚实地点点头。
　　“不必。”萧远铮的声音出奇地温和，“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剂良药，奇迹般安抚了商锦紧绷的神经。他松开绞在一起的十指，轻轻吐出一口气。
　　林侍郎的别院坐落在东湖畔，名为“听雨轩”。马车停下时，远处已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商锦跟在萧远铮身后，穿过曲折的回廊，心跳随着渐近的人声而加速。
　　“萧将军到！”侍从高声通报。
　　园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先是在萧远铮身上停留，随即好奇地转向他身后戴着面纱的少年。窃窃私语声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那位就是将军收留的异瞳少年吧？”
　　“听说是个妖孽，出生就克死了亲娘...”
　　“嘘，小声点，将军可是很维护他...”
　　商锦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但萧远铮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传递一种无声的支持。
　　“萧将军！”一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正是主人林侍郎，“久候多时了！这位是...”
　　“商锦。”萧远铮简短介绍，并未松开商锦的手腕，“我的幕僚。”
　　林侍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掩饰过去：“久仰久仰。来来来，这边请！”
　　诗会在湖心亭举行，四面垂着轻纱，晚风拂过，纱幔飘飞如云雾。亭中已坐了十几位宾客，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见萧远铮到来，纷纷起身行礼。
　　商锦被安排在萧远铮身侧的席位。他低着头，却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如芒在背。侍者奉上清茶，他伸手去接，面纱随着动作微微掀起，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今日恰逢十五，月色正好。”林侍郎举杯笑道，"不如以‘明月’为题，各位即兴赋诗一首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萧远铮接过侍者递来的纸笔，侧头看向商锦：“会作诗吗？”
　　商锦轻轻摇头。在商家时，他虽偷偷读过不少书，但作诗这种风雅之事，从未有人教过他。
　　“我念，你写。”萧远铮突然说，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商锦一怔，随即明白将军是在给他参与的机会。他接过毛笔，蘸了墨，等待萧远铮开口。
　　“《月下吟》...”萧远铮缓缓道出一首五言律诗，商锦则专注地将其誊写在宣纸上。他的字迹清秀挺拔，如行云流水，与萧远铮平日里那种凌厉的笔迹截然不同。
　　诗成，萧远铮示意侍者取走。林侍郎接过细看，惊讶道：“萧将军今日的诗风与往日大不相同啊！这字迹也..."
　　“是我口述，商锦代笔。”萧远铮坦然道，“他的字比我好。”
　　亭中一片哗然。众人看向商锦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好奇。林侍郎更是亲自走过来，细细打量那幅字：“好字！真是好字！笔力遒劲又不失飘逸，颇有王右军之风啊！”
　　商锦面纱下的脸微微发热，不习惯这样的称赞。他偷眼看向萧远铮，将军正端起茶杯，嘴角噙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诗会继续进行，众人轮流吟诵自己的作品。轮到一位姓赵的员外时，这位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却突然将话题转向商锦：“早听闻商家公子天生异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知可否摘下面纱，让我等一睹真容？”
　　亭内瞬间安静下来。商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员外，”萧远铮的声音冷了下来，“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将军误会了。”赵员外赔笑道，“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异瞳者少见，传说中有通天彻地之能...”
　　“若赵员外对异瞳如此感兴趣，”萧远铮冷笑一声，“不如去西域走走。那里十人中就有一人是异瞳，何须在此大惊小怪？”
　　赵员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住了口。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岔开话题，亭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商锦悄悄松了口气，却听见身旁萧远铮低声道：“不必理会。”
　　他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公开场合为他抵挡恶意，而且是这样毫不犹豫地维护。
　　诗会进行到一半，侍者们端上各色点心和水果。商锦小心地掀起面纱一角，取了一块桂花糕。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喜欢？”萧远铮注意到他的动作。
　　商锦轻轻点头：“很甜。”
　　萧远铮招手唤来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侍者端来一整盘桂花糕，放在商锦面前。这个小小的举动引得周围几位女眷掩嘴轻笑，投向商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暧昧的探究。
　　月上中天，诗会渐入高潮。林侍郎命人撤去亭中桌椅，摆上一张古琴：“听闻萧将军琴艺高超，不知今日可否赏脸一曲？”
　　萧远铮摇头：“我琴艺粗浅，不堪入耳。”
　　众人再三请求，萧远铮仍婉拒。就在气氛有些尴尬时，商锦突然轻声道：“我...可以试试。”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萧远铮。商锦自己也吃了一惊，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开口。或许是因为那首代笔的诗，或许是因为那盘桂花糕，又或许只是因为今夜月色太美，让他短暂地忘记了恐惧。
　　“太好了！”林侍郎喜出望外，“商公子请！”
　　商锦深吸一口气，摘下面纱。亭中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那张清秀面容上那双奇异的眼睛——左眼如夜，右眼似金，在月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彩。
　　他走到琴前坐下，手指轻轻抚过琴弦。这把琴比他院中那张还要名贵，音色清越如泉水叮咚。商锦闭上眼，回忆着在商家时偷偷学来的曲调。那时他只能趁夜深人静时，用自制的简陋木琴练习，生怕被人发现。
　　指尖轻拨，一曲《月下独酌》缓缓流淌而出。琴音起初有些生涩，但随着记忆的苏醒，越来越流畅，如月光倾泻，似清泉流淌。商锦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忘记了周围的观众，忘记了那些或惊讶或赞叹的目光，甚至忘记了自己异于常人的眼睛。
　　曲终时，亭中鸦雀无声。商锦睁开眼，不安地看向萧远铮。将军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真心的微笑。
　　“妙哉！妙哉！”林侍郎率先鼓掌，“想不到商公子琴艺如此高超！这曲《月下独酌》我听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人弹得如此...传神！”
　　其他人也纷纷赞叹。那位赵员外更是凑上前来，脸上堆满笑容：”商公子才华横溢，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商锦不知所措地看向萧远铮。将军起身走到他身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定：“时候不早，我们该告辞了。”
　　林侍郎再三挽留无果，只得亲自送他们到大门外。临别时，这位侍郎突然对商锦拱手一礼：“商公子若不嫌弃，改日可再来寒舍切磋琴艺。”
　　回程的马车上，商锦仍有些恍惚。今夜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他不仅公开露出了异瞳，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弹琴，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得到了称赞而非嘲笑。
　　“琴是跟谁学的？”萧远铮突然问道。
　　商锦回过神：“自学的。在商家时...有个老乐师偶尔会偷偷教我。”
　　萧远铮点点头，没再追问。月光透过车窗照在两人身上，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将军...”商锦犹豫片刻，“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去诗会，谢谢你...为我说话。”商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来没有人...”
　　萧远铮转头看他，月光下那双异色眼瞳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两颗不同颜色的宝石。将军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商锦的眼角：“我说过的，你的眼睛很美。”
　　这个触碰转瞬即逝，却让商锦浑身一颤，一股奇异的暖流从被触碰的地方扩散开来，直达心底。
　　“今晚月色真好。”萧远铮望向窗外，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商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轮满月高悬夜空，清辉洒落人间，为万物镀上一层银边。他忽然想起萧远铮那首诗的最后两句——“明月照我心，清辉共此时”
　　这一刻，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异类。有一个人，看见了真正的他，而非那双异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