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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御前琴音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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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该起了。”
青柳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商锦从睡梦中惊醒。窗外天色尚暗,只有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他撑起身子,喉间仍有些痒意,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这么早?”商锦声音里带着未醒的困倦。
“将军吩咐的。”青柳手脚麻利地点亮灯烛,“今日宫宴,将军说要早些准备。”
商锦这才想起,三日前萧远铮曾提过要带他入宫赴宴。当时他尚在病中,只当是将军随口一提,没想到竟是真的。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入宫?我?”
“是呀!”青柳兴奋地打开衣柜,“将军特意命人给公子做了新衣裳,昨儿个夜里才送到的。”
她取出一套湖蓝色锦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水波纹,腰间配有一条银色绣带,整体素雅却不失华贵。最引人注目的是配套的半截面纱——与衣服同色的湖蓝丝绸,边缘缀着细小的银珠,看起来既精致又不会过于张扬。
“这...”商锦手指轻触衣物,布料入手冰凉丝滑,显然是上好的云锦,“太贵重了。”
青柳抿嘴一笑::将军说了,公子若不穿,他就亲自来给您换上。”
商锦耳根一热,不敢想象萧远铮亲自为他更衣的场景。他乖乖起身,让青柳帮忙穿戴整齐。镜中的少年身形修长,湖蓝色衬得肤色如玉,那双异色眼瞳在面纱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公子真好看。”青柳为他系好腰间的银带。
商锦摇摇头,不习惯这样的赞美。他摸了摸发间的白玉簪——七夕那夜萧远铮所赠,这些日子他一直戴着。
刚用过早膳,周管家便来通报,说将军已在府门外等候。商锦深吸一口气,跟着管家穿过重重院落。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入宫...这意味着要面对更多像赵员外那样的人,甚至可能是比赵员外地位更高、更刻薄的权贵。
萧远铮站在马车旁,一身玄色官服,腰间玉带上挂着象征身份的鱼符。晨光中,他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又内敛沉稳。看到商锦走来,将军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
“很适合你。”萧远铮的目光在商锦身上停留片刻,伸手替他正了正有些歪斜的面纱,“紧张吗?”
商锦诚实地点头,面纱下的嘴唇微微发抖:“我...从未进过宫。”
“跟紧我即可。”萧远铮简短地说,扶他上了马车,“今日是淑妃娘娘的寿宴,不算正式朝会,不必太过拘礼。”
马车缓缓驶向皇城。商锦透过车窗看着街景变换,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试着回忆在商家时听过的宫廷礼仪,却发现记忆中只有下人们窃窃私语的“妖孽”“祸害”等字眼。
“听着,”萧远铮突然开口,“宫中规矩虽多,但你是以我幕僚的身份出席,不必过于谦卑。若有人为难你...”他顿了顿,“记住,你背后是我。”
商锦转头看向将军,萧远铮的目光坚定而沉稳,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他轻轻点头,心中的不安奇迹般平息了些许。
皇城的红墙渐渐映入眼帘,高大巍峨,令人望而生畏。守卫验过萧远铮的鱼符后,马车驶入侧门,停在一处宽敞的广场上。
“到了。”萧远铮率先下车,转身扶商锦下来。
脚踏上宫中的青石板,商锦双腿微微发软。四周来往的皆是锦衣华服的官员和宫人,偶尔有人向萧远铮行礼,目光却好奇地瞟向戴着面纱的商锦,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萧爱卿!”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商锦回头,看见一位身着紫色官服、须发花白的老者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官员。
“杨相。”萧远铮拱手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卑微。
“这位就是近日名声大噪的商公子吧?”杨丞相笑眯眯地看向商锦,目光在他面纱上停留片刻,“听说一曲《月下独酌》惊艳四座,连林侍郎都赞不绝口啊!”
商锦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深深一揖。萧远铮代为答道:“商锦尚在病中,嗓子不适,还请杨相见谅。”
“无妨无妨。”杨丞相摆摆手,“今日淑妃娘娘特意吩咐,要商公子在宴上抚琴助兴呢。”
商锦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萧远铮。将军眉头微蹙,但很快舒展开来:“能得娘娘赏识,是商锦的荣幸。”
杨丞相又寒暄几句,便带着随从离开了。等人走远,萧远铮才低声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穿过几重宫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精巧的园林呈现在眼前,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奢华。园林中央的敞轩内已摆好宴席,数十位官员携家眷依次入座。
萧远铮的位置相当靠前,仅在几位宰相和亲王之下,足见其在朝中的地位。商锦被安排在萧远铮身后的次席,这本不合规矩,但无人敢质疑将军的决定。
“那就是萧将军收留的异瞳少年?”
“听说琴艺了得,但那双眼睛...”
“嘘,小点声,萧将军可是很维护他...”
周围的窃窃私语不断传入耳中,商锦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他冰凉的手背,轻轻一握便松开。商锦抬头,萧远铮依旧端坐在前,背影挺拔如松,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幻觉。
“陛下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喝,所有人立刻跪伏行礼。商锦跟着众人叩首,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从面前经过。
“众爱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商锦小心地抬头,看见一位四十出头、面容和善的男子坐在上首,身侧是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想必就是今日的主角淑妃娘娘。
“今日是爱妃寿辰,诸位不必拘礼。”皇帝笑着说道,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看到商锦时微微停顿,“萧爱卿,身后这位就是你新收的幕僚吧?“
萧远铮起身行礼:“回陛下,正是商锦。”
“听闻琴艺不凡,今日可否让朕一饱耳福?”皇帝和颜悦色地问。
商锦慌忙起身,正要跪下行礼,却听淑妃娘娘开口道:“且慢。”她的声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这位公子为何戴着面纱?可是有什么隐疾?”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商锦僵在原地,面纱下的脸血色尽褪。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回娘娘,”萧远铮不慌不忙地答道,“商锦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戴面纱是怕传染给诸位贵人。”
“原来如此。”淑妃点点头,却又不依不饶,“不过既然要抚琴,戴着面纱总是不便。本宫听闻这位公子天生异瞳,今日正好一睹真容。”
皇帝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朕也听说过异瞳者,却从未亲眼所见。萧爱卿,让你这幕僚摘下面纱如何?”
商锦的手指微微发抖,眼前浮现出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无数嘲笑与厌恶。在这满朝文武面前露出异瞳,无异于当众受刑。但皇命难违,他只能缓缓抬手,准备摘下面纱。
“陛下。”萧远铮突然上前一步,“商锦确有异瞳,但这不过是血脉使然。臣征战西域时,异瞳者比比皆是,被视为祥瑞。若陛下执意要看,臣自当遵从。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殿内瞬间鸦雀无声。皇帝面露讶异,淑妃则微微蹙眉。商锦震惊地望着萧远铮的背影,不敢相信将军竟敢为了他当众顶撞皇帝。
“萧爱卿言重了。”皇帝最终笑道,“朕只是好奇罢了,既如此,便不必摘了。来人,备琴!”
危机暂时解除,商锦长舒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他要在皇帝面前抚琴了。若表现不佳,不仅自己丢脸,更会连累萧远铮。
一张古琴被宫人抬上来,放在殿中央。商锦缓步上前,在琴前跪坐。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轻抚琴弦,试了试音色。这是一张上好的“九霄环佩”,音色清越悠扬,比他之前弹过的任何一张琴都要名贵。
“不知陛下想听什么曲子?”他轻声问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抖。
“就弹你拿手的吧。”皇帝和蔼地说。
商锦闭目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七夕那夜荷塘边的点点河灯。他手指轻拨,一曲《汉宫秋月》缓缓流淌而出。琴音起初有些生涩,但随着记忆的苏醒,越来越流畅,如清泉流过石缝,似月光洒落庭院。
渐渐地,商锦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周围注视的目光,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只有他和萧远铮两个人的七夕夜,荷香阵阵,河灯点点。
曲终时,殿内一片寂静。商锦睁开眼,看见皇帝正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赏;淑妃娘娘则用团扇半掩着面,看不出喜怒;而萧远铮...萧远铮正注视着他,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妙哉!”皇帝率先鼓掌,“果然名不虚传!萧爱卿好眼光。”
萧远铮起身行礼:“陛下过奖。”
“商公子,”皇帝和颜悦色地问,“可愿入宫做乐师?朕可赐你七品官职。”
商锦一惊,不知该如何回应。入宫意味着离开将军府,离开萧远铮...这个念头让他胸口一阵发紧。
“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萧远铮突然开口,“但商锦不仅是琴师,更是臣的得力幕僚,府中诸多事务离不开他。”
皇帝挑眉:“哦?一个少年郎,能帮你处理什么军国大事?”
“商锦精通算学,过目不忘。”萧远铮不卑不亢,“臣近日查处的几起军饷贪腐案,多亏了他的协助。”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商锦一眼:“既如此,朕就不夺人所爱了。不过...”他转向淑妃,“爱妃若想听琴,可随时召商公子入宫。”
淑妃微微一笑:“臣妾记下了。”
宴席正式开始后,商锦才稍稍放松。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来,歌舞伎轮番表演,席间气氛渐渐热络。萧远铮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确认他无恙后才继续与同僚交谈。
“这位就是商公子吧?”
一个柔美的女声突然从身侧传来。商锦转头,看见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站在他席旁,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秀丽,气质高雅。
“在下...正是。”商锦慌忙起身行礼。
少女掩嘴轻笑:“我是安宁郡主,方才听了公子的琴声,实在仰慕得很。”她好奇地打量着商锦的面纱,“不知可否有幸一睹公子真容?”
商锦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拒绝一位郡主的请求。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萧远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郡主,商锦染了风寒,怕传染给您。”
安宁郡主撅起嘴:“萧将军真小气,我就看一眼嘛。”
“安宁”一个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不可无礼。”
一位身着蟒袍的中年男子走过来,面容与郡主有几分相似。商锦立刻认出这是当朝靖王爷,皇帝的同母弟弟,也是萧远铮在朝中的主要政敌之一。
“父王!”安宁郡主撒娇道,“我就是好奇嘛...”
靖王爷冷冷地扫了商锦一眼:“一个异瞳者,有什么好看的?萧将军,你把这等怪人带进宫来,是何居心?”
萧远铮面色不变:“王爷言重了。商锦是下官幕僚,今日奉旨献艺,何来居心一说?”
“哼,谁知道呢。”靖王爷意有所指,“近来朝中风云变幻,有些人表面忠君爱国,背地里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火药味。商锦紧张地看着萧远铮,将军的背脊挺得笔直,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佩剑上,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王爷,”萧远铮声音冰冷,“有话不妨直说。”
“好了好了。”杨丞相适时地插进来打圆场,“今日是淑妃娘娘寿辰,何必谈这些扫兴的事?来,王爷,老臣敬您一杯。”
靖王爷冷哼一声,带着不情不愿的安宁郡主离开了。商锦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手指在桌下微微发抖。
“没事了。”萧远铮回头低声道,眼中寒意未退,但声音已经柔和下来,“不必理会他们。”
宴席持续到申时才散。离开皇宫时,商锦如释重负,脚步都不由轻快了几分。萧远铮走在他身侧,两人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谁都没有提起方才的不愉快。
“将军...”走到马车旁,商锦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萧远铮摇头:“不是你的错。”他扶商锦上车,自己随后而入,“靖王与我不和已久,今日不过是借题发挥。”
马车缓缓驶离皇城。商锦摘下面纱,长长舒了一口气。今日的经历像一场梦,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皇帝面前抚琴,还差点被留在宫中。
“你的琴艺...”萧远铮突然开口,“比诗会那日更好了。”
商锦耳根一热:”我...这些日子练习了一下。”
其实是每晚都会弹奏,想象着萧远铮在听。这个念头让他脸上发烫,急忙转移话题:“将军,靖王爷为何对你...”
“军权。”萧远铮简短地回答,“他想让自己的儿子掌控北疆大军,陛下却信任我。”
商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堂争斗比想象中更为复杂,而萧远铮身处漩涡中心,却依然冒险保护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异瞳少年。
“谢谢你。”他轻声说,“今天在殿上...为我说话。”
萧远铮看向他,目光深沉:“不必言谢。”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市,窗外人声鼎沸,阳光透过纱帘照在两人身上,斑驳如画。商锦偷偷看着萧远铮的侧脸,将军的轮廓在光影交错中如刀削般锋利,下颌线条坚毅而优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愿意跟随这个人,无论去往何方——哪怕是再次面对满朝文武的异样目光,哪怕是踏入更为复杂的朝堂漩涡。
因为萧远铮是第一个真正看见他的人,而非仅仅看见那双异色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