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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凛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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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齐费力掀开眼皮,眼前模模糊糊,数道人影晃来晃去。有人喜道:“先生醒了!”他恍惚识出这是刑斌的声音,本欲开口,可喉咙刀割似的酸涩无比,朦胧间就见一张人脸凑近,嘴里哇哇大嚷,“小姜你可醒了!”正是李一。
他歇息半晌,才攒起力气定睛看去,就见屋内远远近近站了数人。李一大半个身子都攀上趴到床沿上,刑斌束手站在一旁,两人都难掩惊喜之色。远处一人背了阳光长身玉立,看身形当是池凤翎。姜思齐整个人还浑沌沌的,见世子在此便挣扎着想要起身见礼,被李大少一把按住,“得啦,你可歇着吧,刚透出身汗再着了风怎么好?”他挣了数下,全身软绵绵的居然没挣开,只得作罢,直到此时脑中方清亮了一些,冲刑斌做个口型示意要水。待刑斌端水过来,早被李一夺过碗去,小心架起姜思齐小心喂他两口水,哼哼唧唧的道:“你这人真是没病找病,是嫌命长么?呸呸!瞎说,瞎说!”
姜思齐喉咙滋润了不少,闻言心中一沉,向池凤翎的方向涩声道:“世子见谅。”池凤翎从阳光里慢慢走近,他眼下带了些许青色,一双眼睛颇多血丝,向姜思齐颔首道:“无需多礼,你身体为重。”李一在旁插口道:“小姜,这番你可欠了世子老大人情,要不是世子带来好多药,你可得交代在这儿啦!呸!叫你又瞎说!”说着在自己脸上轻拧一把。姜思齐张口要谢,池凤翎摆手截住他的话,“你好好休息。旁的事待你好了再说不迟,我还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又深望他一眼,调转目光冲李一点点头,“烦劳李大人。”径自出门离去。
他刚踏出门口这边李一就立马成了活猴,瞅着姜思齐咬牙切齿,“你好端端的下雨天跑出去干什么?那日早上我来找你,看到你趴在桌上,整个人跟从水坑里捞出来一样,人都烧得都糊涂啦,吓得这心怦怦乱跳,后来又请了多少郎中,说的话一个比一个混账,什么郁结于心命不久矣,狗屁!要没世子……哎呀呀,你这人平时教训我一个来一个来的,到头来最荒唐的就是你自个儿啦!”
他的臂温隔着几层衣衫传过,让姜思齐心口微暖。李一说几句他的头就跟着啄几下,只微笑不语。李一没想到他居然这般老实,又难得教训他,很有几分洋洋自得,倒忘记追问他为什么一个人雨夜出门,又絮絮叨叨的道昨日殷侍郎也来探望过,听姜思齐问道自己躺了多少日子,信口答道,“足有五六日啦。”见他面色微变只当是后怕,便又语重心长的教导他要爱惜身体,不要出去乱转,要转也要带上李大官人一起转,可惜这肚里墨水着实不多,颠来倒去就那么两句轱辘话,全不知姜思齐心思全不在此。
他那日真君庙内装神弄鬼,虽已竭力小心但自知必定会留下破绽,本拟一把大火烧个干净,不想当晚秦粱跪伏于地不肯离去,他得知实情后又心神巨震,邃将此事暂丢一旁,却不料急病来袭,待醒时已时过境迁,怕是秦粱早醒过味来,此刻真君庙已被掘地三尺。此事倒也麻烦。
他在刑李面前略无掩饰,一张面孔阴沉沉的。李一还当他被自己说动了气,还欲再为人师,刑斌却瞧出他另有心事,只道先生虚弱要静养,李一这才悻悻闭了嘴。姜思齐平定心绪,又问这几日可有他事,李一刚张开嘴,却被刑斌拉住袖子冲他直摇头,姜思齐看出不对,“又怎么了?”这句问得急了,胸腔发紧呛出一阵咳嗽。
李一再鲁莽见状也知眼下不宜长谈,忙道:“等你好了再讲不迟。”见姜思齐立起眼睛直瞪他,缩了缩脖子,嘟嘟囔囔的道:“好像是世子那头儿遇到些麻烦,什么冬衣出了篓子啦,唉呀你知道我也不懂这些,你好了自己去问他,眼下就别跟着白操心啦,先养好身体再说。”他嘴上这样讲,又重重点头自言自语:“这小王爷人挺不错,自己出了乱子,还每日都跑来看你,能帮就帮嘛,反正你本事大得很。”说着挺高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姜思齐听到冬衣二字,心念电转已隐约猜出些端倪,暗自冷笑:果然露出了狼爪子。又见两人担心不已,便也忍住了不再追问,重新躺回榻间闭上眼睛。刑斌见状松口气陪李一离开。
此时屋内静悄无声,只余他一人。
成束阳光从窗外射过,七彩光芒在细细飞尘中绮丽变幻碾短流长,正如他此刻心思一般游动无端。
他收回目光,缓缓叹口气。
随着叹息声止,他所有心思亦被收得干干净净,眼神再度冽如剑锋。
许多疑窦亟待破开,许多遗恨必要雪去,岂容有片刻动摇!
那雨夜里的彷徨不过是裂隙炸开时的眩晕,而今所有脆弱已同这场急病一道正抽身而去。
罪也好,冤也罢,有头有主,必要一并清算。绝不于中途迷惘。
杨季昭从来心智坚决,百战不退。
何况如今世上几无他的软肋。
池凤翎赶回正厅,正听到随行的御史正与秦粱等人寒暄。秦粱一行已等了半日,正副钦差却依旧迟迟未至,那御史便解释道因有位姜姓官员忽然生出场急病,让钦差十分忧心,是以有所耽误请多多包涵。秦粱不过淡淡哦一声,副总兵薛挺倒很关心,问到是什么急病,可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那御史摆手答道非也非也,这位姜大人文才武艺皆是不凡,身子骨自然也甚好,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数日前那场令人变色的大雨来袭时,这位大人却孤身一人出去浇了半宿,等回来时便一头病倒,到今个儿已整整六日了。
姜思齐病倒一事本来也非秘密,那御史又存心为钦差开脱,是以讲述格外详细,却没留心神情漠然的秦粱忽然抬头,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待池凤翎再见到姜思齐时,已又过去两日。
初夏的后花园清香隐隐,青藤在葡萄架上蔓蔓张张的攀开,姜思齐正负手看向一根细藤,层层叠叠的枝桠在他面庞投落下浓淡不一的影子。其时他身体尚未大好,交错光影憔悴之色便愈发明显。
其实姜效贤少时倒有些清俊秀逸之气,要不然也不能得柳砚笛青眼,可惜这么多年酒乡泡过来,什么样的人物也都熬出浊黄褪尽翠色。待杨季昭重回世上,更日日习武不辍,被暴烈日头当头暴晒经年,更活脱脱成了黑张飞。如今大病未愈,就连几分抖擞精神气都不见,一脸惨淡的病容十分的不能看,直让跟在池凤翎身后的于赫暗自摇头,心下叹息果然人无完人,姜思齐文才武功俱是不凡,可惜其貌不扬,若是生得如小王爷……不不,如我于某人一样般相貌堂堂,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他才做这般想,下一瞬那文弱之人已转头撞见两人,施礼道:“世子,于侍卫。”池凤翎点头道:“这两日不曾探望,你可好了些?”姜思齐道:“如今已差不多了。说起来都是下官行为鲁莽,令诸位大人挂怀,着实惭愧。”说着又是一礼。
两人寒暄两句,姜思齐见于赫眉宇间隐有忧色,直截了当问道:“下官听闻冬衣似乎不妥,敢问世子到底是何事?”他朝池凤翎发问,眼睛却看向于赫。
果然池凤翎方一蹙眉,于赫已抢过了话头, “不瞒姜先生,正日如此。”也不顾自家少主拿眼瞪自己,自顾自的念叨了开来,“钦差与薛副总兵定下宣旨的吉日本是四日前。本拟当众位宣旨之后,便由钦差大人拆开封条亲手为兵卒发放冬衣。不过殷侍郎提到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先看一看为好。这批冬衣在离京之前我等曾去兵部查验过绝无问题,可殷侍郎既然如此说,我等想着有备无患便试着开了一箱,谁知里面根本不是那批新棉所制的冬衣,要么棉花虬得一团团的都发了霉,这还算好的,还有些内里的瓤干脆就是稻草填进去的。我等又连开了十几箱,箱箱皆是如此,这才急忙回禀世子和殷大人。后来殷大人做主,推到了十日后宣旨,可谁想到没几日秦总兵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风声,前个找上门来,好容易才将他哄了回去,只是六日后可推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姜思齐听得眉头紧皱,问道:“殷大人提议查验?”于赫点头,“不错,若非殷大人稳重,这次非出大乱子不可。” 说着满脸感激,一句品貌如一已到了嘴边,看看姜思齐黑瘦脱色的面庞,又把这句默默吞回了肚里。
姜思齐问道:“那封条可见异常?可有人察觉动静?”于赫摇摇头,“并无异常,也没人察觉到声响。说来当真怪得很,何人调包查不出来就算了,眼下就连什么时候调的包都不知道。”姜思齐嗯了一声,眉头锁得更紧,“如今多少人知道消息?”于赫卡巴卡巴眼,“殷大人说不得泄漏消息,如今得悉内情的也没多少人。”
姜思齐微微一笑,“那秦总兵可提到他如何得到消息?”于赫一张脸苦巴巴的,“秦总兵就跟个霜打的葫芦一样,半个字也不肯说只闷头喝茶。薛副总兵倒含沙射影讲了两句,并没提从哪里得来的信。”
姜思齐深思半晌,对满脸期待的于赫道:“不论如何,我还是先去看看。”于赫正要应声,已被一旁皱眉良久的池凤翎阻下,“区区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姜大人你如今休息为上,勿要为他事烦心。”说罢见姜思齐和于赫四只眼睛一同朝自己瞪过来,都是满脸的不赞同,情知拗不过他,顿了顿又道:“若你实在坚持,也罢,不过这快近晌午了,先回去服药用饭,再去查看不迟。”
姜思齐哪有什么心思吃饭服药,见他一片好意,也只得应道:“多谢世子关怀。”
用过午饭,姜思齐与池凤翎等人来到码头。此次钦使出京既负赈济灾民之责,亦有发放冬衣抚慰军心之务。因为旱路消耗过甚,是以兵部输送冬衣走的是京北路运河,本来沿途耗时甚久,但因之前钦差一行在庆兹府停留月余,所以冬衣到达两府交界的百山阁一带倒还比钦差队伍早了数日。如今数百箱冬衣都堆在码头上。池凤翎命人几名士兵揭开封条打开箱子。箱盖刚启一股霉气便扑面而来。姜思齐上前拣起件棉衣细看,果见内外不过两层稀疏见孔的旧布,手指一捻只觉其内棉花极薄,切或绺或团根本连不成片,撕开再看里面棉花黑黑的,不少地方都起了霉斑,恐怕早有许多年头。也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因为查验的缘故,胡乱塞了半个箱子。
他沉思片刻,抬眼望见数百木箱乌压压的堆在岸边,转头向池凤翎道:“都是这般?”池凤翎苦笑不答,旁边一名随行官吏叹道:“可不是如此?每箱都验过啦,统共五百箱箱箱如此,这还算好的,不少箱里的棉衣干脆就在里子内夹了层稻草,唉。”说着摇头叹息。
姜思齐点数着箱内旧衣,整整一百二十件,数目倒尽对得上。他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合拢箱盖,忽道:“兵部的船都回去了?”那官吏答道:“因为钦使队伍到得晚了几日,大部分都卸了货就都回京了。只有这趟押送冬衣的副将在这里等着交接。眼下既然查出这等事,也就把他扣下了没放走。”他知道这位新科进士颇得世子和殷大人看重,是以答得十分详尽。
姜思齐目光一闪,“只有他一条船没走?共到了多少船?”这次池凤翎总算开了口,“不错,之前离京前数点过,共十船。”那官吏见姜思齐不语,又补道:“离京之前下官等反复查验过,这批冬衣绝无问题,这才亲手签押接下,又亲眼见兵部封箱运上船。谁知如今兵部封条完整无恙,内里却已换了瓤,想来必是沿途被人掉了包,可船队停留过十数个码头,谁知是哪里出了纰漏?”说着摇头叹息不已。他知这番干系着实不小,倘若消息传出去,莫说自己乌纱不保,便是军中哗变亦不足为奇,心下十分忧惧。
姜思齐抬眼望去,但见运河上船只如梭往来不绝。他观望片刻,目光落上近处泊着的一条周身赤红的大船,指问道:“这就是那副将所乘之船?”见那官吏点头称是,眸子一紧,目光胶着在船身上良久,眼中渐渐绽出冷厉之极的寒芒。
那官吏离得甚近,只感到一股凛然之威忽自这书生身上迫出,不由吓了一跳。池凤翎却似早有预料,道:“姜效贤可是瞧出名堂了?”
姜思齐沉声道:“不敢,还请世子与下官一道去见殷大人再做计较。”一行人走出数步,他忽然止步回望身后这条运河。
其时午后阳光正烈,映得江面明丽如七彩锦缎,然而在他眼中,那些闪烁的阳光直如猛兽正龇出森森獠牙,随时将要噬人。
此事事关重大,待回转行馆后池凤翎便屏退余人,只和姜思齐去见殷浮筠。这还是姜思齐病后第一次见到殷侍郎,只感到他又憔悴几分,双颊凹陷,远不似之前如玉光润,想来是忧心冬衣之故。当即向殷浮筠见礼,谢过他病中探望之情。殷浮筠微笑道:“姜大人哪里话来,你如今病愈最好不过。”又向池凤翎道:“听说世子刚刚又去了码头?”
池凤翎道:“正是。”说着向姜思齐抱了抱拳,“我被冬衣之事搅得焦头烂额,查了这几日依旧全无端倪,是以拉着姜大人一道追查此事。姜大人乃神算子,定是已看到些破绽,只是他病势刚有起色便如此操劳,对不住得紧。”说着向他深施一礼。
姜思齐起身避开,“不敢。”他知事态紧急不再谦逊,开门见山道:“两位大人离京前都查验过冬衣。不知棉衣质地如何?在箱中又如何?”池凤翎和殷浮筠对望一眼均觉奇怪,不明白他为何又重新提起这已回答了许多次的问题。殷浮筠谨慎道:“不错,本官与世子亲自查过。这批冬衣由上好棉布所制,新棉极厚,满登登装了整箱,几乎扎不进手去。”
姜思齐道:“两府共六万套棉衣,每箱一百二十件,共五百箱装满十条船,对不对?”他说一句,池凤翎便点一下头,殷浮筠也愈发神情专注,只等姜思齐分解。姜思齐道:“刚才下官也数过,旧衣虽然不堪,但每箱亦是百多件不错,不过因为棉絮破旧,只装了半箱。”池凤翎有些迷惑,“旧衣?半箱?那又如何?”见姜思齐目光烁烁向自己望来,心念突然那一动腾地站起,“那便比新衣轻!”殷浮筠闻言也是面现恍然。
姜思齐道:“虽然轻不出一半的分量,但是百余件加起来,这差出的分量却也不是一丁半点,何况其中更有大半冬衣塞了稻草,这差得更多。百二十件新棉衣再算上木箱,一箱怕是不下八百斤之重,便算六石半好了,一船五十箱,不算押送的兵士卒和船夫粮草等,这便是三百三十石。若加上人和粮食,定要超过四百石。”
池凤翎出身南境,舟船见得极多,听了这话奇道:“四百石又如何?这等大船装个几百石并不稀奇。”
姜思齐轻轻摇头,“世子所言本来不错,不过寻常造船多用衫木或柏松,极能吃重。这批船用的却是赤霞木,赤霞木质地坚硬纹理华美,用做观赏游玩再好不过,不过却承不得重。这船看似威猛,实则顶多能承个三百多一点的重量罢了。”
池凤翎一怔,“此事可真?你又如何知道?”
姜思齐心下一叹,他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当年建造这批船的时候,杨季昭刚刚回转京城,当时兵部曾有人上书以为不妥,原因便是其船难以承重,将赤霞木和其他木材横加比较,极为详尽细致。只可惜这封奏疏经过枢密院时却被粱翰压下。梁枢密对他亦不讳言,言明这船虽确是不实用了一点,但如今天下既定,要那么实用做什么?最重要是样子漂亮威风,能讨皇帝的喜欢。果然天子见之龙颜大悦,随后下旨用赤霞木建船。该批赤霞船共有二十二条,平素在兵部里养尊处优,大半时间倒用于皇室庆典时彰显威仪,这次池世子出使北地,天子为其张目,亲自点了这批赤霞木船,他人不知就里,只当这批船宏大威风,全不知其仅能承个三百石的分量。
可这话不好明言,当下他也只得含糊其辞,“千真万确。下官不过偶尔听人谈起才记在心里。”池凤翎并不再追究缘由,低头默默思索一会,咬紧了牙关,“你是说……”说到此处脸色已沉了下去。姜思齐点头道:“不错,若装上船的果然是新棉衣,每船至多能装个三十六七箱,兵部发送的也绝不止十条船。”
池凤翎默然不语。殷浮筠沉浮官场多年,很快就平息震惊,道:“想来如是。不过牵涉的又何止是兵部,怕这两府地界也有所牵扯,要不然风声如何会这般快就传了出去?”
此言一出,三人齐齐陷入沉默。倘若当真有人在其中恶意唆使,激起兵变亦不稀奇。乱军之中死个把世子钦差又算得了什么?人都死了,到头来整件事必成为一潭混水,想查也无处可查。
姜思齐所想更深了一层,此事所谋者大,筹备需要时日,那么京城那场刺杀……他正想到此处,下人忽然来报秦总兵到访,池凤翎低头沉思,迟迟不答。殷浮筠见状问了两句,知道秦粱乃是单独前来,并无他人相伴,扬眉道:“请秦总兵进来相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