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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女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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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赵王张李四个家丁奉了女使的命就去了醉仙楼迎大奶奶,谁料到了醉仙楼,却被凛姨婆拦在了门口,指着楼前的台阶,说:“哥儿们几个在这等着,奶奶正在楼上会客呢。”
赵庸是个打头的家奴,他爹赵管家是曾服侍过章老太爷的亲信,故他在凛姨婆面前说得上话,便问道:“虽说主家无长辈,这第一日无须向婆母见礼,但到底也是新婚头一日,奶奶不好生在家待着,跑这外头露什么脸呐?”
凛姨婆本就一路受气,见这赵庸问话了,她又拿起了姨婆的款儿,冷哼一声:“不让你们上去侯着,也是有由头的,只因奶奶今日会的客,还是个不知哪来的新兵匪子,我到底要顾及主人家颜面,才把你们拦了下来。”
一听此话,四个家丁登时跳脚,纷纷叫凛姨婆再说明白些,凛姨婆只得故作无奈地将方才“柳下捡伞”一事说给了这几个人听,这几个养在章府的家奴更是气得厉害,都在为章大人鸣不平。
实际上,这几个家丁皆怀鬼胎。
就说那护院王莽,孤家汉子一个,身为护院,是最不得自由的,须日夜守在府上,平日里在外院能遇上的也只有婆子妈妈,若有幸能碰上出门采买或回家探亲的女使姐姐,他是怎么地也要和人说上几句话的。
可这大府里头的女使心气都高得很,民间便有“宁娶高门婢,不娶小户女”的说法。
莫说外头有大把正经商户等着讨她们回家做老婆,更有些盼着被主人家收了房,摇身一变成姨娘的,这些女使自然看不上他这小小家丁,都对他疏离客气得很。日子久了,他便觉得大府里的丫鬟装模作样,假意矜持,无趣得很。
直到昨日主人大婚,他得以凑上观礼的热闹,目睹了那古家小姐在拜堂时闹得那么一出,见了这扬州来的花容月貌,又有这独一无二的气性,直勾得他心痒痒,他不由意淫了起来:这小媳妇真够泼的,若是落到我手里,保管收拾得她服服帖帖,再不敢大声吆喝!
只也是这么胡想,长夜一过,人家就是正经的主母了,哪还有他宵想的份儿?
可今日得知这新妇如此不安分守己,新婚头一日便在茶楼私会外男,他心里那股躁动的火又隐隐灼灼地烧了起来。
打着出恭的谎儿,他偷偷溜进了旁处的酒楼里,一溜烟蹿上二楼的廊上窥视对面茶楼里的大奶奶,恰好那两人临窗而坐,正是能看得真切的。
只见,窗子里的二人虽隔着屏风而坐,但大奶奶似乎很开心,时常被他逗得掩面而笑。
“这俩人说啥呢?”
王莽蹬大了眼看这两人说话的口吻,却仍辨不出谈话的内容,只是这大奶奶总是笑着,总是笑着。
“你说得可是真的?草原上的小羊羔子,会跟着你们行军打仗?”
“是啊,营里的屠夫宰了它娘,它就一路跟着我们要娘,主帅被它咩咩叫得烦了,就命我去宰了它。”
“呀!你可动手了?”
“自是没有,我瞧它那样小,身子软乎乎的,眨着大羊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哪下得去这手?后来,我背着它骑马跑了二十里地,找到了一家农户,请他们收留了这只小羊。”
古月莹听着他说那些在北边行军打仗时的趣事,她似乎也能看见在大漠升起的篝火;闻到将士们围着火堆吃酒烤肉的气味;听见营地里击鼓传花,士兵们高声歌唱的赞歌。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在击打着古月莹的心,那潇洒的少年将军驰骋疆场,浴血奋战,却还记得送无辜的小羊归家。这扫荡荒原的气魄,热情自由的火花,悲悯万物的善心,保家护国的忠勇,哪一样不叫女子心动?
古月莹心头一热,手也慌了神,拿茶杯时险些触到了他的手。
那也是个憨头的青年,他长得英俊大方,古月莹称赞他是将军相貌,他挠了挠脑袋,低下头略带羞怯地说:“小姐亦是美人。”
不知何时,茶盏间轻松愉快的氛围变得紧张了起来,虽这雅间宽敞,可古月莹却感觉四处越发的闭塞,越发的狭窄,窄得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与自己的呼吸声。
那青年试探着问道:“我听小姐的口音大约不是应天府本地人?”
古月莹柔声道:“是了,我本是扬州人,到这京城……游玩的。”
她私心里暗暗向章昌钰道了个歉,新婚头一日遇意中人,难忍爱慕,不愿相告已为人妇之身也是人之常情。
古月莹之所以在扬州熬到十九岁才嫁,就是在等一个入得她眼的意中人。等了这么些年,可叹扬州地广,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她心上。
天公不作美,她被一纸婚书强嫁入了高门公府,一日的光景,便遇到了惊鸿一见的意中人。
只是这一日光景,到底错写了她的一生。
她多年始终暗恨章昌钰,便是这个缘故。
这青年点了点头,又见日上正午,约摸着午门已开,今日本是要进宫领赏的,总旗命他午时入皇城,此时就要走了,他只得恋恋不舍地向这位扬州小姐告辞。
“你要走了?”古月莹心头一紧,得到他同样不舍地回复后,她才鼓足勇气问:“公子可否留下姓名?”
金陵的河水哗哗地流着,落花坠入水中,可想起那句“扬花落尽子规啼”?
罢了,
不肯说,也罢了。
古月莹收回目光,别向他处。
“我姓徐,字平青。”
“姑娘,你呢?”
由时,秋叶纷飞,古月莹含着泪花,答:“我姓古,明月莹生,字月莹。”
二人在茶楼就此别过,这短暂的一次会面,成为了古月莹此后经年魂牵梦萦的夙愿。
小翠在雅间外头守着,见那青年将军从里头出来,二人点头问过,她便走了进去寻主人。穿过屏风,就见到古月莹歪着头看向窗外,频频拭泪,小翠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连忙焦心地问:“小姐,可是那小子冒犯了你?”
“不是他的错。”
古月莹在楼上孤坐了好一会儿,那对面廊上的王莽看得一头雾水,这大奶奶一会笑,一会哭,可是被那登徒子冒犯了不成?
见古月莹擦干眼泪,丫鬟扶着她似是要下楼了,王莽才连忙往楼下跑去,到了醉仙楼门前,另外三个人骂他出恭出到城门楼子去了,白白走了半柱香的时辰。
这王莽龟着脑袋挨骂,心里却想着那梨花带雨的大奶奶,可美得很呢。不怪张忠保指着他啐:“你们瞧这傻大个是出恭出傻了,骂他还笑呢,你是泄那物的时候遇上茅房仙子了不成?”
是仙子,可不是茅房仙子。他不屑与这几个土包子相说,自己偷摸着乐去了。
由时,古月莹从楼中出来了,这几个人连忙爬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尘,齐刷刷地叫一声:“奶奶。”
古月莹正伤心呢,自是没给他们好脸,这几人窝着脑袋一路跟在古月莹后头,趁她在铺子里看货的功夫,暗戳戳的编排她,总之是一些没边的瞎话,说得他们□□高兴了便是。
再过了一个时辰,他们就再没说瞎话的闲工夫了,这古月莹伤心得厉害,一口气把一条街的好货都买了下来,这四个人手脚并用,背上还背着一大袋子,到了府上时,几乎只剩半口气了。
他们倒在门前,内院出来迎大奶奶的女使,见到这铺了一地的货,也是惊了许久,暗自道:“奶奶这是把半个京城的货都买下来了?”
古月莹歇在正堂,随口问了句章昌钰,仆从答:老爷平日都在申时下政。
小翠出门前便吩咐了澡房烧水,见古月莹歇好了,便请她先去沐浴更衣,这些货物让外院的人清点入库便是。古月莹也想好好洗个澡,松松一日疲惫,便应了她。
外院的三个大女使听闻了大奶奶的行径,纷纷从各处赶来。
统管外院的大女使叫壹芳,年三十二,是个持重的性子,她是家生奴才,她爹原先是掌管外院的二管家。
她见到这一地的货物,率先皱了眉,问责凛姨婆应该劝住大奶奶不该如此挥霍无度的。
这凛姨婆忍受得了古月莹的气,哪里还受得了壹芳的气?
她坐在小凳上,捶着脚阴阳怪气地说:“我怎没拦?可奶奶说了,这花的是她娘家的钱,我们管不着!你有本事去向我们家钰郎儿告状去,没得在这里给我摆官威!”
壹芳冷了脸,她知道这凛婆子曾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便是主人家也叫她一声姨婆的,可她这番拦不住大奶奶,做错了事便拿主人家说话,到底也是不成样子,只是如今还拿她没办法,斟酌下,壹芳才说:“是会报给主人家的,这里我来看着,您老人家走了一路也辛苦了,回房歇着去吧。”
凛姨婆很是知道自己在这内院的地位,只要那钰郎儿还尊她一句姨婆,她就不怕这些小妮子越位。听壹芳这话,她便傲气十足的走了,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膳房的丫鬟炖一碗蹄花汤给她补补。
“呸!倚老卖老的老货,只看我那好心表弟哪日烦了她,把她送回乡下去才好!”
说这话的是掌管库房的女使,名叫任雲。
任雲既非家生奴才,也非外头买的,而是章昌钰姑母家的庶女,她算术精通,很得老姑奶奶赏识,本来任在章家的钱庄上,成婚之后,钱庄的活计就落到了她丈夫的头上,她则被老姑奶奶塞进了章府管库房,到底也是个肥差。
因任雲自以为是章府本家人,她的底气也足,才敢在凛婆子没走远就骂出这些话来,凛婆子忌惮老姑奶奶,自然也不敢回头和她骂,只得暗地里啐一句:“不过是小妾生的奴才!得姑奶奶正房养大就是天恩了,还敢爬在我头上拉屎?我呸!”
“好了,安生些吧。”
壹芳叫请了账房先生来收点入库,任雲则在一旁将算盘打得响亮,两人心照不宣,眼神传话,都对这大奶奶颇有微词。
约摸过了半柱香,货物点了大半,那四个累瘫了的家丁吃了十几碗茶,也恢复了气息。
王莽看到那小山似的货就后怕,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大宅院里还能体会到作田耕地的劳累,粗着气说:“你说这大奶奶,买那十几个金刚罗汉像做什么?在家开佛堂嚒?”
可怜这一个罗汉像就有二三十斤,可想他们四人是废了多大劲才搬回来的。
“这奶奶以后的差事,横竖我是不凑热闹了。”
张忠保本是不用去的,他一个管马的,凑不上前院的热闹,还是听了他娘张妈妈的话,说这新奶奶出手大方,没得陪她走两圈,就能捞一笔赏钱,他是奔着这赏钱去的,和另一个老实的家丁换了份儿,谁能想到一时贪财,竟吊了半条命回来。
“要我说,大奶奶和大爷忒不对付了,咱家自老太爷起就是出名了两袖清风,清廉为官,家风一贯淳朴。唉,如今娶了这'散财童子'般的大奶奶,这两人可有得闹了,还不知大人回来看见了这些,会不会发火呢?”
赵庸懒洋洋地说这话,见一旁的李庆始终一言不发,他可曾是总旗出身,只可惜这个人虽有泼天本事,可是个阎王性子,喝醉酒后竟将他身怀六甲的媳妇打死了去,被判了二十年流放,刑满回京后便变了个人似的,窝着头,不敢跟人对视,也不敢说话,章昌钰恰好在刑部遇到他,赏识他的一身武功,便纳入了府上做护院头子。
“李大哥,你怎么看呢?”
李庆一生唯遇章昌钰这一个好人,他感念章昌钰给他一个去处,便默默以他为君,既然是章昌钰亲自讨来的老婆,想必他是很喜欢的,章昌钰喜欢的,自己肯定要守护,于是他便难得开口,一字一顿地说:“主母之事,不得非议。”
“戚。坐牢坐傻了的人。”
赵庸几人歇好了,却还不肯出去,他们赖在大堂,看着来来往往的丫鬟,心底里酸涩得不行,怎么有的男人生来就花团锦簇的,他们这些人就得守着柴房,马棚过日子?心有不甘,于是逮着机会就要多看这大府里的女人几眼,看到也算赚到了。
“哥哥,你怎么在这?”
这一声娇滴滴的呼唤,惹得堂前众人回目,那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瘦条顺溜,盈盈小腰,穿得一身翠竹青衫裙,和其余女使浑然不同,这便是赵庸的亲妹,赵蕊儿。
她的来头可也不小,幼年时在书房伺候章老太爷笔墨,得老太爷指点,认得几个字,念得几首诗,得章老太爷赞一句才女,便像“干小姐”似的养在府里,也没做过粗活,长大后就在书房做管事女使,章昌钰回回指她伺候笔墨,私下里人都戏称她一句“小奶奶”。
“妹子,你不好生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赵庸很是疼爱这妹子,也是听旁人叫她“小奶奶”的次数多了,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但他却多少有点洋洋自得,凡粗重的活儿都不让她做,没事儿便让她在房里歇着。
在府上的三位大女使里,她的月钱最多,待遇最好,常常有二房奶奶送来的糕点果子、新鲜布料,章昌钰都会给她留一份,说这是自老太爷那会儿就有的习惯。
可自章昌钰成婚以来,她自知美梦破碎,哭了整整一宿,此时眼还有些红呢。赵庸心疼得紧,连忙吩咐膳房的丫鬟煮一碗红枣莲子粥给她。
这膳房的丫鬟也是烦得很,不单要伺候主人主母,光是这院子里的老婆子,娇姑娘就要费另一番功夫,没得都是奴才,各个当自己是主人。烦得很!
“我听说奶奶回来了,我来瞧瞧。”
赵蕊儿是个柔软性子,又缠着小脚,弱不禁风,早年别人还说一句:“没见过哪家奴才缠足的。”也是得章老太爷抬举,她这些年活得荣光,老太爷仙去后,章昌钰也一贯按照老太爷在世时的规矩礼待她,她一直心怀感激。
只是如今家中来了个性烈如火的大奶奶,她很怕那是个不好相与的,自己在府上的位置又尴尬着,算不上正经小姐,也没挣上一个姨娘,若不早早的投到主母门下,只怕以后有得苦头吃,这样想着,她便顾不得体面,匆匆赶来见一见主母真容。
谁料,没见着大奶奶,却先见到了一地的好货,旁人说,这都是大奶奶用嫁妆银子买的。
她听后不免伤心,想来自己到底是奴才,没有这富户家底撑着,可见自己嫁不了大爷,多半也是这缘故,故她越看这货,越是伤心。
任雲虽是姨娘生的,却很看不惯这种想攀上主子床的贱骨头,可不要骂一句:“这外院风口大,姑娘既站不住,那就回去吧!没得在这里抹抹眼泪,是想等主人撞见心疼你不成?”
“姐姐莫说这话,蕊儿从未......”说着,她站在风口便被冷风一灌,透了心窝,猛地咳了几声。
任雲那句“要死鬼”还没骂出声,便听见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一时,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口吻平平地说:“你既身子不好,何必站在风口?”
赵蕊儿一听这话,回头一见,眼里瞬间噙上泪水。
“大爷,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