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不渡我》氿拾柒

7、第 7 章

　　当天晚上半夜，岷川下起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拍在防护栏上，透过窗户传入温愿的耳朵里。
　　她还没有睡着，手机页面停留在跟江行舟的聊天框上。

　　看样子雨势很大，不过也有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不知道会不会对江行舟他们的工作造成什么影响。
　　雨一连下了两天，有些地方积水，出行都成了问题，温愿就民宿里整理这几天来收集到的资料，陈祁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怎么见到他人。
　　早上出去晚上又回来，他说是去救援站当自愿者了，温愿没想那么多。
　　晚上秦烟下班约了她一起出去吃饭，七点多雨停了，温愿顺着路走回民宿，叶子上挂着雨滴，顺着纹理往下滑，水洼里响起亮堂的一声，砸起一朵小花。
　　她上午听到消防车出警的声音了，车子从民宿路过，不知道这次任务里有没有江行舟。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手机响了一声，是江行舟发来的消息。
　　温愿心里一震，手指有些颤抖，点开屏幕，是两张图片，朦胧的雨里浸泡着坍塌的废墟，她注意到旁边有个路标写着“桐梓路”。
　　是东兴区，桐梓路的尽头是望乡中学，她小学六年是在那里度过的，还有她的弟弟和父母。
　　从十三岁那年岷川地震，她被接到舅舅家去之后，温愿就没回来过，除去过年时，舅舅会带着她过来祭拜她父母。

　　通墓园那一条路，在温愿眼里是一条单行路，可是明明有很多岔路口，明明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总是不多看一眼，或者从不从那条单行线里，踏出去一步。
　　一个小时后，温愿到了东兴区，过来的很艰难，她好不容易才打到车，可是司机不愿意过去。

　　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侧过头对后面的年轻姑娘讲：“幺妹，东兴那边去不了。”
　　温愿刚系好安全带，抬头问为什么。
　　“为什么啊？”
　　“我刚刚从那边过来，有段路积水，车子不好过，下那么大雨，你去那里做啥子嘛。”
　　司机语气有些为难，看起来那边确实不好走。
　　“我去那边有事，师傅，走一趟吧，到积水的地方你就放我下来行吗？”
　　她不知道自己过去是干嘛的，但是看到江行舟发来的照片，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冲动，强烈的，迫切的，她想回去看看。

　　江行舟今天出任务，地址是东兴区，路段积水，严重阻碍交通，可能是泥沙堵住了下水道通口，需要过去疏通。
　　他想起温愿见他时，举着的相机，她是在收集素材，新闻讲究一个真实性，时效性。
　　他顺手拍了两张照片发给温愿，雨下的大，路面的水面上水花一片又一片，此起彼伏的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
　　想必她也不好出来，不知道她用不得用得上，但要是有用，那最好。
　　和他料想的一样，是路上的泥沙堆积，一下雨，被水冲着往下水道口跑，太多了，堵住了。
　　雨渐渐小了，路面的积水和障碍物被清的差不多了，江行舟穿着雨衣和雨靴，把横在路中间的树枝捡起，放到路的一边。

　　因为地震 ，绿化带里的树，也受到伤害，有的直接断折，有的枯枝被风吹雨推到路面上去。
　　江行舟忙完，打算去前面看看时，迎面而来一个人，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长袖长裤，穿着雨衣，帽子扣在头上，白鞋子被泡在水里浸湿了，裤脚那一圈湿到小腿。
　　撑伞的人抬头看到他时，停下了脚步，江行舟这才看清，来的人是温愿。
　　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脑袋上，鼻尖微红，还喘着气，是跑过来的?
　　“你怎么过来了?”语气有点质问的意味。
　　江行舟蹙眉，是因为他发过去那两张照片?
　　可是雨下的很大，她们住的民宿离这里一个小时多的车程。

　　温愿想起那天晚上江行舟说的，要是有工作上找他帮忙的事，可以发消息给他，这不是客套话。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息的说“我想过来看看。”
　　温愿听到雨打在伞上的声音，细弱的，又直抨灵魂，面前的男人，穿着蓝色的雨衣，高出她一截，低头看着她。

　　江行舟点头，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没再说什么，他带温愿过去，找了处避雨的地方，余晏他们也在，看样子是在休整，这是栋烂尾楼，里面的地面上还堆的是水泥和混凝土，消防车就停在旁边。
　　余晏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塑胶凳出来，他递给温愿，她想要推辞的，但最后还是接下了，温声的说了句谢谢。
　　他嘴角噙着笑“不用谢。”
　　“江队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
　　江行舟从消防车的方向过来，手上好像还提着什么东西。
　　“把鞋换下来。”
　　他拿了一双拖鞋过来，还没有开封，深蓝色的，看着像是男生款式的。
　　想必是车上备用的。
　　江行舟弯腰把鞋放在温愿面前，温愿看着他的动作，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愈加躁动，她弯腰解开鞋带，鞋子里面全是水，袜子也是湿的。

　　她在东兴路的路口下车，一路过来，确实像那个司机说的，前面有段路塌掉了，凹下去的坑里积满了水。
　　温愿踩下去，不深不浅的，刚好没过鞋面，还好现在是秋天，还不算冷，要是冬天，那才是受罪。
　　鞋子大了很多，温愿的脚泡在水里，拇指都点发白的迹象，还好及时解救出来了。

　　余晏从那天晚上在包间见过温愿后，回去看过她的采访视频，是实打实的在用心做采访。
　　所以对于她出现在这里，在意料之外却又是合理的。
　　至于她跟江行舟的关系，江行舟很认真的强调过，他们只是高中同学。

　　到一点左右，雨彻底停下来了，有几缕阳光从香樟树的缝隙里透过，倾倾斜斜的照在小水洼上。
　　江行舟起身，招呼大家去吃饭，余晏带着人先走，温愿没动，陈祁发消息问她去了哪里。
　　她说在东兴区这边，陈祁说要过来，温愿没让，她说这边不好过来。
　　陈祁坚持要来，说不放心她的安全，她说跟江行舟待在一块儿的，陈祁没再说什么了。
　　这次出来本来就不是为了工作，私心偏多一点。
　　“你还愣着干嘛？”
　　江行舟出声问她，女生还坐在塑胶凳子上，他大步走向消防车，拉开车门，找了个塑料袋子，然后往她这边折返，弯腰要去拿温愿那双湿透的鞋子。
　　他脱了雨衣，里面是件短袖，军绿色的，露出的手臂是小麦般的肤色，看样子是经常锻炼，手臂上的肌肉随着手上的动作牵动，她眼尖的瞥见他手腕上带着一根黑色的小皮筋。
　　温愿垂着眸子，眨了眨眼，有些落寞，察觉到他的意图，对着他伸手，温声的讲“还是我自己来吧。”
　　女生仰起头，小脸白皙，眼神淡淡的，她好像向来如此，看什么都淡然。
　　莫名的想起高三百日誓师时，温愿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最后领着几百个人一同宣誓的时，眼神里满是毅然，像是下了某种必然的决心。

　　他把袋子递过去，女生低头，把那双湿透的小白鞋装进去，然后系上，提起。
　　余晏走的方向是桐梓路那边，她跟江行舟走在后面，鞋子有点大，走快了会摔跤，江行舟也跟着她慢慢走。
　　他问“你过来，是想去前面中学看看吗？”
　　温愿点点头“我很久没有回去看过了，不知道变没有。”
　　“我出任务的时候，来过这边，没怎么变过的。”
　　温愿侧头看他，抿着的唇松开“其实现在的望乡中学是重新修的。”
　　江行舟没说话，听着她继续讲。
　　“是江叔叔当年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地震前，我父母都还在家里，我带着我弟弟去上学，那天我肚子不舒服，疼的厉害，跟老师请假要回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刚好就是那天要请假回家。”
　　“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整个路面都在晃动，我以为是自己疼出了幻觉，然后我看着两边的居民楼开始往路中间倒，人们开始逃窜，惊呼声和尖叫声刺破我的耳膜，”
　　巨大的恐惧突然来袭，像死水一样，我被泡在里面动弹不得。
　　“我听见有人说地震了，我往学校跑，想去找我弟弟的，但是前面的楼塌了，就倒在我面前，那里面还有人呢，就这样直直的倒下去，我听到好多人叫救命，我也害怕，我哭着喊爸爸妈妈。”
　　“最后醒来时，被埋在废墟下，不过我运气好，只是被困住了，并没有受伤，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记得，当时的我听到从地下传来呼救声。”
　　一声又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低过一声，直到那个声音慢慢消失，最后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了。
　　高一那次家长会结束后，江铭回去跟江行舟讲过，他们班上有个女生，是他在岷川救下来的，不过父母都不在了。

　　江行舟听到时，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温愿在班上大多数人眼里看来都是优秀的，上进的，努力的，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
　　岷川那场地震，受灾之大，几乎是妇孺皆知的地步。
　　直到现在提起来，依旧有人记得，有人痛心。
　　一路走到桐梓路的尽头，学校附近开了很多饭店，好在这边地震并不严重，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爬了出来，香樟树长得高大，正值夏季，长得枝繁叶茂的，叶子落了一地，被雨水粘在地上，叶面被撒上光，闪的发亮。
　　温愿走在里面，穿着大了好几码的男士拖鞋，江行舟在她右边，身上的雨衣已经脱下来了，走时他也换上了拖鞋，穿着短袖。
　　她低着头，余光瞥到身边的男人。
　　时间要是能暂停多好。
　　又或者是——桐梓路不要有尽头。

　　江行舟带着她进了一家炒菜店，他点了几个家常小菜，因着地震的缘故，客流量很少，上菜速度也快。
　　不多不少，加上温愿刚好八个人，凑满一桌子。
　　余晏率先吃完饭，去前台结账。
　　温愿还在喝碗里的汤，看见老板和余晏在拉扯，店老板不肯收钱。
　　“不用不用，不用付钱。”
　　余晏坚持要给钱“不付钱怎么行。”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这次多亏了你们啊，这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他们今天出来都没有穿常服，大家一眼就认得出来，虽然认不得人，但也知道是消防员。
　　“不是，老板，你听我说，吃饭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收，这饭是我老头子请你们的，是感谢你们的。”
　　“老板你……”
　　余晏看向江行舟，有些为难，他们是消防员，做这些事是分内的，现下生意又不好，一分一角的挣的都是辛苦钱。
　　最后钱并没有付成，江行舟拍了拍余晏的肩膀“按以前的方法还回去吧。”
　　这种情况他们以前也遇到过，最后没有办法，只能下去的时候多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