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船长》曾经的曾经

7、船员们的最后通牒

　　第七章船员们的最后通牒

　　船身高高浮在江面上。
　　货早在三天前卸完，船也已经离开码头，移到锚地上了。
　　出口货还是迟迟未能敲定。任乔璇怎么劝说，方志严坚决不同意夺兄弟船嘴里的“肥食”。船员们每天乘交通艇上上下下，怨声载道。
　　方志严干脆把自己关在船长室你，耳不闻心不烦。
　　缺了许鸿，又没有水手长愿来，船上四处显得零乱不堪。本来船舶每卸完货，许鸿便领着他的一帮水手船头船尾检查吊具，打扫大舱，除锈上漆，把船身拾掇得清清爽爽。更多的时候，倒像是许鸿独自一人这儿敲敲，那儿补补，老是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默默的忙，每天总有干不完的事情。
　　上两个月船在连云港，许鸿进船长室，吞吞吐吐地说，他想要下船休假一个航次。
　　方志严惊讶许鸿怎么会有这种要求，不知道船舶正在窘境中奋斗，需要全体船员硬着骨头共同撑下去么！
　　许鸿神色黯然地说，女儿出了车祸，住进了医院，他想回去看看。
　　方志严断然拒绝。谁家里没有磕磕碰碰的事，有了事都想往家跑那还算什么海员！
　　许鸿一脸失望的走了。
　　方志严听见门外赵杰的声音：“老头不让走？”
　　许鸿重重叹了一口气。
　　赵杰气愤的声音：“老头也太不近人情了！船在这儿一卸一装起码二十来天，放你回去来回十天足够！”
　　毛小子懂个屁！他懂得什么叫不近人情！海员就是要有海员的胸怀，上了船、出了海就要把家把岸从记忆中抹去，否则他永远成不了一个好海员。
　　那年，收到妻子病重的电报，方志严吓懵了，不由分说收拾了行李就要离船。老船长喝住他，要过电报看了看，揉成一团扔到水里。
　　“人声谁没有三灾两难的！”老船长淡漠的说，“记住，一个海员上了船，他的脑子里装的只能是大海，是船舶！”
　　等到船归港，迎接他的只是妻子的骨灰盒。
　　……
　　听说，许鸿一上《跃新》轮，郜胖子就以船舶工会的名义给了他一笔“补助款”，让他汇给家里以解燃眉之急。
　　这和过去资本家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的做法有什么两样。
　　这一段日子他忽然产生衰老的感觉。前年，在局工会庆贺他六十大寿的宴会上，嘴上刚长毛的新任局长端着酒杯恭恭敬敬地说：“方老船长，祝您健康长寿，能在船上多干几年，为海运局的腾飞作出卓越的贡献！”
　　他慨然喝干那杯酒。海运局有大几十艘船，真正像他这样够分量的船长几乎没有第二个。振兴海运局、为领导分忧的重担，舍他其谁！
　　可是，香港航线、境外航线一开辟，一切都乱了套。紧接着又搞起单船经济承包责任制，各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变着法子提高船舶装载业绩。于是，在这场变革中他远远的落在了最后头。
　　如今，那个祝他健康长寿的局长一定在办公室骂他的娘。
　　船身在微微摇晃。好大的风，此时海上风力一定达到了九级。水花鼓噪着，摇撼着整个江面。码头上的景物似乎融化在天边灰蒙蒙的阴霾中，只看得见塔吊模糊的影子。水天一片混沌。在这水浪汹涌的锚泊处，所有的小船都销声匿迹了。
　　一对绿色船身的拖网船急匆匆地进港避风来了，擦过《风华》的船舷，柴油发动机使劲嘶吼着，向里港开去。
　　他久久伫立在舷窗前，若有所思。
　　《风华》离码头前，有一艘拖网船靠在旁边添加淡水。方志严一时心血来潮，登上了拖网船。
　　拖网船甲板上冷冷清清，没一个人影。他推开尾部统舱的门，发现人都躲在里面避寒。他惊讶，那么一点狭小的空间，竟满满当当挤下三四十号人，其中还有三五名妇女。他们或聚在一堆打牌，或蜷缩在被窝里取暖，或顾自攥着一个酒瓶独饮。其中一个女人，众目睽睽下和一个男子紧紧相拥在被褥中。一股暖烘烘的，夹杂着汗味、酒气、霉味、尿骚味的混合气体迎头扑面撞击着方志严，他赶紧缩回了头。
　　他不敢想象，将来如果真的上了这种船，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船长！”
　　赵杰走近船长室，手里攥着一把什么纸条。
　　这小子，险些要蹲拘留所，还好许鸿把责任全包揽了下来。
　　“什么事？”
　　小伙子的婚事不知筹办的如何了，作为长辈，方志严准备了一份厚厚的红包。他本想当面交给赵杰，又怕伤了小伙子的自尊心。
　　“这是一些人的……病假条……”
　　赵杰闪烁的视线不敢正视方志严。
　　一些人？方志严接过病假条瞄了一眼，起码有十来二十张。如今也真是，打病假条就像自由市场里小贩开张白条那么容易。
　　就是说，这十来二十名船员向他方志严下了最后通牒，要是本航次船再不跑香港，他们就卷起铺盖走人了。
　　舷窗外的水面，有几只海鸥在浮沉。真见鬼，本来海鸥是大海的卫士，它的哨位是在大海。可是这两年，内陆的港湾竟也成了海鸥的栖身之所。与大海比，港湾内的生活自然舒适、安宁的多，于是它们就心安理得长期驻扎下来。假如有朝一日它们回到大海，大海会接纳它们么？
　　方志严翻看着病假条，平静地问：“怎么没你的？”
　　赵杰忽然泪水奔流，像小孩似的哽咽着：“我……不干了，辞职……，跟俺娘去跑买卖！这些王八蛋一个个眼睛盯在钱上，老子就去赚钱……，赚多多的给这些丫养的瞧……”
　　后来，方志严听说了，那位娇滴滴的护士输了300CC鲜血，原来给了一位归国探亲的华侨。华侨出院后，送了她一万元美金作报酬。赵杰强烈反对收这笔钱，说不是自己劳动得来的花起来心中有愧。女护士却嘲笑他土老帽，吵了起来，两人便掰了。
　　瞧瞧手里厚厚一叠病假条，又瞧瞧还抹着眼泪的赵杰，方志严心里忽然一阵绞疼。
　　那天夜里，船触礁后，不到二十分钟时间，船头就栽入水中。浪涛疯狂咆哮着，穷凶极恶地推搡船身，把它撼出礁石，又把它捺向水里。
　　“弃船！”老船长谙哑着声音发出命令。
　　唯一的一只小舢板放下水了，可是大家谁也不走，都看着老船长。
　　“你们，马上下舢板！”老船长大声喊着。
　　还是没有一个人动一动。
　　船在迅速下沉。海浪在礁石附近形成一圈弧形旋涡，贪婪地大口吞噬嘴边的猎物。不一会，水淹上了脚面。
　　“你们，走呀！”老船长发疯地吼。
　　老船长没走，大家也都没走。
　　船沉了。一个巨浪劈头盖来，连船带人全部被压入水中。沉船形成的巨大吸力拽着一切人、物坠入海底。
　　包括老船长死了五个人。方志严和包括局人劳科长在内另外几个人被一股强大的潜流托出水面，逃过一劫。
　　……
　　方志严回过神来，赵杰已经不在了。
　　他幽幽的看着手里的病假条。
　　他从来不避讳，他这一生完完全全步着老船长的后尘走来，毫无愧色地说他应该是一位合格的船长。可是，当年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老船长像块强力磁铁紧紧聚吸着全体船员，以致他们愿随之捐躯。而今天，在风平浪静的港湾，他却遭到船员们的遗弃。
　　两滴浑浊的泪珠不由滚落他的脸颊。